九年定睛看了一眼:“是蝉。”
戚小胖跟着转移视线,嘴里还说着:“不是满庙门都挂着蝉……我糙这么大?!
戚小胖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眼前哪里还里还有多得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昏厥、怕虫人士尖叫的‘蝉门帘’,朱红色的庙门高大又鲜亮,门上金色的半圆铜钉更是亮得刺目,一看就知道是才刷的漆,再往上看,描金匾额的正中间垂着一条又细又长的草绳,绳子末端是一只成人拳头大的蝉。
与之前被草绳或穿肚而过、或栓翅固定、或当头开洞不同,这只蝉受到的待遇堪称温柔,只是被栓住了脚,除了行动范围被限制能飞能叫,甚至那草绳上还栓了一捧嫩枝供它吸食汁液,于是它的挣扎也显得漫不经心,翅膀都没动一下。
不过它实在太大了,至少是卿白见过的最大的蝉,连颜色也和那些普通的黑褐色的蝉不一样,它是灰色的,透明的翅膀自带光泽,让它在静止不动时像个金属工艺品。
显然戚小胖欣赏不太来这种硬核艺术,‘虫盲’外加轻度近视,这种灰扑扑还带半透明翅膀的大虫子只会让他想起网上一个恶搞表情包——‘xx蟑螂很担心你’。
噫~~~
不仅卿白和戚小胖看不下去,小沙弥也不想理会这个糟糕的大人了,再度翻了个白眼后把门缝开得更大,然后抬脚跨过对他来说有点高的石门槛,他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挂在牌匾下面的蝉,露出一个有些欢喜的表情来,惊叹道:“好大呀!”
蹲在地上没有起身的哀蝉也抬头看向上方的蝉,似叹非叹地跟着说:“好大呀……”
小沙弥瞪了哀蝉一眼,还出声强调:“这是我的!”
谁知哀蝉竟然也跟着较起了劲:“你的不就是我的?”
小沙弥瞪着哀蝉,气得脸颊鼓鼓,还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看着可怜又可爱。
戚小胖终于看不下去了,熟练的出言打圆场:“你的你的都是你的!知了你也是,多大的人了和还是小时候的你自己较什么劲?”
嘴上教训了大哀蝉戚小胖又眼珠咕噜一转,瞬间想到了个占便宜的好法子,于是它用哄孩子的嗓音道:“哎,这蝉挂这么高小弟弟你也够不着,小胖哥哥帮你拿下来好不好呀?”
让小知了当着大知了的面叫我哥哥,刺激!
卿白看了一眼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的戚小胖,和面色不改一点也不着急的哀蝉,直觉戚小胖的小心思没那么容易成真。
果不其然,小沙弥理也不理戚小胖,冷哼一声手腕一甩——只听得哗啦一声,像是珠玉碰撞,又像是石头相击,下一秒小沙弥小小的手里就多了一根草绳,他捏着草绳尾端,灰白色拳头大的蝉扇着翅膀飞在半空中,就像游乐场里的小朋友牵着卡通氢气球。
拿到了蝉以后他还不忘扬头看戚小胖一眼,那不羁的小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才是弟弟。
“知了小时候也太有个性了吧……”戚小胖服了,他都没看清小知了是怎么出的手!
卿白没有应声,他的目光凝固在了小沙弥手腕上,随着小沙弥的动作纳衣长袖往手肘滑落,露出了小孩肉嘟嘟的小臂,和缠在小臂上的珠串。
那应该是大人用的珠串,戴在小孩儿手上即便缠了三四圈还是有点松垮。
珠串的主体大部分是黑褐色的细窄圆柱形珠子,大小颜色都不是很均匀,间或夹杂着点琥珀蜜蜡等颜色鲜亮的宝石做点缀,看得出来这珠串很有些年头,那些点缀的宝石已经有了只有长年摩挲把玩才会有的温润光泽,可数量最多的黑褐色珠子虽然边缘也泛着油润的微光,却依然颗粒感很强,给人一种……麻麻赖赖的感觉,总之就是看着不太舒服。
卿白正思索那是什么菩提制品还是老木料压的新鲜珠子,就听见哀蝉用冷声冷气的语调说:“那是嘎巴拉。”
嘎巴拉……人骨制品……
“……嘎巴拉是什么?”戚小胖不懂就问, 卿白已经皱起了眉。
小沙弥坐在门槛上,一会儿把那拳头大的蝉扯着草绳当风筝放,一会儿又捏着蝉的肚子凑到脸边当小风扇玩, 小的把一个虫子玩出了花样, 大的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大一小一僧一沙弥相对不相望,我看蝉你看我的画面其实还挺有禅意的,尤其是知道他们是站在岁月两端的一人两面后, 这样的场景就更有意思了。
于是旁观的三人也不催。
大概是看够了, 语句也组织好了, 哀蝉才开口解释:“……藏传佛教流行天葬, 喇嘛死后尸体会被送到高处, 引来秃鹫撕咬吞食,这是最后也是最尊贵的布施。”
哀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戚小胖顺势道:“这个我知道!去藏地旅游的时候听人说过,好像是效仿佛祖割肉喂鹰?”
“舍身布施,灵魂不灭, 轮回往复。”卿白轻声道。
戚小胖惊异地看了卿白一眼, 没想到他卿哥对宗教如此了解, 连藏地那边的天葬理论都知道,看来当年那段他们担忧他‘误入歧途’被神棍半仙哄骗的日子他卿哥还真不是虚度的, 而是认认真真在学习了解‘民俗’。
九年也低头看了卿白一眼, 清淡的眼眸里蕴了一层浅浅的、忧心的光。
卿白似有所感, 仰头望去,却因为高度问题只见一截因为角度而显得近乎锋利的下颌线。
哀蝉点点头, 声音比山间的风还虚无:“□□布施出去后还剩骨骼, 那些人骨也不能浪费,便被用来制作法器, 也就是嘎巴拉……人骨念珠。”
卿白早有预料,戚小胖却‘嘶’了一声,拧着眉头瞅了一眼小沙弥手腕上的珠串,又不敢多看迅速收回了目光,别扭了一会儿后还是问了出来:“知了你……你现在身上应该没带那……那玩意儿吧?”
他当然尊重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不同传统文化与习俗,但只要想到自己好哥们身上带着人骨头串儿和他们同吃同睡同住,还是有点瘆得慌……
哀蝉这回沉默更久,久到戚小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纷纷冒起又一个个消散,久到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在心里安慰自己连鬼都见了怕什么人骨头,不过是皮囊……里面的骨架而已!
沉默再久,哀蝉还是开口:“埋了。”
“埋了?”
“埋了!”
卿白与戚小胖异口同声,话说的一样里面包含的情绪却完全不同,卿白是疑惑不解,戚小胖则是开心高兴。
卿白:“这等法器你把它埋了?”
戚小胖觉得他卿哥这反应有点奇怪:“这嘎巴拉很厉害吗?”
再厉害那也是人骨头啊,天天缠在手上摸来摸去真的不瘆得慌吗?还很变态。
卿白的语气就像是在做科普:“也不是什么地方的骨头做出的念珠都能叫嘎巴拉,佛教讲因缘,认为手指与眉骨这两个部位最有因缘,前者是因为手指是僧人生前做法时最常用到的部位,而后者是因为眼睛阅佛经明世情。”
“算上折损,十根手指勉强可出一串佛珠,眉骨就更不易了,又硬又少,十位高僧的眉骨都不一定能出一串念珠,而且只能手作,是以嘎巴拉异常珍贵,据说可以使死者安息,生者平安,是真正通死生之大,明阴阳之道的法宝。”
说到最后,卿白隐晦地抿了下唇。
这嘎巴拉听起来好像是挺厉害的,不过……
“它还是人骨头啊。”戚小胖说。
戚小胖这话实在有些‘油盐不进’,还好这里只有他们几人,若是有旁人在,只怕会惹人发笑……都说是法宝了,谁还在意是什么做的呢?需要它的人只在意它厉不厉害。
哀蝉真的笑了,不是嘲笑也不是礼貌,而是眉目舒展清清朗朗的那种笑,这时候即便他穿着纳衣站在寺庙也不像泥塑木雕了。
他笑着说:“是啊,说到底它还是人骨头……所以我把它埋了。”
死了的骨头就该埋在土里。
他们说了半天小沙弥只是埋头耍蝉,一点没有他们说的‘嘎巴拉’就是他手上的念珠串子的自觉。
卿白若有所思,多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埋的?”
哀蝉也不瞒着,答得很快:“决定去上京读书时。”
说罢他又弯腰对小沙弥道:“带我们去找师傅吧,我想见见他。”
玩得正开心的小沙弥皱了皱鼻子,不太乐意的样子:“师傅在见客人。”
“我知道。”哀蝉看着小沙弥的眼睛,往前凑了凑,两人四目相对离得极近,眉眼间的相似这时候终于显现了几分,他低语,“你不是很讨厌那位客人么?我可以帮你把他赶跑。”
“自己不骗自己。”
卿白三人看着眼前这哄骗小孩儿的画面,都没出声。
小沙弥被哄得意动,把蝉往纳衣宽宽大大的袖子里一塞,翻身推开庙门,又回头强调:“我只负责带路哦。”
哀蝉点头,一副可靠成年人模样。
等小沙弥往前走出几步离他们有点距离后戚小胖才小声问:“知了你知道客人是谁?”
哀蝉没有回答,跟上了小沙弥的脚步。
卿白道:“既然是他的小时候,那就是已经发生,他自然知道。”
戚小胖还是没想通:“那小时候的知了看到长大后的自己和我们怎么都没被吓到?出家人接受能力这么强的吗?”
这个槽他早就想吐了,不吐不快,可算逮到机会。
九年跟在哀蝉身后进入庙门,一点不影响不用自己走路的卿白说话,他提醒戚小胖:“这里是罅隙,不是穿越时空。”
戚小胖进门的动作慢了一秒,差点忘了,他们进的只是个罅隙,哀蝉活得好好的,既没半道换人又没被不知名的玩意儿控制,那小沙弥再真再像脾气再活泼也不过是怨气团出的东西,或者是罅隙领主记忆里的影像,并不是真的小哀蝉。
进了门才发现这庙并不算大,与朱红鲜亮的大门不同,庙内十分古朴,或者说是陈旧,地上的石砖还不太平坦,有不少都开裂翘边,院边廊柱上的漆也褪色斑驳,院中有棵巨大的槐树,枝繁叶茂绿盖如阴,树冠像把大伞一样遮盖着半个寺庙。
大夏天凉快是凉快,可也遮光,即便是白天供奉着佛像的大殿里也一丛丛的点着蜡,隔着一片片烟熏火燎望过去,能看见色彩鲜妍的菩萨慈眉善目地低着头。
大门自行关闭时九年若有所感地停步回头,正好对上戚小胖迷茫的胖脸:“怎么不走了?”
九年思索了片刻摇头跟上前面哀蝉,什么也没说。
卿白却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加了解他,见他如此便知道这人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他不主动说卿白也莫名憋着股劲儿不愿意主动开口去问,干脆趴在九年肩头往后望,想看看他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值得停步纠结。
戚小胖被两人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后背发凉,只好小心翼翼露出个讨好的笑。
卿白:“……”
这寺庙不大走廊却不少,不知拐了几个弯后来到一方四合小院,应该是庙中僧人住的地方,和那些高大静默的泥胎木塑待的煌煌大殿比起来,活人住的地方倒是矮了不少,若从高处往下看大约只能看到几个四四方方的火柴盒。
小沙弥快乐的步伐停了停,整理了一下衣襟后抬起小拳头‘邦邦’敲开了一个火柴盒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头,一见小沙弥便笑得满脸褶子,百年老树根似的干枯手掌亲昵地摸了摸小沙弥光溜溜的后脑勺,然后就听老头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唤小沙弥“朱古”。
卿白惊讶地看向哀蝉,却见他正目光沉沉地盯视着门后……那里面还坐了一个人。
那张蜡黄中泛着青白的脸上沟壑丛生,在只点了一根蜡烛的室内只有一双眼睛闪着点点精光,暗红色的中山装死板僵硬,不像布料更像纸制……竟然是今早在山下农家乐饭厅里带着保镖坐在主位的那个中山装老头。
只是罅隙里的他要比早晨在农家乐见到的苍老了不止十岁,身上的中山装似乎也不是很合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一副随时会入土的样子。
可按照时间、按照小沙弥与哀蝉的对应关系,这罅隙里发生的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那么他这半死不活的状态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便是法师您说的那个……孩子?”中山装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艰难地朝门口挪动了两步,他伸出长满老年斑枯败的手,试图触摸哀蝉,那双刚才只剩点点精光的眼睛就像复燃的死灰,散发着近乎灼人的光。
老和尚的腰已经挺不直了,像驮着龟壳的老王八,但遮住只有几岁的小沙弥还是绰绰有余,他拦下了中山装老头的手,脸上的笑容褪下,只余干瘪枯槁的一张皮。
……人老到一定程度就不像人了,像风化的石头,像烧到一半的树皮,像干涸的河床,像一切失去水分半截埋进土里的东西,总之就是不像人。
不像人的老和尚变脸极快,站在光影交界处压着嗓音说话的模样能吓哭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外加一个戚小胖,他声音慢吞吞地说:“唐先生,我们说好的,请不要节外生枝。”
只一句话便让中山装老头理智恢复坐回原位。
解决完唐先生,老和尚又笑着拍了拍小沙弥的脑袋,近乎慈爱地说:“去玩吧,去玩吧,好朱古,今天你可以玩一整天,直到黄昏的钟声敲响。”
“记住不要去山后树林,那里很危险。”
小沙弥没有出声,他回头看向哀蝉,然而似乎除了他,在场其他人都看不到这突兀立在门边的几人。
小沙弥等了许久也没反应,只好闷闷跑开了,也没跑多远,就蹲在院子另外一边不知在玩什么,可能是他藏在袖子里的蝉,也可能是在扣墙皮。
大概是不放心,老和尚便没有再关门,直接敞着门同唐先生谈事情。
这样既方便他随时关注院里小沙弥的动向,也方便了卿白几人旁听。
“法师,这事真的不能再谈一谈?”唐先生激动得身体前倾,像棵随时会折断的枯树。
老和尚端起桌上木碗喝了一口碗中液体,咂了咂嘴后道:“唐先生请见好就收。”
话的内容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但老和尚的语气却异常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吞,给人一种极强的割裂感。
“我也想见好就收,可是……”唐先生眼神狂热笑容古怪,“这人与猴终究还是人好啊。”
第71章 朱古
敏锐的直觉再度上线, 卿白皱着眉转向哀蝉:“我怎么觉得这老头憋着坏想搞你呢?”
“……小时候的你。”
哀蝉却摇摇头,自从进了院见到人,他就仿佛突然练上了闭口禅, 一个字也不愿意说。
好在有九年在卿白的话怎么也不会落到地上。
九年并不像哀蝉那样死死盯着房中两人, 也不像卿白那样里里外外仔细观察,他的目光总是很少长久停留在一处,应该说他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都只是淡淡打量一眼……除了对卿白, 大概是因为灵兽幼崽形态的缘故, 他总是要多看几眼才放心。
看顾得多了注意力自然也就集中在一处了, 加之兽类得天独厚的敏锐, 所以九年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卿白状况, 感知卿白情绪,然后恰到好处开口。
“耳萎气凉, 他阳寿已尽。”
卿白:“那我们在山下农家乐看到的是死人?”
九年话说的含蓄:“将死之人总是难以接受现实。”
听了九年的话,卿白脑海里的某根线一下子便清晰起来了——唐老头现实中比罅隙里更年轻精神的面貌,十多年前为了还愿而修起来的山道……怕是正应了戚小胖上山时所言, 那位慷慨的香客在这间寺庙许了个了不得的愿望, 并且得以实现。
想来, 那个了不得的愿望就是这位爱穿中山装的唐先生如今还能带着大批‘保镖’重游樗山的原因。
想到这,卿白的口吻称得上是羡慕:“这位唐先生的运气可真好……”
临死还能找到一个靠谱的和尚续命, 不像他, 找了那么多和尚道士半仙老神棍, 最后就找到一个除了学历一无是处成天琢磨着还俗的‘理论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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