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白这近距离仔细一看,这才总算明白猴群为什么会聚集在这破庙、猴王为什么会亲自摘果捉蝉供奉了——这泥塑,竟然是只怒目圆睁的猴子。
虽然没有塑金彩绘雕花刻纹, 只是一大团不知从哪片河床挖来的黑泥, 但这猴像却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并且有种质朴的野性,仿佛只要取下绑缚在它身上的粗绳, 下一秒它便能咆哮山林利爪伤人, 如果不是摆在庙里, 凭它的精细,是可以送去雕塑展展览的程度, 还是卖票收费的那种。
也不知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流落山林, 就是压抑了些,面目狰狞野性有余灵性不足, 看得久了无端令人心闷气燥。
卿白打量完毕,试探性地问:“怎么才能把人放出来?推了这泥像还是砸了这泥像?”
虽然两者并没有多大区别,但考虑到还有这么多猴信众在场,特别是某个蹲在哀蝉肩上能听能说人话的小猴子,卿白的声音放得很低。
说起来他们原本是来查猴王砸寺庙推佛像的,谁能想到不过一天而已,他们也成上门砸庙推像的‘恶人’了,反转之快之大,真不知是该说世事无常,还是风水轮流转。
卿白自觉声音已经放很低,却没料到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的燕子猴王同时收手,没了鸟鸣猴叫热闹纷呈的打斗动静他的声音在这清净破庙简直称得上掷地有声。
卿白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他与九年成了在场所有人与猴还有精怪和不明生物的视线焦点。
沐浴着众猴无声而有力的视线,卿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拉起十级警报,完蛋,话还是说得太直白了,万一樗山的猴子在这位不同寻常的猴王的带领下日日诚心供奉参拜猴像,虽然没能修成精怪但得到庇护从而听得懂人言呢?
那老和尚不是说‘灵猴有智,能辨善恶’么?他们这跳上供桌当着泥像和‘信众’的面商量怎么砸泥像的举动都不算恶的话什么才算恶!
代入一下对方立场,卿白自己都觉得他们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九年不知道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卿白的思绪已经跑出十万八千里,差点连罪状都自己给自己安好了。
若是知道,他大概会陷入反思,是他平时太低调了?还是在这段时间没给灵犀幼崽足够的安全感?或者是他的教育出了亿点点问题?鬼怪也就罢了,为什么猴子都能让他这么紧张。
可惜九年并不知道,于是他这一开口便堪称‘火上浇油’:“都可以。直接推吧。”
卿白:“……”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也不知道他们这俩‘猫科’等会儿能不能带着一串拖油瓶从这群樗山‘地头猴’里全身而退。
卿白忧心忡忡,九年却人狠话不多直接抬手一巴掌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泥塑,这一动作奇怪的事就发生了——供奉猴形泥塑的猴子们无动于衷,一直装死的唐老头突然暴起,一边连滚带爬的往泥塑这边冲一边哭天喊地鬼哭狼嚎。
“住手!不准对神猴不敬——”
这老头不仅模样比罅隙里的那一个精神,嗓门也浑厚有力得多,这一嗓子直接吼醒了破庙内外昏迷的、装昏迷的、反应过来的、还在反应中的所有人与猴,然后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刚刚还趴在地上躺尸的奇装异服乌合之众们不管动作快慢真心与否纷纷起身紧随在唐老头之后意图阻拦九年卿白的‘推泥塑计划’,好一派浩浩荡荡的一盘散沙。
而正经供奉泥塑的猴子们反而并不着急,一个个像铜墙铁壁一样拦在庙门口,一个人也没放进来。
至于猴王,更是英勇善战,直接顶着燕姑娘的尖嘴攻击愣是一把将差点扑到九年跟前的唐老头又活生生薅了回去。
卿白看在眼里懵在心里,此情此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呢。
而哀蝉,他已经重操旧业双手合十念起经来,将这一片混乱衬托得更加群魔乱舞宛若神经病发现场。
九年毕竟不是真的身娇体软小猫咪,那看似轻飘飘的一掌实则雷霆万钧,普普通通的泥塑哪里承受得住,即便是外面镀金里面灌钢那也受不住,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宣告了神猴泥塑的结局——先是红布拧成的粗绳节节寸断,卿白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一声稚嫩的呻.吟,半是欢欣半是惊惶,然后没了红绳束缚的黑黢黢猴形泥塑的头颅就像一颗脆弱的鸡蛋,‘咔啦啦’一阵脆响后,空气像利剑一般透进那一道道裂纹,碎‘蛋壳’自行剥落,原本半封闭的破庙突然阴风大作,积攒了十几年的陈年老灰裹挟着地上稻草在庙里左右翻飞上下狂舞转出了好几个漩涡。
在这样简单粗暴的干扰下,再灵敏的视觉也白搭,卿白倒是想要挣扎一下试图眯眼睛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奈何‘监护人’太过体贴入微,在风卷起灰尘的那一刹那原本缠在他腰间的大尾巴便猛的展开将卿白整只猫裹得严严实实纹丝不露,陷在一片毛绒绒里的卿白只能支起耳朵尝试以听力弥补视力的缺失。
好在他确实听到了,那‘嘭’的一声巨响没个实打实两百斤的肉摔不出来,还有小奶狗急切而欣喜的汪呜叫唤声,确定是掉队失踪的戚小胖和煤球无误了。
风平浪静后卿白第一时间扒拉开糊在脸上的毛尾巴,探头一看就见戚小胖一脸懵逼地坐在地上,看他面无血色两眼发直的模样显然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卿白感觉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劲,轻声唤他名字:“……戚小胖?”
没成想这一声就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戚小胖先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哆嗦,左右环顾一圈后眼睛突然一亮,下一秒便四爪并用连滚带爬的朝……朝手上还薅着唐老头的猴王扑去,那动作仿佛乳燕投林,脸上带着倦鸟归巢般的孺慕与依赖,嘴里还‘叽叽叽’的不知道在叫唤些什么,总之就是整个人变得猴里猴气,可怜小煤球用乳牙咬着他的裤脚拼命往后拉都没用,反而被拖了个四脚朝天。
好在这猴王不愧是以雌性之身上位统领樗山上百只猴子的铁血猴王,面对扑面而来的两百多斤小胖子,它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里只短暂露出片刻迷茫便迅速恢复冷静。
冷静的猴王薅着唐老头动作敏捷迅速的往旁边一跳……胖燕投林的戚小胖便扑了个空,这一下摔得有点狠,小胖子半天没爬起来,但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把混乱的语言系统给摔回来了。
戚小胖翻了个身,胖脸皱成个苦瓜,嘴巴一张:“妈妈!你怎么不接住我,给我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
沉默,是今天的樗山破庙。
如果问号可以具象化,那此刻破庙内应该已经无处下脚。
卿白心情尤其复杂,想说戚小胖你就算不想努力了,那也……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然而庙里还有比卿白心情更复杂,不,应该是更愤怒的人…猴,一直安安静静天真乖巧的待在哀蝉肩膀上的小猴子似乎是被眼前这‘认猴作妈’的一幕刺激到了,连蹦带跳的从哀蝉身上蹿下来,张牙舞爪的朝戚小胖冲去,边冲还边骂骂咧咧:“不许叫妈妈!她不是你妈妈!你没有自己的妈妈吗?!”
听到骂声戚小胖昏沉沉循声看去,就见一团亮着两点绿光的黑影冲他扑来,胆子比猴小的戚小胖顿时尖叫出声:“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救命!!!”
然而他越喊小猴越气,气得脆嫩嗓子都劈了岔:“都说了不是你妈妈!!!”
戚小胖哭着往猴王身边爬:“呜呜呜妈妈救我!”
小猴子气得狂飙猴语:“叽叽叽叽叽叽!”
处于风暴中心的猴王再度陷入迷茫,它看了看一心试图往它怀里蹭的陌生人类小胖子,又看了看小胖子面前‘空无一人’的空地,褐色的眼珠里茫然愈深,像是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被空气吓成这样。
但这一次,它没有躲开。
戚小胖如愿抱住了‘妈妈’的手臂,与此同时,气得跳脚的小猴子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它沉默地盯着抱着猴王的戚小胖看了半晌,慢吞吞地说:“我也想抱抱妈妈……”
然后它像是突然想通了一样点了点脑袋:“既然如此……你帮帮我,我让让你。”
“我们一起做妈妈的小猴儿。”
第77章 猴骨
戚小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还抱着猴王手臂一脸幸福傻笑,挂在他脚后跟上的小煤球却敏锐的察觉到了空气中那股冰凉的、直冲戚小胖而来的森森鬼气。
拖鞋大小的小黑狗勇敢地挡在戚小胖前面,冲着周身黑雾如浪翻涌已经不见猴样的小猴扯着喉咙放声大叫。
可惜毕竟是只小奶狗, 表情再怎么用力嗓门再怎么大那叫声也脆生生带着奶气, 吓不住一步一个脚印转眼就来到戚小胖面前的黑影。
倒是周围的猴群在听到犬吠时下意识龇出了尖牙。
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一出突如其来一触即发的‘认亲情景剧’上,只有卿白还在仔细打量戚小胖刚刚脱身而出后留在砖台上的一地‘外壳’。那受了樗山猴群多年香火供奉的泥塑经此一劫已经四分五裂,红的黑的白的散落一地。
红的是绑缚在泥像外面的断裂红布绳结, 黑的是破碎开裂的泥像壳, 至于那些突兀的白色……是一具蜷缩的白骨。
白骨细碎却完整, 虽然蜷缩成一团但头颅胸腔四肢尾巴肉眼可辨, 任谁来看一眼都可以轻易认出这是一具小猴的骨架。
卿白从前听说过佛像在制成后有开光‘装藏’的说法, 匠人们在塑像时会特意在佛像后面留一个腔洞,然后挑一个良辰吉日由高僧亲自为佛像‘装藏’封土, 装藏的东西五花八门,最常见的是经书、五谷、珠宝、金属肝肺,少见的有符咒、药草、舍利粉……但谁能想到蹲坐在供台上的猴像外面糊的是黑泥, 里面支的竟然是一把真的猴骨呢?
看到此刻, 卿白虽然眉头打结, 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理清了眼前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猴王十有八九是小猴的母亲,小猴多年前被老和尚不知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给唐老头续了命, 至于这泥像、甚至是这庙, 都是禁锢小猴的枷锁……这也能解释九年之前推泥像时猴群与唐老头那截然相反的态度。
猴王想让自己的孩子挣脱枷锁灵魂自由, 自然宁愿承受攻击也要拦住所有扑上来阻拦的人。而对唐老头而言,这泥像关乎他的寿命, 他当然恨不得它永永远远端坐高台风雨不侵稳固如初。
至于戚小胖为什么会被‘关’在泥像里, 出来后又头晕眼花哭着闹着认猴作母……大概是在泥像里‘看’到了些什么,闷太久闷入味儿, 神志不清把自己当小猴了。
原本这也没什么,‘看’故事代入太深太真情实感骤然回到现实总会恍惚一阵儿,这是难免的,醒醒神发发疯认清现实就好,可这回巧就巧在醒神发疯过程中当事猴也在,这当事猴偏偏还是个未成年心智不成熟的幼猴,当着人家幼猴的面‘抢妈妈’,这搁谁能忍?
这小猴儿算是讲道理的了,吵没吵过也不直接下手杀人灭口,反而深思熟虑打算友好互助‘共享妈妈’,这胸襟,这格局……谁看了不麻爪。
眼瞅着小猴黑影已经和戚小胖亲密贴贴,再旁观下去小猴影和戚小胖就真成‘相亲相爱一家人’了。
然而卿白并没有点亮战斗天赋,人形的时候还能用练了十多年的广播体操和军体拳花拳绣腿一下,如今连花拳绣腿都没了,难不成他还能连滚带爬地滚下去对着没有实体的黑影来一套喵喵拳?
卿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九年或者哀蝉身上……当然这希望九年占大头,理论和尚哀蝉只是顺带。
然而这回理论和尚却实打实的让卿白刮目相看——在黑影无限贴近戚小胖,一人一猴即将重合时,不知何时挪到了庙门口的哀蝉突然高声唤了一声:“小猴儿!”
这声音又快又急还有点破音,一点也不像平日总是四平八稳眉眼带笑说话不紧不慢的哀蝉发出的,然后一串黑乎乎不知外面裹了层什么的珠串凌空飞罩,游乐场套圈游戏一样精准无误的挂上了戚小胖脖子。
周身黑雾翻涌的小猴浑身一震,像是碰到炙热碳火一般往后急退一步,然后第一时间应声回头,
‘吧嗒’一声,被套的戚小胖眼睛一闭浑身一抖,再睁开眼时脸上的表情比地上碎了一地的泥像壳子还要僵硬,抱着猴王臂膀的两只手更是动都不敢动,那双不再昏沉的大眼睛一边写着一个大字——‘救我’!
见人清醒过来卿白悬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了回去,然后转头就关注哀蝉去了……自己死皮赖脸非要认妈抱‘大腿’他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一只无能的小猫咪而已!
再说这猴王虽然统领猴群说一不二但意外的挺有母性,既然叫了那么多声妈都没被打,那就先抱着吧,来都来了干脆认个猴干妈,也算不虚此行。
……只是哀蝉这往戚小胖脖子上套的珠串怎么看怎么像罅隙里小沙弥挂在手腕子上的那串嘎巴拉,他不是说埋了么?莫非就是埋在门边那瘸腿红泥香炉里……
这边眉眼官司都打完了那边两相对视的两个童年好友还在憋着谁也不开口,就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一样,虽然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从不是简单的输赢。
卿白大概知道这小猴儿半夜跑人家窗户外蹲着和人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了。
知道归知道他们这些外人也不好催着人家久别重逢的童年好友寒暄叙旧,只能若无其事尽量不给他们压力。
哀蝉到底是已经成熟的大人了,没让他们真的等太久。
他看了看已经面目全非没有猴样的小猴,又看了看后面两个手都挂着人的的猴王,敛目垂首,那双总是下意识合十的双手也垂在两侧,手指用力攥着纳衣布料,这是一个纯然的、普通人道歉的姿态。
哀蝉保持着这个充满歉意的姿势,说:“对不起,我……”
“啊——你干嘛!撒手!!!”
哀蝉的道歉被一声惊呼打断,众人视线一转就见刚刚还小心翼翼抱着猴王手臂小胖依人的戚小胖居然和唐老头还有猴王扭打成一团。
不对,众人定睛仔细一看才发现不能说是扭打成一团,应该说是唐老头面目狰狞的试图把挂在戚小胖脖子上的嘎巴拉扯下来,而戚小胖猝不及防被扯了一个大跟头,为了自己不被勒死只能一手捂脖子一手卡着唐老头的贼手,小煤球见状急得四脚一蹬跳起来就一口咬上唐老头小腿肚上,至于猴王,它纯粹是被连累的,毕竟它一只胳膊被戚小胖抱着,另一只一直薅着唐老头没松手……总之手忙脚乱鸡飞狗跳十分狼狈。
“给我!给我!快给我!”唐老头老当益壮,腿上挂一个、后脖子被薅着竟然还能和正值青年的戚小胖斗得你来我往不相上下。
戚小胖猝不及防失了先手被勒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腾出口气来嘴巴一张就下意识又喊了一声‘妈’。
人在难过或遇到危险的时候喊妈妈是刻在DNA里的本能,虽丢人但能理解……个屁!
人能理解猴不一定能理解啊!他已经恢复理智认清自我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猴了!更何况人家亲崽子还在旁边看着呢!头脑不清的时候叫几声情有可原,都恢复了还叫妈那就有些不识好歹了!可叫都叫了喊出去的妈就像泼出去的水,他又不能吞回去……
戚小胖一边和唐老头搏斗一边想东想西,完全没发现他那一声‘妈’一出口,陷在迷茫里还没出来的猴王很明显的愣了一下,定定看了一眼他之后长臂一伸毫不留情地把唐老头用力往后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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