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扶在门上的手紧了紧，“他很好。他没事。”
“嗯嗯那就好，孩子没事就好。”女人不住点头，丝毫没有察觉到黎刻清话中刻意隐藏的一丝异样。
“我刚听我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她的女儿昨天在学校就已经变成……”女人没有再说下去，两只眼饱含恐惧。
黎刻清继续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个……黎大哥，一会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还带着孩子，你跟我们的话会被拖累的。”他缓缓开口，如此回复。
“不会的不会的！”女人连忙摇头，抬头仰望着他的神色甚至带上了乞求，“我一个人住在这，有两个朋友但都离这很远，我刚才给她们打了电话没有人接，我可能等不到她们了……黎大哥，求求你了，明天等他们来了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终于，他说：“好。”
丧尸爆发的第三天。
拉开窗帘，窗外有雾，淡淡地笼罩着这一片高低起伏的老式居民楼。
今天天气看起来非常不好，阴沉沉的，静寂，像是随时都会掀起一场无法挽回的狂风暴雨。
黎刻清来到儿子的房间。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柿液色，葡萄一样大的水泡密密麻麻布满全身。
电已经停了，一旁的书桌上，一根红色蜡烛的火焰噗突噗突地跳着，映得黎刻清的脸一阵暗红，一阵浓黑。
“爸爸……痒，我好痒……”少年勉强睁着一双困惫至极的眼睛，干裂的嘴唇中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脖子上的肉已经被他抓烂了，被绑在头顶上方的两只手，十根手指上尽是黏糊的血红肉沫。
“哪里痒？别蹭，听话，小枫。”黎刻清坐在床边，握住儿子的手，嗓音沙哑至极，“爸爸帮你吹，好不好？”
说着，他慢慢俯下身，哽咽着嗓子，轻轻在男孩的脖颈处吹着破碎的气息。刺鼻的气味在他甫一靠近就猛钻他的鼻孔，男人却好似不觉。
明明，在昨天，在这一夜还未结束之前，被他精心养护多年的儿子还是完美无瑕的。
……只是那道裂口怎么也止不住血，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染红了一块又一块棉布。
儿子的皮肤原本是珍珠色的白，却在这仿佛怎么也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样的猩红伤口下，逐渐褪去了颜色，显现出一种尸体的死白。
那道水蛭一样的口子，正在不动声色地吸取着他心爱的小儿子的生命力。
它蠕动着，膨胀着。耀武扬威。
然后紧接着，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两个，三个，当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黎枫惨白的皮肤上成片鼓起时，皮肤颜色也在发生着恐怖的变化。
黎刻清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僵直地注视着这一幕，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被儿子挠破的巨大水泡流淌出黏稠的柿色汁液，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腥臭的气味。
一个不留神，躺在床上的少年竟已经把自己薄弱的颈项皮肤给抓得宛如烂泥！
这一幕让黎刻清发了狂，可他整个人却好似只能在一间密不透风的窄室中无能狂怒。
他只能打到自己身上。
“……”
“爸爸，杀了我吧……我想死……”
“不！爸爸不会这么做的！绝不！不……”
已经不知道这是黎枫第几次对他这么说了，黎刻清心中涌起一阵阵潮水般的痛苦。
“小枫，你不是说这是你不小心摔倒划伤的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颤抖着将手心贴在儿子的胸膛上，里面心跳声微弱，让人产生了随时都会停止的可怕猜想。
背后那道十多厘米长的伤口，一开始黎刻清以为是丧尸弄的，但黎枫说不是。
“我从学校墙上翻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被旁边一棵树刮了一下……”少年的声音中出现了越发急促的喘息，“不过我当时，急着跑，也没觉得身、身上哪疼。”
“那一片地上都是野草，还有落的……树叶，所、所以我身上才没有脏……爸爸你别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真的不是，丧尸，爸爸……”
什么表情？黎刻清想，自己当时一定又吓到小枫了吧。
可是，他真的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啊……
“如果爸爸给小枫念绘本，小枫还想听吗？”他忽然说。
他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薄薄的绘本。“爸爸记得你小时候听这个总是能睡得很快。”
沙沙的翻页声响起。
宁静的夜，
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小蛇特别困了，
可是，它不敢独自睡觉。
噢，要是有谁睡在我身边……
就好……了……”*
嗓子渐渐哽咽起来，眼前的字被模糊的视线涂抹成一个个看不清的疙瘩，他几乎要念不下去，可儿子正望着自己，安静地，好像他身体上的疼痛真的在这一刻离开了他。
洁白的少年灵魂，轻轻投入黎刻清的怀抱，
仿佛自己是这纯白灵魂唯一的救赎。
“……小蛇就这样在全是石头的地上爬呀爬，看起来非常孤独。突然，它看到一个红色的气球躺在地上，正恬静地睡着。小蛇很惊喜，然后它一口把气球给咬住了。
“‘呀，它软绵绵的……’……”
恍惚间，他想起了儿子小时候。
那时他养这个孩子应该已经有三个月了吧……
有一次他带他去游乐园玩，天空湛蓝，似乎连空气都散发出甜美的味道。
三岁的小男孩在年轻父亲的鼓励下，勇敢地去找漂亮的兔子姐姐要了一个会给小孩子免费赠送的气球。
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孩子的年轻父亲，亲眼看着不远处的那个成功要到气球的小男孩转过身，开心地张开两只小胳膊，朝他奔跑过来。微风掀起了他细细的额发，露出小小的额头。
当时的黎刻清蹲下身，将儿子抱了个满怀，怀中小人儿依赖地搂着他的脖子，颜色鲜艳的红色气球在他们头顶上空悠悠飘着。隔着一层薄薄的小衣裳，黎刻清感受到这具温热的小身体所散发的热量，感受到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薄薄的胸腔内部无比清晰地跳动着。
是那么激烈。
这是他的孩子，他的心跳来自于他，他们血脉相连……
“爸爸，我不想死，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爸爸……”
“好难受，好难受，呼……呼……杀了我吧……”
在床上痛苦挣扎的少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余一张嘴在大口地呼吸着环绕在他四周的、阴暗的空气。
“我不想死……”
“爸爸，求求你，杀了我吧……”
“啪”，绘本掉在了地上，床边的男人悲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爸爸也不想让你痛苦，爸爸宁愿这副模样的人是自己！
可是……爸爸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啊……
“砰砰砰！砰砰砰！”
“有人在家吗？黎先生在家吗？”
空荡荡的客厅，黎刻清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般，门外的动静没有影响到他丝毫。
“黎先生？黎先生？”是邻居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接着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拍门声，“是我啊，黎先生？！！”
“奇怪，我跟他说了的啊！”
“不行，已经来不及了！”在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另一个人不耐烦地催促道，“我们只有不到七分钟的时间，北面的丧尸潮马上就要过来了！”
“也许他已经走了？！”
“可是，黎先生他……”
接着门又被用力敲打了几次，在再次没有得到门内的一丝回应后，众人只得快步离开。
沙发上的男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第五天。
火焰，闪闪烁烁明灭在漫天浓黑的烟雾里，仿佛一绺绺流窜的毒笑。
小区里有一栋居民楼着火了。
有几个人从高空坠落，着火的楼内惨叫声此起彼伏。
在底下徘徊的丧尸仿佛被刺激了一样，疯狂朝坠落在地的人扑过去，撕扯生肉的声音混合着上空滚滚浓烟朝黎刻清袭来。
他重新拉上窗帘。
手机在第三天就已经关机了，在关机之前有人给他打了几十通电话，但他都没有接到，后来，即使看到了也没有搭理。
没有意义了。
就在刚刚，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已经被他亲手斩断了。
于是其余的一切全部都没有意义了，
他没有耐心再去维持。
“小枫，只要你活着，让爸爸拿什么换都可以啊……什么都可以……”
高而清瘦的男人深深垂着头颅，他的肩膀在一种死样的平静中，时不时剧烈抽搐一下，看起来既诡异又吓人。
黎刻清的手离开少年的胸口，黑色的刀柄直直立在那里。
床上早已不成人形的少年终于停止了呼吸。
痛苦的几十个小时的面孔似乎在最后一刻露出了一丝微笑。
扑通一声，男人跪在地上，喉咙间传出了嘶哑的哭泣声。
他没有再将那把刀拔出来的勇气。
“没关系……没关系……”黎刻清踉跄着站起身，他没有再看床上一眼，仿佛恐惧着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这个结果。他转身朝卫生间走去，脚步踉跄凌乱，“爸爸，马上就来陪你了……”
“不要害怕，小枫。”
卫生间的水哗啦哗啦地流着。
——他生生将自己溺毙，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感受死亡的痛苦。
黎刻清在水中看到了自己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无边的黑暗将他淹没。
05重生
“黎老师？黎老师？”
黎刻清双腿一抖，两只眼猛地睁开，明亮的光线让他条件反射眯了下眼睛。
顿了两秒，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啪，一支笔因为他的动作从桌子边缘滚落下来，砸在地上。
“不好意思，好像吓到你了。”站在他旁边的女人赶紧弯腰将笔拾起，在黎刻清怔怔注视着的目光下放回原地。
“张老师？”
“……啊，”女老师不明所以，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
没死吗？
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周身，所有的触感都非常真实，他甚至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这时窗外不知是哪个班的学生，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还活着！
“黎老师，你没事吧？”这回轮到女老师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目光一移，她似乎还看到了什么，双腿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撞到身后别的老师的工位。
“我要请假……”目光转向对方，他喃喃道。
“请假？”女老师看了一眼他桌子上的课表，有些吃惊，“可是黎老师，你接下来好像还有一节二班的课，而且……”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了啊。
黎刻清没有再理她，整个人猛地站起来，大步急速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黎老师！”
“小枫！”
“爸爸？”
“小枫，听爸爸说，你快跟你的班主任请假，离开学校！”
“爸爸，你在说……”
“听爸爸的话！”那一瞬间，黎刻清的声音近乎怒吼，“爸爸来接你——马上就要到你的学校门口了。”
车子被他照旧停在了那个满是碎石的无人之处。
在这之前，黎刻清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如此难熬。
他也没有时间让黎枫再去喊他的其他同学——他没有空再去想别人了，他只要他的儿子能够好好活着。
黎刻清隔着电动伸缩门，两只眼直盯着正对着大门的教学楼入口，几乎要凭空盯出个什么东西来。
一旁警卫室里的门卫奇怪的望着他看了一会。
要不是认得这个家长，恐怕他就要打电话叫人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直到一个纤细的少年身影隔着两三百米的距离出现在黎刻清的视野之中。
一刹那，他几乎呼吸不畅，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眶通红。
儿子躺在昏暗房间的惨怖模样还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之中，仿佛一个噩梦。
现在，噩梦与美好交错在他眼前浮现。
黎刻清将儿子死死抱入怀中。
一个三十多岁身高一米八的大男人几乎要在这校门口哭出来。
“爸爸，我有点疼……”怀中儿子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后背。
“疼？哪里疼？！”儿子的话让黎刻清仿佛触了电，他想也没想，两只眼直接向儿子的后背望去。
但衣服完好无损，一点被损坏的痕迹也没有。
“是爸爸搂得我太紧啦！”
“对不起，对不起，是爸爸的错，爸爸不应该搂你太紧的……”
在那一瞬间，他竟有种魂不附体的感觉！
“爸爸？”少年歪着头瞅着他，“爸爸你今天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爸爸生病了吗？”
“我、没有生病……”黎刻清慌乱地握住儿子的双手，“走，跟爸爸回家。”
坐上车，黎枫观察着自己父亲的脸色，沉声问道：“爸爸，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丧尸……”
“什么？”
“小枫，你们学校有没有出现什么异样？”
“异样？”黎枫一愣，缓缓摇了摇头。
“你们班主任李老师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哦，刚要跟爸爸说呢，我是跟隔壁班的班主任请的假，那个老师说我们班主任去给高三代课去了。”
“高三？”
“嗯，高三在隔壁楼。”黎枫说，“我本来还想要不要去一趟，但一想到刚才爸爸在电话里太着急了，我想还是找别的老师帮忙好了。一会到家了，爸爸给李老师打个电话吧。”
正在说话的黎枫完全没有意识到旁边自己的父亲浑身都凉了。
黎刻清想起了朋友圈里的那个视频。
原来在他等待的那几分钟内，他真的很有可能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从这个学校里走出来——
还好，还好……
小枫听他的话，没有因早上的事跟他置气。
小区对面有一家比较大的超市，黎刻清将车停下，他没有让儿子跟他一块进去，反而是把他锁在车内。走进超市，他随手拉了一辆推车，开始往食品区扫荡。
在排队结账的时候，他一直在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与往常有任何不同，头顶灯光明亮，耳边循环播放的音乐舒缓悠扬，眼前这一切都像是在提醒他先前经历的只是一场醒来就会忘记的噩梦。
黎刻清闭了闭眼。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其中一个忽然低声道：“小柔，你快看！”
“这是什么？”女孩问，“你怎么突然看起丧尸片了？而且这画质怎么这么差……”
“这是我朋友发给我的视频……”男孩颤抖着说。
“哦，我说怎么这背景怎么这么眼熟呢，上周你不是才带我去过——”女孩的声音像是被掐断了一样，突然停下。她好像认出了里面有她熟悉的什么。
已经轮到他们了，但面前这对情侣却完全被手机吸引了注意力，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他们在这个时候还恋恋不舍。黎刻清瞟了一眼，是微信的聊天界面，聊天的另一边似乎一直在疯狂地发送着什么消息。
可能也是同丧尸有关的消息，而这对年轻情侣被吓到了。但他只觉心底一阵烦躁，想着儿子还在孤零零地在外面的车里等着他回去——黎刻清张口催促了他们一声，在悠扬音乐的背景下，两人浑身一紧，露出了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双双回过头，惨白着脸望了他一眼。
06再次
到家之后，黎刻清又给好友打了几个电话，刚才在车上他打了快十个都没有打通。他想起最近好友在跟自己抱怨工作忙得要死，回家还要加班到凌晨。
该死……快接电话啊！
忽然某个瞬间，他又想起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自己在上一世，似乎完全把自己的这个好友给忘了。
是了，他完全没有想起来要去提醒对方丧尸马上要爆发的事。而重生的这一世，也是他刚刚在超市里匆忙拿东西时，无意听到一个人抱怨工作的事才感觉自己好像还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什么？在回到车里的一路上他几乎是很勉强才想起好友的名字。
“爸爸，世界末日要来了吗？”走过来的少年抬头问，打断了男人的思绪，“我的同学们，他们好像都变成丧尸了……”
“小枫别怕，爸爸会保护好你的。”回过神来，黎刻清将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晚上黎刻清没有炒菜，那声音太响，让他觉得危险。他想起冰箱里还有一盘西红柿炒蛋，就简单蒸了米，把西红柿炒蛋放进微波炉加热。
人已经安全到了家中，他需要做一些事情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