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多么高贵的身份。后宫没人在她之上了,她还要做王后、做太后的,怎么会,怎么会又到了这种地步?
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还有转机!
柳昭仪小心观察着薛照的神色,却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分辨不出喜怒,见薛照还是要走,急道:“留下我做个念想也好!我可以打掉肚子里这个孩子,月份还小,打得下来的!虽然王上想过立这个孩子当世子,但现在王上已经垮了,大公子上位,我肚子里这个不会对你们任何人造成威胁!为了让你们放心,我愿意把他打掉!”
薛照再次站住,凝目看着对方。
柳昭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离开母亲的时候才两岁多,一定很想念她吧?我也养过一个儿子,我知道两三岁的男孩有多依赖娘亲……杀了我,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但留着我,就好像你母亲从没离开一样……”
柳昭仪越说眼中越有亮光,她甚至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照儿”,像安抚幼儿一般笑容温柔声音柔和:“母亲舍不得你受苦,你也舍不得母亲吧……或许,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还可以帮你,大公子根基不稳,而你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姓冯又听你话的人……”
“难怪梁王那么喜欢你。”薛照俯身。
柳昭仪欣喜若狂,抚着自己脸颊:“是啊,这张脸像极了章台郡主——”
薛照道:“是很像。”
两人之间距离拉近,柳昭仪见薛照伸手,以为他要搀扶自己,欢喜地递出手去,却见薛照摘去了自己头上的金簪。
“但我母亲不爱穿金戴玉。你和梁王更像,一样的泯灭人性。”薛照将金簪掷下,看着柳昭仪也委顿在地,“我憎恶梁王让我母亲蒙羞,你从哪来的胆量敢用这张脸求饶?还想让我扶持你的儿子上位?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柳昭仪才以为得救,瞬间又转为惊恐,她磕头不迭:“大人饶命!我不敢、不敢和郡主相提并论!也不敢再妄想王位,只求饶我一命……薛侯爷,求你放了我,让我出宫为民,我再也不会出现在大人面前,不会碍大人的眼!”
薛照:“梁国靖宁侯已死,你喊的是哪个侯爷?你是死是活,于我又有何干?”
柳昭仪膝行哀求:“大人,求求你!大公子不会留我性命的,求你救我!”
薛照置若罔闻,走进内殿,见到气若游丝却似笑非笑仍似大权在握的梁王。
“民间有句话说,娶……娶了,”梁王试图抓着床柱坐起来,但胸口一大片的创伤稍稍挪动就牵扯着五脏六腑剧痛,梁王抬不起手,痛得连五官都扭曲了,再不甘也只能躺平喘气,但他还要把嘲讽的话说完,“民间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如此。”
“疯的是你,我还没疯。”薛照站到床边,“我母亲早就不在了,害死她的,是你。”
越是靠近越能闻到梁王身上那股刺鼻的味道,未经处理的创面流血生脓,还有残留的烈性炸药气味。
但梁王的狂妄并未减损,甚至越发旺盛,他笑道:“你怎么就是不肯相信,你的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你住口!”母亲便是逆鳞,薛照瞬间被激怒,他攥起梁王被血濡湿的前襟,几乎要把人从床上直接提起来,“是你害了她一生!若不是你,她本该和我父亲美满和乐,本该有真正的薛照奉养她终老!是你,你是罪魁祸首!”
梁王忍着剧痛抬起头直视薛照,继续言语刺激:“是吗?你在怪我给了你性命,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你的父亲是谁,是我!姓薛的不过是戴绿帽的王八!”
“住口!”薛照掐上了梁王脖子。
“动手啊,怎么不直接掐死我?我知道,你根本没用劲。”梁王笑得疯狂扭曲,“你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你不是真正的薛照。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不是薛家的,但你也不在王室谱系之中,哈哈哈,只好一辈子做个野种!弑父杀君的野种!动手啊!杀了你亲爹,为你那自甘下贱的亲娘报仇!”
梁王极尽挑衅,薛照双眸已是猩红,双手的力道也在收紧,梁王渐渐笑不出声来,但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扩大。
“就……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你是我儿子的事实……”梁王双眼上翻,脸色涨得紫红,“你没有打败我,也不能阻止我,只要你活着,我的血脉就还在世上流传……最恨我的是你,但最像我的也是你……你迟早会成为我……”
薛照死死掐住梁王,在他眼中映出倒影,突然想起萧约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不管薛照是谁的儿子谁的臣下,只知道你是我的结发之人,我的香饽饽俏郎君,要和我白头到老的正宫皇后。”
薛照松了手,看着梁王摔回床上,苟延残喘地咳嗽。
“杀你,会脏了我的手,萧约不喜欢血腥味。”薛照几遍呼吸之后恢复了平静,他冷冷地看着梁王,“我不会杀你,冯煊也不会沾染弑父的罪名,遗臭万年的只会是你。你不必再试图用身世来激怒我,我不会成为你,也不会困在过去。从前的薛照已死,现在你面前的是未来陈国皇后。”
“你说什么?”梁王猛地睁大了双眼,若是从前他一定能迅速理解薛照话中含义,但因为濒死气短他反应了许久,才一脸难以置信道,“你娶的,是陈国皇储?”
薛照:“不错。”
梁王咳出血来:“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陈国皇储怎么会在梁国,还嫁给了你……竟然还是我赐的婚!怎会如此!”
“你想不到的事还多。”薛照道,“譬如触龙而死之言。”
薛照看了眼放在床头已经冷掉的汤药:“你之所以挥刀砍向赑屃,一方面是盛怒难抑,一方面是你根本想不到其中蕴藏杀机。只是极少的一点炸药,稍加碰撞就会爆炸,威力不是寻常火药能够比拟。先前的界碑都没有问题,只在最后做了一些处理。你一定好奇,那些界碑是谁雕刻的吧?”
梁王喘着粗气,挣扎着勉力坐起来,靠在床头:“是谁?”
薛照说了个名字:“季逢升。”
“怎么会是他!”梁王震出一串咳嗽,他惊诧地看着薛照,“凭他做的那些事,你没杀他!你竟然留他至今!”
“南下前后,他的确得罪了我,我本来也打算留着他慢慢折磨,就像你从前教我的那样,让仇敌带着无可奈何的痛苦死去,把欣赏他们的濒死之态作为一种享受。”
薛照闭了闭眼,话锋一转:“可是,我和萧约能够相识正是因为偶然发了一次善心。从那之后,我觉得,行善积德比睚眦必报更好,起码萧约会觉得欢喜。”
梁王怒骂:“妇人之仁!”
薛照笑道:“妇人之仁难道不好?若是没有仁德,我怎么正位中宫?”
“你!”梁王被气得几乎当场断气。
“查明昭定世子死因之后,我将真相也告诉了季逢升,他当即就要行刺报仇,我将其暂时扣留安抚,是还想给你一个机会。可你执迷不悟,我只好给他一个机会。”
“触龙而死,是你的报应。你想问鼎天下,本来不关我的事,但偏偏你觊觎的是属于萧约的天下,这就是死罪。”薛照目光冷厉而坚定,“我要为栖梧扫平一切险阻,就从你开始。从前一切,也以你为结束。”
梁王狠狠地瞪着薛照,说不出话来。
薛照长舒一口气:“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说,此时却觉得也不必浪费时间了。药就在床边,外头急着自寻生路,那位大概不会再伺候你,也不会再有旁人了,你若是自己够得着或许还可以多活两日。”
“最好还是再捱两天,否则死得太轻易,抵偿不了被你伤害过的人的痛苦。而且,王陵之中,你的墓室还在修建,虽然简陋,但至少还是等完工了你再进去,免得无处放置——对了,母亲的尸骨我会挪出来,和我父亲合葬。冯献柳,至死都是薛桓的妻子,与你无关。”
“你站住!”梁王吐出一口污血,用力大喊。
薛照没有停步。
“观应,你别走!我不想孤零零地窝囊死去,我的孩子里,我最想要给我养老送终的,就是你!你是我最爱的孩子!”
薛照依然没有回头。
“观应,等等……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和我在一起的真相?我告诉你!”
薛照立住,转身看着梁王。
梁王深深喘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我这一生作恶多端,但对你,我是想做慈父的。哪怕是现在,我也没有怨恨于你,反而觉得骄傲,我亲手养大的孩子,胜过我许多。”
这场见面比薛照预想的久,直到宫门落钥,梁王还在追忆薛照母亲给他的关怀——
先王的诸子女中,唯有献柳既受宠爱又不盛气凌人,虽然不是绝色,但也足够成为他心尖上的人。
一次次的嘘寒问暖,让他深深爱上了献柳妹妹,想方设法搜集她喜爱的东西。献柳爱喝茶,他便跑去产地给妹妹寻找顶级的大红袍,从峭壁之上摘取新叶,险些坠崖而死,好在妹妹收到他亲手揉制的茶叶很是欢喜,两人心意相通,就算真的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在说谎。死到临头,嘴里还是没有半句真话。关于母亲,你的前言后语,时间总是对不上。或许你并不自知,或许你知道错漏百出,但因为你的狂妄,觉得肯编谎话来哄骗我已经是大恩大德。”薛照冷面起身,“我不会再受你的骗。我知道我母亲和你绝不会是两情相悦,因为她根本不喝大红袍,唯爱紫笋茶。”
梁王听着酉时的更鼓声,冷笑着后靠床头:“是吗?没错,我是在骗你。但你是我儿子这一点,到死也不会更改。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的狠心和狂妄同样也长了你身上,你这辈子也做不成君子仁人。不止如此,你坏了我的事,让我含恨落败,我的痛苦和不甘,也要你加倍承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讲故事编瞎话拖延着你?你以为我果真对你身边的陈国皇储一无所知?”
薛照心头一紧,怒视梁王:“你说什么?!”
“花款冬,还记得这个人吗?”看着薛照惶然失措,梁王笑容得意,“前几日,他从裴楚蓝手中逃出,告诉我,你娶的是陈国皇储,我才知道被我亲手养大的白眼狼愚弄至此。但兴兵之机不可坐失,我一面派精锐死士暗中搜寻追杀,一面继续誓师。今日我虽垂死,但各地战事未平,老四还会召集忠诚于我的部将继续举事,我的大业还没有彻底失败。而你,恐怕是做不成皇后了。”
薛照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惧,心脏几乎停跳:“不,不可能……”
梁王目光森森:“你总说我狂妄,你又何尝不会栽在自大上头?你是我的儿子,我给你的东西,你一辈子都逃不脱!你以为我倒了,就万事大吉?你演的那一出假死,真以为我会相信?只不过没看得起你……我疏忽大意,你也是同样。你回来之后,安排护在皇储身边的守卫就都撤了吧?如今你在宫中,猜猜你心心念念的爱人在哪?被死士围杀,在刀锋之下血泊之中?不止。我下了死令,让他们连尸首也不能留给你……付之一炬,烧得干干净净。”
梁王睁着眼睛看向幽暗的窗户:“酉时过了,我的精锐必然已经得手。今日有风吗?大火成灰,风一吹,奉安城里处处都是你那高贵的皇储,皇恩浩荡啊……也好,你再也不必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身世而鄙弃了你……我说过,你是我最疼爱的儿子,我多为你着想……”
看着面无人色的薛照冲出殿外,梁王心满意足地倒了下去。
老子就是老子,就算是死也能压儿子一头。
不成器的白眼狼,教了的东西,终究是没有学到家。早就说过了,想报仇解恨就要让对方痛苦万分,欣赏仇敌的痛苦怎么不算一种享受?睚眦必报就是要比行善积德更加快活。
梁王死了。
作为乱臣贼子,连丧钟也不能奏鸣,死得悄无声息,但薛照冲出宫门却像还能听见他疯狂的笑声,阴魂不散。
不,不会的……
萧约不会有事,他们马上就要去到陈国,开启崭新的生活,绝不会……
然而薛照一路狂奔筋疲力竭到碧波藕榭,所见只见一片焦土、一具焦尸。
尸身上有一块烧得变形的金锁,露出内里模糊但仍然可以分辨的刻字,写的是——
薛照之。
萧约在马车上醒来。
马车宽大,能够供人平卧,被褥衣裳乃至饮食茶点都是齐全的,中间有小桌壁上有暗格,宛如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卧室,就是四面遮得严实,只够呼吸,天光都透不进来。
萧约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揉着涨痛的额角坐起身来,听见哗啦的声响,余光才扫见右手手腕被扣了锁链,另一头固定在了马车内壁。
链子长度足够萧约在车厢内自由活动,但也把他禁锢在了这一隅之间,他试图挣了挣,锁链牢固根本弄不开。
萧约怔坐原地,盯着锁链看了许久,想起什么似的摸自己脖子上,空荡荡的,金锁没有了。
“裴楚蓝!”萧约大喊了几声,无人回应,他又探身去推车门,也是纹丝不动,大概从外头锁上了。
萧约深呼吸几遍平稳心绪,往后靠上车厢内壁,吃了一些小桌上的茶点充饥。
马车平缓而快速地行进,萧约瞑目思索自己的处境,很快得出结论——
安全有余,自由受限。陈国皇帝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他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了爱妻爱女弄得国家生乱,却要拆散萧约和薛照,真是心思狭隘的老头。
马车正前往陈国,这一点毋庸置疑。问题是萧约怎么上的马车?
萧约竭力回想自己昏睡之前发生的事,为了庆贺成功阻止梁王大规模兴兵,也算是临别饯行,他与裴齐二人在碧波藕榭聚会饮酒。
与此同时,薛照进宫与梁王清算前仇旧怨。
裴楚蓝和齐咎怀趁着得胜和团聚的喜悦消解了二人的防备,薛照又不在身旁,对萧约下药。萧约酒量不行,所以浅尝辄止不会喝醉,让他失去意识的应该是那碗鱼汤。
竟然就这么上了他们的当!
早该想到的,齐咎怀为人古板甚至有些迂腐,一直不屑与薛照这样的权宦为伍,更坚决反对两人婚事,怎会因为萧约的几句言语就改变了心意?
萧约确实大意了,和薛照的缱绻温存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全无警惕,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素来端方持重的先生竟然会给自己下药。
就为了把他和薛照拆散开。
那药无色无味融在鱼汤里一点也不突兀,药效发作得又快,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后遗症,想必是出自裴楚蓝之手。
遭瘟的裴楚蓝!他跟着捣什么乱!
难怪他说让萧约回到陈国以后不要迁怒裴青,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亏萧约还想着掌权之后尽力撮合他和裴青,一片好心喂了狗!裴楚蓝说得好听,什么包管售后的大媒,把萧约和薛照凑到一起的是他,将两人分开的还是他。嘴上打趣着,却又把人迷晕了,直接塞上马车往陈国送。
分明萧约和薛照已经计划好当日要赶赴陈国的。费尽心思使这些手段,就为了拆散两人,若是反对两人相爱,早干什么了?
萧约越想越气,把锁链砸得哗哗直响。
为什么非要和薛照过不去,他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凭什么不能苦尽甘来?偌大的陈国怎么就容不下他?要是当储君必须抛夫弃子,谁爱当谁当去!
然而任凭萧约弄出什么动静,外头驾车的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匀速平稳地驾着马车。
萧约被关在车厢之中,连白日还是黑夜都不太分得清,焦躁的情绪让他如坐针毡。
过去多久了?薛照有没有从宫里出来?知不知道自己已被掳走?有没有追上来?
萧约逼着自己镇静下来,虽然看不见外面,但他嗅到陈国独有的一种花木香味。
已经到陈国了。
奉安离梁陈边境足有千里之遥,那么距离萧约昏睡上路至少已经过去了三天。
在这段时间里,薛照在哪?是否安全?
萧约满心焦急,深恐陈帝对薛照不利,又担心薛照不知自己下落慌乱之中做出傻事。
齐咎怀和裴楚蓝策划此事,必然不止把人迷晕送走这么简单。薛照送的金锁,萧约一直随身佩戴,如今不见了,一定是他们取走。拿走金锁做什么?
还有被裴楚蓝放走的花款冬,他得知了萧约的真实身份,一定会告知梁王。裴楚蓝为何故意增添风险,暴露萧约?但梁王已经日薄西山自顾不暇,又能对萧约和薛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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