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竟然会这样说,我……”萧约深受感动,紧紧拥住父亲,“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做您的儿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己当爹还不算失败。”萧父拍着儿子后背,笑道,“时至今日,除了勇往直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约儿啊,你要想和薛照长相厮守,必须得过了皇帝这关。”
“我明白,既到此处,唯有全力以赴。”萧约点头,又道,“父亲,你先前说皇帝将你们晾在这里,一直未曾露面。他大费周章把我弄来陈国,今日我到,他也还是没有动静。想必是我还不够资格和他见面,要想得到见面的资格……”
父子二人目光齐齐落在暗道入口写有奇怪字样的封条上。
封条上所写,萧父不认得,但萧约对其不算陌生——
让梁王一败涂地的关键就在封条上的几个式子之间,普通的油脂、硝石以及硫磺等物质,经过一系列操作以及精妙的反应,就能变成杀人掠地的利器。
皇帝将其制备方法写于封条,封条之下是萧家寻求自由的暗道,那么皇帝的意思是……
萧父见儿子盯着封条,嘴里念念有词,便问:“认得?”
萧约点头又摇头:“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但要做出来恐怕不行……先见到皇帝再说。父亲,能帮我找一些东西吗?我需要……”
皇帝虽然限制了萧家众人的行动,但一应供给都是有求必应,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东西送进来,悉数交给萧约,他把自己关在挖有暗道的那间房内,一待就是三天。
三天之后,房间内爆出一声巨响。
萧家父母和小妹闻声急忙赶来查看,萧约却仍然不肯出来,隔着房门跟家人报平安:“我没事。皇帝大概很快就会来。把这个贴在门上。”
萧约从门缝中递出一掌宽一尺长的纸条。
萧家人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
不出萧约所料,片刻之后萧家内外的守卫就都现身,分列两边齐齐跪在大门外,身着常服的皇帝从中快步走过,直奔萧约所在的房间。
只隔着一扇门板,萧约不会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但房门仍是紧闭的——
皇帝驾临又如何?皇帝能封萧家的路,萧约便也要拦一拦皇帝。
萧父抬眼匆匆一瞥,见皇帝立在贴着封条的门口,久久未有言语动作,心内打鼓头上冒汗,不知自家儿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皇帝面前也是一段式子,却是不完整的。左边写的是仁德加权威,右边空着,中间是两道等长的横线。
被拒之门外,皇帝并未发怒,凝视良久,吩咐一声:“拿笔来。”
萧父四顾周围,皇帝没带人近身伺候,他只好快速取了笔墨上前,低声对皇帝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看在我和你亲戚一场,又是自小相识……”
“住口。”皇帝看也没看老萧一眼,接过笔来挥毫填补纸上空缺的右位。
最后一笔捺下,仿佛通关的密钥输入完成,房门打开。萧约道一声“恭迎陛下”,把皇帝让了进去,紧接着房门又重新关闭。
老萧摸门不着,盯住门上皇帝刚写下的“仁威加德权”看了又看,满脑子疑问,约儿与皇帝打的是什么哑谜?
房间内充斥着硫磺硝烟的气味,皇帝定睛看向遮掩暗道的衣柜上仍然完整的封条,面色沉肃道:“你很大胆,可知犯了欺君之罪?”
萧约略略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年届六旬鬓发已苍,眼角皱纹密集但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是个极具威压的老人。
萧约垂头不卑不亢道:“陛下让萧家居住在此,我们便闭门不出,封条也都完好无损。小人不知罪在何处,请陛下明示。”
皇帝落座,一指封条:“你明白朕想让你做什么,但你给朕呈现的又是什么?”
萧约不答反问:“陛下怎知我有能力制出您想要的东西?”
皇帝:“制不出,便证明无能,在此困居一世也不算屈才;若是制得出……”
萧约:“凭我一己之力能制出威力十足的炸药,陛下就会满意?陛下想要的,难道是第二个裴楚蓝?”
皇帝目光沉沉:“制得出来,更该杀。”
萧约抬头,定定地看着皇帝。
封条上写着烈性炸药的制备方法,这本不该是这个时代该有的东西,但萧约都能存在于此,其他不寻常的东西又能有多突兀呢?
可为什么做不出来有罪,做得出来却还有性命之危呢?这未免太不讲情理了。
皇帝缓声道:“朕做过一个梦,在臻儿过世之后不久。”
萧约略一思索,心想公主应该是叫燕臻。
“女儿离世,朕数日未能合眼。在臻儿下葬当日,朕却做了个梦,梦见了陈国先祖。祖先让朕不要沉溺于悲痛,陈国将有天纵之才继位明主。”
萧约暗道,该不会所谓的“天纵之才”指的是自己吧?这多受之有愧。
稍作停顿之后,皇帝继续道:“朕醒来便想,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竟要朕的女儿给他让位?他是天之骄子,朕的女儿就该死吗?!朕必要把他找出来,好好瞧瞧,是不是三头六臂!”
皇帝的语气森沉,杀意明显。
萧约身子一僵,克制往后退缩的怯惧,正视皇帝道:“梦境不可全信。不过,我相信,陛下英明神断,清除的那些宗室都是害群之马。”
皇帝神色依然凝重:“溜须逢迎师从何处?齐悯教不了你这个。”
“我就当陛下认可,我的话说得还不算太错了。”萧约心底暗松一口气,语速也从容了许多,“若是陛下果真觉得是‘天选之人’妨克了公主,我家不会存活至今。据我所知,宗室不是只剩我家,谢家还有一位年方而立的王爷。陛下挑挑拣拣清理一些留下一些,去芜存菁,自然是英明神断的。”
“好一个去芜存菁。”皇帝未将话题深入,目光转向房间另一侧被熏黑的墙壁和震坏的窗棂,“你用的是火药?”
萧约点头:“我让父亲替我找了近百挂鞭炮,把火药拆出来,卷成一只巨大的爆竹,点燃炸裂总算弄出些动静,但和陛下预期的效果还是相差甚远。不过,若真是我在室内鼓捣那种炸药,恐怕已经是和梁王一样的下场了。”
“你倒是惜命。”皇帝一哂,目光转回衣柜上的封条,“裴楚蓝只知步骤,不明原理。而你,原本就认识这些字符。”
皇帝语气肯定,萧约顺势坦诚道:“陛下英明,我和留下这些知识的先辈,大概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不过,我不是专研此道,本来就只学过皮毛,又过了二十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勉强能够看个大概,要想做出来难如登天。”
萧约看向紧闭的房门,门外贴着另一道条子:“要论熟知原理,陛下天资过人融会贯通,掌握此道比我精进得多。”
“少说这些奉承的话。”皇帝道,“你还未亲见,知道朕写的是什么?”
萧约道: “应该和我预想的一致。”
皇帝:“那你说说。”
萧约:“将四字拆而重整,就是仁威与德权。”
皇帝目光审视:“四字两两成词不止一种搭配,为何是如此排布,而不是其他组合?”
萧约脱口而出:“因为陛下是有仁有德之君,自然以仁德为先。”
皇帝似笑非笑:“今日初见,你与朕对视不过几瞬,你就知道朕是怎样的君王了。”
萧约抿唇:“在拆取火药的时候,我试图揣测陛下性情如何,思绪万千,一时惶恐忐忑,一时踌躇愤慨,终究是得不出定论。我年轻又经事少,遇事容易盲目乐观,凭空臆测谬以千里的亏我已经吃过,不想再庸人自扰了。我难以摸清圣意,但我知道陈国国力强盛,这就够了。”
皇帝:“说下去。”
萧约目光澄澈而坚定:“我家在陈国也住过几年,但我从前并不知道,陈国掌握诸多世人难以想象的秘宝,明面上看起来,陈国和梁国并没有多大差别。怀利器而不滥用,可见陛下仁心。”
皇帝冷声道:“这也可以解释为,怀利器而镇四方。若是推广开来,岂知不会被乱臣贼子所用,反伤自身?为求自保,朕也不该公布。”
“陛下安定就是天下安定,天下安定就是大仁大德。”萧约流利对答,“譬如制辖梁王,虽然是为维护陛下统治,但结果是大利天下,百姓不受战火屠戮。造福天下,怎么不算仁德?”
皇帝笑道:“听着像是在对朕歌功颂德,其实是夸奖自身吧?梁王触龙而死,触的是你,还是朕啊?”
萧约直视皇帝:“陛下选中了我,触龙何解,二者还有分别吗?”
皇帝摆手:“仁德为先算你说得有理。为何仁要加威,德要加权?”
“仁德与权威既可以说是两个方面,又可以合为一体,不应偏废。以仁为德,权重自威,心怀仁德俯顺民情,自然能稳操权势不怒而威。但仁太过而近于懦,德太泛而无所惩,二者调和才能制衡,制衡才能长治久安。”
萧约神色郑重,言语掷地有声:“陛下选了我,在封条之上出题考问,让我自选出路,我便以同样的方法给出我的回答和选择。若我为储,当效仿陛下,仁威德权并重,以天下万民为念。”
皇帝闻言沉默许久,随后长叹道:“齐悯教不了你这么多,你倒是真有些天生的悟性。那个梦,竟果然成真。”
萧约心知是在皇帝这里过了关,言语也轻松起来:“我在这三天里总共拆了三千七百五十六只爆竹。”
皇帝一时没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
“手上不停,脑子里也不停,一直在思索如何答复陛下,模拟了不知多少遍。若是这么搜肠刮肚还说不出两句流利话来,实在是太无用了。”萧约笑道,“火药易燃易炸需得小心对待,若触怒陛下,后果更加严重,自然要十足准备、万分谨慎。”
皇帝闻言大笑起来:“难怪你招人惦记!”
梁国的事,皇帝虽然远隔千里也能尽在掌握,将萧约和薛照分隔也是他的授意,萧约闻言心头一紧,趁机提道:“陛下,薛照他……”
“今日你说的话已经够多。”皇帝抬手打住,起身道,“仁德也好,权威也好,空说无益,只要实效。朕会让人送来国内近十年的各部文书奏折,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朕会染恙不朝,监国之责你若担不起来,下场自己心里清楚。届时梁国会派来使者,将冯煊的妻儿接回国内。卫国质子护送郡主赴卫,一月之后也会返程。在藩属面前,不要丢了宗主体统。”
皇帝让萧约监国,就是给了他储君权限,这相当于面试通过,进入实习考察环节了,名分虽然还未彻底落定,也只剩一步之遥了。
接下来的考验自然也就更加严峻。
萧约垂首应“是”,上前替皇帝开门。
皇帝站在门口,见老萧又想偷听又不敢上前,正鬼祟地探头。皇帝走下台阶,对其道:“你有一个不错的儿子,如今是我的了。”
老萧敢怒不敢言,咬着牙说:“恭送陛下。”
皇帝未作回应,走出两步,又回身看向萧约和其身后房门上的式子。
“还有些不足。你说该加什么?”皇帝问。
萧约看了许久,摇头说不知。
皇帝道:“仁德权威,要重整融合免不了高温高压,往后好自为之。”
萧约知道前途艰难,但要和薛照相守一生,再不受他人摆布干涉,只有大权在握这一条路可走。
“我明白。”萧约坚定点头,“我能承受。”
皇帝走后不久,就有人来送东西,除了需要萧约览阅研学的案牍,还有包括朝服在内的系列服饰。
萧父把衣裳拿起来看了,发现竟是女装,终于忍不住大骂:“歹毒的燕老头儿!抢了我儿子不算,还要当成公主来养!”
萧约并不意外皇帝会让自己成为“公主”。
从父亲的回忆中,可知皇帝爱女如命忆女成狂。从皇帝的自述中,也能得知皇帝对于女儿不能继位耿耿于怀。
萧约说皇帝清理的宗室都是害群之马,既是出于合理推断,也是奉承之言。宗室死得不少,谁知道有没有一两个无辜被牵连的呢?
公主是皇帝的逆鳞,即使不在人世,其地位也无可撼动。
皇帝坐镇都城,却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萧约心想,自己能从众多待选的宗室中脱颖而出,有女装经验或许还是加成。
即使不从情分上考虑,理智的角度来说,以公主身份监国也比宗室半路上位要好。毕竟公主是正统的皇室嫡系,皇帝的唯一血脉,不是宗室旁支可以比拟的。陈国从前也有女帝执政,公主上位合乎祖制。
“话虽这样说,但只要你穿着这身衣裳一露面,这辈子都换不回去了。”萧父看着儿子作公主打扮就眼睛疼,恨得牙痒,“老燕头就是想女儿想得失心疯了!这下好了,他倒是满意了,我寝食难安,我好好一个儿子被他弄得描眉画眼长裙拖地,真真是生儿育女——哎,要不约儿,你把衣裳给你妹妹试试?”
一家人在花园里说话,萧母坐于廊下,正给儿子的宫装不合身处进行修改,听见这话白丈夫一眼:“亏你想得出来这种馊主意,这也是能换的?”
萧父起身去拿妻子手里的衣裙:“给月儿穿也省得你费眼费心改了,月儿,来!”
萧母拍他手背:“走开走开,胡闹什么?”
萧栎正在花园角落和泥抟土,她本就喜欢捏塑泥人,世代制壶的张小芽来萧家之后,萧栎算是上了道,开始跟她学习制作紫砂壶。
萧栎闻言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满满的疑惑:“爹,你也变成六岁了?怎么说得出来这么不靠谱的话?”
接连被妻子女儿否决,萧父老脸一红,嘴硬道:“也差不多嘛……皇帝想要公主,月儿你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萧父捋捋胡须,自从月儿大受刺激,神智越来越好转,如今伶牙俐齿聪慧过人,受全家管的变成他老萧了,但他也乐在其中,攥着裙角朝女儿招手:“你拿去回房换了试试,这花色倒是衬你。你和你哥哥是龙凤胎,模样也像,差不多的。”
萧栎摇头道:“差太多了。皇帝想要的是能治理天下的公主,爹,你看我像吗?”
“怎么不像?我女儿学什么都快,未必就当不下皇帝……区区一个皇帝之位,我女儿当天仙都够格。”话虽这么说,但老萧也晓得并不可行,结婚能换一次,当储君再换就太过荒唐了,“唉,当皇帝好是好,但得一辈子男扮女装,太委屈你哥了。”
萧栎道:“穿什么称呼什么不要紧,哥哥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人。天色暗了,娘别再改衣裳了,爹你也别怄气,晚上我想吃鱼,你让厨房去做嘛。”
萧栎三言两语哄走了老爹和娘亲,举着自己刚做好的壶坯对萧约道:“哥哥,我听说你和嫂子是因壶结缘的,你瞧我这只,小芽说新手能做成这样很不错了,我烧出来给你做新婚贺礼好不好?先前没送,现在补上。”
“好,谢谢月月,替你嫂子也道一声谢。”萧约小心接过茶壶湿坯,端详一番,“我妹妹果然是心灵手巧,极有天分。父亲说得不错,真是天仙一般。”
萧栎笑得很甜:“哥哥喜欢就好。其实相比于制壶,我还是更喜欢捏泥人。原先一直待在家里,我只能照着家人的模样来捏,家里就我们几个,做的多了,闭着眼睛都能捏出来……哥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见妹妹在衣裳上擦擦双手,扯着自己袖口摇晃央求,萧约道:“一定是爹娘不会轻易答应的事对不对?”
萧栎眉眼弯弯:“不愧是龙凤胎,哥哥和我果然心有灵犀。哥哥最疼我,一定会答应!”
“让我拿人手短,又捡着好听的说,你都学会这一套了。”萧约在石桌旁坐下,将壶坯放好,“说吧,什么事?”
萧栎蹲在萧约面前,郑重道:“我想出去游历,一个人去。”
见兄长微微皱眉,萧栎道:“哥哥,别急,你先听我说。我想出去游历,当然不是现在。皇帝让你监国,但又没正式册立你为储君,应该是还要考验。在皇帝彻底放心之前,我和爹娘大概只能一直待在这间宅子里。”
萧约面露愧意:“月月,我知道你在家中憋闷了十多年,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本来你已经痊愈,可以和爹娘四处游山玩水,却因为我又被软禁。”
“哥哥,你说什么呢。”萧栎摇摇头,“我从前虽然像个小孩,但我分得清楚,什么是保护,什么是爱。我记得哥哥给我带回来各种好吃的,我记得每次惊恐发作都是哥哥陪着我,我记得哥哥四处为我寻医问药,我能好起来也是因为哥哥……这间宅子是我们住过的地方,还是在我没生病的时候住的,我很喜欢这里,不觉得太闷。更何况,等哥哥真正做了皇帝,我就成了全世界最娇贵的小公主,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不急于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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