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不到六十岁,就算现在充填后宫,未必生不出来。要储君,他自己怎么不生?”
“情势所急,现生哪里来得及!”
“现在说来不及,早些年干什么去了?再说,现在怎么来不及?皇帝是重病缠身活不起了,还是急着去和妻女团聚?”
齐咎怀震撼于薛照犀利言辞:“你!你怎敢如此对陛下不敬!”
“陛下……对陛下更不敬的事我都做过,还顾忌只言片语?”薛照仰了仰头,余光带过楼上窗扉,极低地笑了一声,“老皇帝能从宗亲中选拔储君,为何萧约非得有亲生的儿女?”
“你!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话!”齐咎怀瞠目结舌,“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爱慕栖梧,你的爱就是要他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又如何?有我,难道还不够?”薛照微微眯眼,“你身为师傅,张口就是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其实未必是真为萧约好。你指责我只给他我能给的,而不管他需要、想要什么,你更是如此!扶萧约上位,得益最多的,是你们、是天下,却不是他自己。”
夜风卷散了乌云,月亮出来了,薛照眼中也再度呈现光彩:“设若我与萧约不曾相遇相识,他受你们的摆布坐上那个位置,然后找一个家世出众的女子做皇后,一生不过有几种可能——”
“第一种,帝后恩爱,如当今皇帝那般。”
齐咎怀道:“栖梧性情温和,娶得贤妻定能琴瑟和鸣,这难道不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是挂碍,爱是牵绊,若是萧约爱上一个先皇后那样的柔弱女子,难道没有重蹈覆辙的风险?我不一样,我命硬,鬼门关前走过几遭,阎王爷也没能收走我的命。”
齐咎怀脸色难看:“你就是想难产也没那个能力。”
薛照继续道:“第二种,帝后相敬如宾但并无感情,如此便少不了嫔妃若干,诸子相争父子相疑,不就是梁国王室的局面?”
“再一种,也是最有可能的。萧约并不愿意接受你们的安排,若是强行匹配,只会成为怨偶,由家到国都不得安生。”
说到此处,薛照恢复了平常的傲然镇定:“和我在一起,是萧约人生诸多可能中最美满的一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其他情形有丝毫可能,萧约的身边一定是我、只能是我!”
齐咎怀气得发抖:“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痴迷?哪来的底气!”
薛照:“就凭萧约服下无忧怖忘的是我!而我愿意为他吃下有挂碍,以示忠贞誓死追随。”
巷中的对话渐渐低不可闻以至于彻底结束了,齐咎怀没能说服薛照,含怒拂袖而去,然后薛照也离开了。
倚在窗边的萧约慢慢滑坐下去,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微声道:“你们瞒得我好苦。”
裴楚蓝也往地上一坐,并着肩叹息:“冯煊死了,连带着小青的消息也没有了……先前他每隔两日就会给梁王发一封密信,同时夹一味药材给我。我最后一次收到的是独活……他娘的,老子还没好好教训他,独活个屁!”
萧约乏力道:“为了你在乎的人,就来逼我。我哪像是做皇帝的料?”
“哪里是逼迫?我这是救你。”裴楚蓝辩解道,“你不是恼恨薛照对你那些非分之想吗?奉安已经不安全了,薛照这把保护伞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尽早离开对你有利无害。至于是不是当皇帝的料,你可别妄自菲薄。当皇帝有什么难的,底下那么多人做事,延续从前的规章就行了,又不必你自己事事亲历亲为。好孩子,听话,你一走了之就是,别的不用管。就当在这里的一切是做了场梦,改明儿你从龙床上醒来,前尘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了。”
“可这不是做梦。”萧约声音闷闷的。
他垂眸看着手腕上那截断开的红线:“你闻到没有?”
裴楚蓝:“闻到什么?”
“薛照的眼泪。”
裴楚蓝一怔,摇头:“我没你那么好的鼻子。但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我相信无忧怖的药效,薛照对你深情款款不可自拔,但你心里也不过是雾里看花吧?对他,你顶多是有点歉意和愧疚,你可别和喜爱弄混了。”
萧约沉默片刻,然后问:“有挂碍是什么?”
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呢,裴楚蓝犹豫一番还是说了实话:“和无忧怖一对儿的药,吃下去就会让人一辈子离不得心爱之人,否则生不如死。”
“竟然还有这种药,不是纯粹的自讨苦吃?要是我走了,薛照会怎么样?”萧约喃喃,不知是在问裴楚蓝,还是在自言自语。
“哪里顾得上他,梁王已经杀红眼了,再不走,等他发现你的身份,就是死路一条。薛照生里来死里去那么多回,血都不知流过多少,哭一哭算什么?哎,你去哪——”
陋室昏暗,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方,但裴楚蓝能感觉身边空了,又听见踉跄摇晃的脚步声。
“我们一时救不出你,好歹缓缓再回去!你这副模样,还不让薛照一眼看出来?”
萧约置若罔闻,失魂落魄地下了楼,漫无目的地在奉安城内游走。
真是可笑,原以为再世为人运气极好投胎成个富二代,没想到竟是皇帝命,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
未来的天下共主,陈国宗亲,梁国权宦之妻……这他妈都什么跟什么?这些身份怎么可能同时落在一个人身上!
胆大包天的薛照,连皇帝都想睡,可把他能耐得不行了!有缉事厂和司礼监还不够他忙的,还想当皇后!
哪有皇后比皇帝还高一头壮一圈,随随便便就能强按着榨干皇帝的!
萧约泄愤似的一脚把路边石子踢得老远,听见不远处有野狗叫唤,转过头去朝对方狠狠“汪汪”了几声:“住嘴!知道我是谁吗就敢龇牙!砍你的头!诛你九族!”
野狗也怕疯子,悻悻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萧约踉踉跄跄喝醉了似的,他脑海中快速闪回残缺的记忆,有了答案之后再倒推回去,一切就显得合理多了——
因为是陈国宗亲,所以家产无数;因为是储君备选,所以被其他候选人追杀;因为要肩负大任,所以裴楚蓝和齐咎怀都围着自己打转。
薛照同样早就知道了萧家的来历,但他也缄口不言。
别人是怕萧约知道身份不要皇位,薛照是怕萧约要皇位不要他。
凭什么要他!他那么欺负人!萧约想,要是我当了皇帝,先把他那条漏网之鱼给剁了,让他成真太监!看他还怎么一口一个“我妻”!
可是……净身都是从小才好做的,薛照这样的年纪,那样的分量……会弄出人命吧?
萧约并不想薛照死,甚至在看见他身上伤口时会难以自控地心尖发颤,而且并不是因为恐惧。
无忧怖,这药真是神奇,竟然能将某人从记忆里如此彻底地挖去。但副作用也很明显,记忆残缺的空洞像是一大片不能愈合的伤口,一碰就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无爱才可无忧怖,萧约服下无忧怖忘的是薛照,那么也就是说……萧约从前爱着薛照。
如今呢?
萧约擦了擦脸,虽然脂粉涂得不厚,但能想象一定妆容是已经全花了,得赶紧回家收拾打理,免得丢脸不说还吓着旁人——
萧约在阑珊灯影里站住脚步。
为什么想到回家,下意识朝向的是长更巷薛家?今夜是元宵佳节,为什么从早到晚一点没想起来去城南和父母妹妹团聚?
难道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呸呸呸。
要嫁也是薛照嫁。
元宵彻夜欢游人多杂乱,巡防自然更加严密。萧约一个恍神的工夫已经被巡街的盯上了,兵士们见他鬓发不整妆容凌乱,上前询问是否遇到什么麻烦。
萧约情急之下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目光神色也闪避不定,于是对方陡生怀疑,正要仔细盘查是否奸贼细作,薛照的声音响起。
“他是我的人。”
萧约抬眼看去,薛照提着一只猫灯,一只松鼠灯,向他伸手——
“我们回家。”
第87章 起名
薛照一出现,围住萧约的兵士立刻就散开了,不仅如此,连四面看热闹的百姓也都退避三舍,几乎达到了净街的效果。
萧约本来心里埋怨薛照也和众人一起隐瞒真相,真正见面了,眼里心里却只剩下他仍然泛红的眼尾,一瞬间觉得藏于暗中的自己没资格五十步笑百步,于是慌忙背转身去。
不想让薛照看见自己被眼泪晕花的脸,萧约便使劲用袖子擦脸,听着薛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萧约心头发紧,未及收拾情绪,肩膀已经被轻轻扳转过去。
“走散了要在原地等我,知道吗?”
萧约设想过薛照各种可能的言语,唯独没预料到这句。
走散没关系,只要能找回来就好。
看来,胆小的不止萧约一个。
薛照将两只灯笼都交到萧约手里,低头将两人腕上断裂的红线系上,一遍一遍打着结。
原本有半丈长的细线,因为接头的绳结,生生短了快一尺,薛照恨不得直接将两人的双手绑缚到一起。
虽然没有直接相触,但薛照握着红线打结,萧约手腕被红线轻擦,先前线断时勒出的红痕已经消散,但痕痒好像依然存在。
薛照不问萧约方才去了哪,他便也低着头不发一言,看着腕扣红线,思绪莫名跑偏到悬丝诊脉这种听过没见过的把脉手法——
薛照不会医术,但是顶好的治心病的大夫,一眼能看穿萧约口是心非的病症,开的药也对症,等待和包容。
那他自己的病症呢?痴心若狂,怎么医治?医人不自医,薛照显然无法自拔……可他到底不是真的大夫,他是薛照,不应该为情自苦,至少不该到这种程度……
萧约思绪万千,一直出神到薛照系好红线,双手托起他下颌,端详一阵,指腹轻轻擦去眼尾残留的胭脂。
萧约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薛照眼睛,听见他说:“我说过,不用涂脂抹粉你已经很好看,弄得眼睛红红的,像受了委屈似的……这样子,我也喜欢……早知道还是该给你买只兔子灯。”
轻柔的触感掠过眼尾,比萧约自己恨不得搓下一层脸皮的手法柔和多了。
但不用足劲道,怎么擦得掉?
就算用劲,大概也是擦不掉的。
萧约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眼尾还晕着一团胭脂涂不出、外力散不了的红,岂止眼睛,连鼻头都红了。
有红线相连还不够,薛照无视街市之上众人或戏谑或鄙夷的目光,来牵萧约手。
“你……你这是去哪?”萧约慌忙挣脱,把松鼠灯塞给薛照,自己手里紧紧攥着那盏猫灯。
“回家。”薛照垂眸看了看手里仅剩的大眼睛大尾巴松鼠,“来时就是这条路,不记得了?韩姨和一两还在家里等我们。”
“就这么回去了?”萧约感到掌心潮湿,越发用劲地握住提灯木柄,“街上还有这么多人……这是过年的最后一天了……”
薛照静静地看他。
萧约不敢直视薛照的眼睛,于是仰头望天:“月亮出来了,今夜是元宵节,一年就一次,难得这么热闹……还有这只灯,猫怎么会没有尾巴,你那只松鼠好大的尾巴,就是脸不像你……不够好看,但也是尽力了,不可能一模一样……我、我们……”
萧约语无伦次,但薛照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图,并且给出了让他满意的安排:“这时候,摊主应该还没有收摊,我们可以去把尾巴补上。等尾巴时,赏赏明月。”
萧约眼尾的红染到颊边,点头“嗯”了一声。
摊主一家果然还没走,见薛照去而复返,像天神降临一般欢喜,问清缘由后,一拍脑门:“可不是缺了尾巴,还是贵人心细!”
摊主给灯笼加尾巴的时候,薛照和萧约就坐在先前的位置,看着狗儿已经给滚灯周身糊上纸罩了,正在往上面描画花样。说是花样也不准确,是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团圆平安。
摊主忙着手上的活计,瞥了一眼,笑道:“我不识字,也还没攒够钱送狗儿去读书,只能瞎描瞎画。我们做灯笼的,好看好玩只是添头,最要紧的是实用。灯笼虽轻,但哪家哪户离得了它来照明?日日抬头不见低头也要见的东西,最好讨个吉祥意头,所以要在灯上写点吉利话。我请巷头秀才先生给我写了满满一篇,看不懂,但日常能够比着描画,什么富贵荣华啊,招财进宝啊,客人们看了喜欢。不过,我真正认得的还是‘团圆平安’这四个字,只要一家团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狗儿勾完“安”字的最后一笔,笑着应声:“就是!谢谢大人,让我爹能够留在家里,让我们一家团圆!”
薛照看向萧约:“我说过,我们家,他说了算。”
狗儿很上道地对萧约磕头道谢。
萧约伸手去扶孩子,却又想起方才在巷子里,齐先生以狗儿为论据,指责薛照爱得自私。
爱不就是自私的吗?博爱的真名叫做仁义。
“其实,我并没有很喜欢孩子……”萧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薛照说这种话,但话出口之后他并不觉得后悔,只是有些难为情,“我这一辈子,原本只想做个富贵闲人,让自己尽兴,照顾好家人……我父母也没指望我传宗接代,没人勉强我,也没人能勉强我。”
薛照眼眸深深:“我知道。”
萧约鼓足勇气用如此委婉的言语和薛照坦白自己知情,但他平静得过分,于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灯笼摊主糊好灯笼,转过头来见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怪,犹豫一番之后奓着胆子在递上灯笼的同时,对二人道:“今夜过节,我家运气好接到贵客,让我一家得了生路,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还想腆着脸求贵人们一件事。”
萧约喉头正被话卡着不上不下,想要一吐为快,闻言点头:“你说就是,只要我们能做到。”
摊主目光落在自家儿子身上:“狗儿还没有个上学的大名。我一辈子睁眼瞎,不能让儿子也这么过,一家人拴紧裤腰带也要让他读书识字。贱名好养活,但读书人总不能一直叫狗儿,多难听。巷头的秀才倒是也能起名,就是从书本里摘出来的字我听不明白,一笔一划的皱成一团泛着酸气,我不认识它它不认识我,叫着也拗口。二位贵人让我儿能够有爹娘照看着长大,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再长爷娘一般,又有身份和体面。所以我想求贵人赏一个名字给他,也好托二位的福,让这孩子得些好运。”
给孩子起名是父母的权利,但薛照这一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萧约看向薛照:“你来?”
薛照摇头道:“我这一生坎坷多舛,自身都没有好运怎么给他人福气?你来吧,既要行善施惠,自然是要给个最大的。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比你起名更带福气了。”
摊主听着这话只觉得是薛照事事将老婆放在第一位,但萧约心里明白,薛照这是在那一句“知道”之后进一步的回应——
暗巷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薛照也没有灵敏过人的嗅觉,但被注视者同时也一直在凝望窗扉之后——用心。
薛照能感知到,萧约在,在为他落泪。
从窗后坠落的那一滴泪既打湿了萧约的眼睛,也滋润了薛照绝望而近乎干涸的心,并成为了他一腔孤勇的决心。
萧约心底并不反感薛照以爱为旗冲锋陷阵。
只是说不出的心疼。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自寻痛苦烦恼?
“叫明安吧。”萧约道。
“明安?”摊主双手揽着儿子肩膀问,“是哪两个字啊?夫人能写给我们看看吗?”
薛照先一步顺过粗糙的画笔和颜料,在滚灯“团圆平安”的字样旁边写下稍小一些的“明安”二字作为落款。
“你家以灯为生,无论繁复的宫灯还是简陋的油灯,归根到底是用来照明。灯尚明,暗夜便无所惧。”薛照所写和狗儿——现在该叫明安的描摹涂画形成鲜明对比,但在暖黄的灯光熏染下一样温馨,“至于这个‘安’字,是你们心中所愿,也是你们有幸遇上的这位恩人恰好能够给你们的。他承诺给你们的平安,一定会兑现。”
摊主一家听完名字的解释欢喜不已,对二人千恩万谢的,萧约却更加觉得心里发沉生痛。
薛照都知道,他与萧约心有灵犀,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他和萧约更有默契。
两人都习惯了以沉默作为提问和回答,彼此心意不言而喻。
可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话又吞回去,该有多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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