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扮演梅妖,声声泣泪——
说什么寒暑有时,
天公造物合节令?
怎不把百姓定安,
何以走兽尚有裘毛披,
世人多冻死无寒衣?
怀伤难掩泣泪雨雪皆不停!
台下众人亦伤感落泪,萧约眼圈也有些红。
来到这里二十年,萧约从来没有哪一天像现在这般厌恶这个世界。
即使萧家有敌国之富又如何?面对饥寒至死的惨事,还是无能为力。而分明有能力解救大众之人,却袖手旁观……
薛照,死太监,无能的死太监,他分明不应该是这样无情无义之人,在宜县素昧平生他都能救听雪出苦海,怎么现在反而不管不问了?
萧约说不清心中是抱怨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更说不清对薛照的期望和依赖基于何种心态和关系……反正薛照辜负了他的期望,就是该骂。萧约心里一遍一遍说着讨厌死太监,眼角不知是被落雪还是什么润湿,心里闷闷的难受。
梁宫之中。
薛照对梁王道:“民意不可违,生民不可欺。潜州刺史时令安,长史何世怀,粮曹裘寒雨都是你的人,但也都是庸碌无能之辈,与其用他们,不如换一个梅雪臣,他会将潜州治理成鱼米之乡富饶之地。长远看来,梅雪臣对你更有用。”
梁王笑而未答,转头着看向裴楚蓝师徒:“神医,孤想请你制一份毒药,要死得没有痛苦,且查验不出,能做到吗?”
裴楚蓝沉着脸摇头:“王上,我可以为你配制养生长寿的药物,却不能帮你杀人——小青是我的徒弟,受我药王谷谷规约束,也不会轻易杀人。”
梁王倒也不勉强,点着头道:“既如此,只能让梅雪臣受点苦楚了。孤还记得,他是庆元十二年的进士,寒门士子能走到这地步,很不容易了,可惜啊。”
薛照皱紧眉头:“梅雪臣忠诚于你,留下他并不会阻碍你想做的事!”
梁王御书房里挂着一幅舆图,他背手检视着属于自己的疆域。
“孤还以为,观应不知道孤的大志。”梁王笑声欣慰,“果然,观应与孤心有灵犀。”
薛照目光沉沉地看着梁王:“你这是一意孤行。”
“近日,有一批身手了得的探子进入梁国境内,神医,你说,他们是为何而来呢?”梁王侧身看向裴楚蓝。
裴楚蓝错开目光:“这……他们……当然是来找我的。皇帝器重于我,不仅需要我为他养生,还想招我做驸马,继承陈国江山。我无心皇权,所以躲到梁国来。”
梁王轻笑:“是吗?另一位裴神医,可不是这么跟孤说的。”
裴楚蓝神色骤添慌乱,皱眉看着裴青:“小兔崽子,你背着我偷偷搞些小动作也就罢了,还胡说什么了!”
裴青沉默不语,余光里瞧见花款冬垂着头却难掩得意之色。
“梁国卫国是陈国藩属,既是臣下,便免不了受宗主监视。这样的耳目,我国中年年都有,只不过今年来得格外多格外勤。或许有舍不得神医的缘故吧,但药王谷素来行事自由,从前神医也不是一直留在陈国都城。若是皇帝真的急需召回神医,大可光明正大问孤要人,如此隐秘行事,怕不是为了神医,而是为了紧密监视梁国动态,唯恐生变。何出此虑呢?”
裴楚蓝紧紧盯着裴青,屏着呼吸,肉眼可见的紧张。
“陈国陛下在位二十余载,与民休息无为而治,待臣下也仁慈宽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膝下只有一女,这女儿还神秘至极。有人说公主多病所以不在人前露面,还有人说公主命格与皇帝相冲,所以父女不得相见。”
梁王将本国舆图摘下,转而换上一幅疆域更广阔的卷轴。
“皇帝年近六十,国本不定,国将如何啊!”
梁王眼中有赤.裸裸的野心:“裴青告诉孤,皇帝的独女早就夭折,皇帝无嗣。孤多方验证,也是如此答复。陈国国内风起云涌,各方虎视眈眈,怕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所以严密监视梁卫两国。此诚大变之机,正是天助我也!”
裴楚蓝气息沉重,紧攥着拳:“你果然想对陈国兴兵!就凭你,梁国弹丸之地,你有多少粮草兵马,还想与大陈争霸!不自量力!”
“神医还是没做好决定?这无妨,神医在大梁多住些时日,或许慢慢会改变心意。”梁王目光扫过裴楚蓝身后的花款冬,然后落在裴青身上,“在那之前,小裴神医会用他制毒的本事,与孤里应外合。神医,你教出了个好徒弟啊!”
“裴青,你个小混蛋,胡闹也要有个度!药王谷世世代代忠于皇室,你敢做叛徒,老子把你逐出师门,打断你的腿!”裴楚蓝一拳砸在裴青身上。
裴青一把抓住裴楚蓝手腕,眸色深沉:“正好,我也不是很想当你徒弟。”
“小兔崽子!”师徒俩四目相对,裴楚蓝还要骂,裴青直接把人拽了出去。
花款冬也紧接着跟了上去。
御书房里就只剩下梁王和薛照。
梁王激动地向薛照展示陈国的辽阔疆域:“看看,观应,这就是孤送给你的礼物!这是冯献梁给不了你的!连老二老四都没有这份荣宠!观应,孤就要做皇帝了!”
薛照看着他癫狂的神色:“你疯了。梁国附属于大陈已经上百年,冯家虽然只能称王,但自治一国,与皇帝又有何异?为何要打破来之不易的太平?打这场几乎没有胜算的仗?”
“怎么会没有胜算?观应,你方才听到了,裴青会回到陈国,替孤毒死皇帝。皇帝一死,又无后嗣,群龙无首,陈国便是一盘散沙!”梁王语速很快,眼里闪着狼一样的精光,“就算此计不能成功,离间了陈国皇室和药王谷也算是极大的收获!凭真刀真枪,孤也能打赢!私盐案、潜州案……自从孤上位以来,就抓住各种机会在陈国眼皮子底下积攒军费,如今已囤积无数精兵良将,粮草足够我大梁将士打上三年!还有裴楚蓝制作的防冻药,能大大振奋军心!我方优势极大!称霸大业指日可待!”
私盐案,潜州案,还有许多次天灾人祸……梁王都是背后的获益者。正常人都难以想象,窃国者,正是在位者。
薛照:“这都是你的痴想。陈国虽然内乱,还没有到一击即溃的地步。”
梁王长舒出一口气:“不是痴想,是夙愿,是大志!孤还不算老,起码和陈国皇帝比起来是年轻的。孤自年少时起,就志在一统天下。冯献梁名为仁慈实为庸碌,他要做陈国的忠臣,挡了孤的路,所以必须死;沈危也有妇人之仁不愿起兵,所以孤罢免了他的兵权。但他的确是名良将,所以孤舍不得杀他,希望日后他能找回血性,替孤鞍前马后。至于梅雪臣,无用的文臣罢了,他体察不到孤的心思,硬要抓住潜州被克扣的赈济款不放,拖孤的后腿,实在是该死!孤要让他闭嘴,将那份名单永远烂在他肚子里,决不能阻碍孤的大业!”
薛照怒不可遏:“为你牧养百姓,安定地方,舍小家为国家,这叫做拖后腿?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梁王置若罔闻,摊开陈国舆图:“观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言语明示,你就能明白孤的心意。你是最像孤的,有智谋有胆量,是文武双全的不世之才,所以孤愿意领你共成大事!观应,你看,孤日后会将这一片划给你做封国——”
“我姓薛。”薛照一掌拍在舆图之上,死死盯着梁王眼睛,“异姓王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你比我更清楚。”
梁王的狂热随着薛照这句冰冷的话语降了下来。
“观应,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梁王语重心长劝道,“薛桓才养过你几天?冯献梁更是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于你又能有什么恩情?不要被世俗那些君臣大义哄骗了,成王败寇才是真理。孤做皇帝,你做藩王,君臣一心永享千秋万代,这有什么不好?你收留薛然,查当年旧案,孤都没有阻拦,因为孤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虽然还有些稚气未脱,但总有一日,你会想明白孤的苦心和抱负,和孤王一条心干大事。好孩子,从前你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如今怎么这样优柔寡断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皇图霸业!是什么耽误了你?孤来替你扫除不该有的阻碍。”
“耽误我一生的,是你。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面对梁王的长篇大论说教,薛照有自己的清醒和坚持,“你以为的我,只是你以为的,我不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薛照退后,直视梁王:“还是那句话,民意不可违,生民不可欺。太平安定,是人心所向。师出无名,不义之战,必败。我从前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往后也不会将剑锋指向无辜。我不会让你拿着榨取的民脂民膏开战,毁掉百姓的安稳日子。也不会让梅雪臣这样一腔孤勇之人枉死,做了你发疯的垫脚石。”
梁王看着薛照转身离去,凝视良久,摇头道:“翅膀硬了……孤不信,老子还镇不住儿子。”
第50章 雪臣
雪还在落,戏台上的表演不停,台下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其中不乏萧约熟悉的面孔。
萧约一抬眼,就看见沈危面色凝重地伫立在不远处,肩上担着厚厚一层雪,快成雪人了。
余光里,本该在会馆内埋头苦读的待考举子齐咎怀,举着一把伞,目光悲悯地看着台上台下的众人。
看似羸弱迂腐的寒儒,不止会在书斋里写锦绣文章,心里装着整个天下。
齐咎怀给的那卷策略,字字句句在萧约脑海里鲜活起来。萧约学了许多防治雪灾的良方,却无法施行,手里没有权力,一切都是理想而空洞的奢望,而掌握权力之人——
萧约的肩被人轻拍,他听到嗷呜一声狗叫,揉揉眼睛欢喜地转过身去:“我就知道你会来——”
定睛一看,却是牵着一两戴着斗笠的薛然。
“堂嫂。”薛然小声喊。
萧约连纠正他的心情都没有,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台上:“你来这,太危险了,快回去。”
薛然将萧约失望的神色收入眼底,叹了口气,将斗笠压低了些,“认识我的人没几个,不碍事的,倒是你……哎,这会别说这些了,我们都不是主角,台上的才是。其实吧,我想,薛照应该也是有苦衷的。”
萧约没接话,用冰凉的双手抹了把脸,眼睛还是发红发烫的。
薛然立在萧约身旁:“你们先前分析的利害关系,我当时不大听得懂,后来仔细想了想,这事确实不好办。又要惩治贪官解救百姓,又不能让梁王动怒,两头要顾,两头都难全。薛照虽然是梁王跟前的红人,但他毕竟不是冯家人,归根到底也只是个跑腿办差的。他手里有兵,但不能把队伍开到潜州,去把那些贪官都杀了。官场上的人平时都给他几分面子,但真要拿钱赈灾,他使唤得动谁呀?真是不好办……别生他的气了……”
萧约一字不落地把薛然的话听进耳朵里,脑子里理智的一面觉得欣慰,死孩子这回很开窍,说得在理。但是心底情绪化的一面却是不讲道理的,萧约就是生薛照的气,对他感到失望。
很难说明原因,对薛照,萧约有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看法——
旁人眼里,他是刚愎独断、手段狠辣的权宦血观音,让人闻之色变,沾染上就是晦气。但在萧约这,薛照是香饽饽,是好人,遇见薛照是极幸运的事。
薛照是睿智英武正义仁善的少年郎,他不止皮相好,心地更好。上天施加给他巨大的痛苦折磨,他在长久的忍耐中心性不移,才积淀出那样动人心魄的香气。
萧约近乎无理取闹地对薛照报有希望,不吝将所有美好的期许落在他身上,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和自己有默契有同感,二人之间,几乎不分彼此——
这些不讲道理的事,萧约不说,不代表在心里不存在。
可是,薛照让他失望了。
哪怕只是流露丝毫的关切呢?对梅雪臣,对潜州百姓……都没有,薛照无动于衷,好像什么都不能撩动他的情绪似的。
薛照到底在意什么?
萧约对薛照的冷血无情感到生气,但更生气的是自己会因为薛照而生气。
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结缘,过了年就一拍两散了,难不成还要一辈子做他的安眠药?
不会的,绝不可能。
薛然看着萧约难过,自己也心里也不好受,劝道:“别跟薛照置气了,虽然他没追过来,但不代表他不在意你啊……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学得冷眉冷眼不怒自威的样子,是特意装出厉害吓人的样子吧?要不然,他这个岁数手握那么大的权力,谁服他呀?就是口是心非……他踹我那几脚,都不疼……要不是他救我,我就在天牢里被打死了……堂嫂啊,我想了想,他那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是对你也不是对我,是对你那个老相好,薛照也不是个大度的人……你懂我意思吧?”
萧约心头一紧,立刻反驳:“你胡说什么……薛照,我和薛照不是那种关系……”
薛然:“我知道,你陪他睡觉就是睡觉,但他心里想的可不一定这么简单……我喊那么多声‘堂嫂’,他从来也没说因为这个要缝我的嘴。你在他心里很重要,薛照死要面子,不肯说罢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别再否认了,你说了不算,旁观者清。”
萧约张了张口,雪花润湿双唇,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喉头又紧又干。
竟然混成这样了,让薛然这个小屁孩说得哑口无言。
什么旁观者清,哪有什么旁观当局……就算身在其中,当局者也不迷……当局者,当局者只是嘴硬。
雪下得越来越大,萧约头上白纷纷的一片,落雪压在眼睫上,他感觉眼睛酸痛。
台上听雪连续将《焚梅沸雪》演了三遍渐露疲态,身姿不再翩跹,但嗓音还如穿云裂石,悲咽着一遍一遍向天控诉。
台下有人边听边开始揣摩唱词内涵。
“这词,怎么听着像是别有深意啊?”
“押韵押得有些怪……好像是特意拼凑……”
“说什么寒暑有时,天公造物合节令?怎不把百姓定安……”一名长须的中年男子,捋着胡须,重复几句唱词,“这几句,每句最后一个字,组合起来……”
“时令安,不就是潜州刺史,潜州的最高长官?”
“不止,不止,唱词里还有其他人名!”
“时令安,何世怀,裘寒雨……”
“都是潜州的大官啊!难不成这出戏唱的是潜州的事?潜州的灾情真有这么严重?每次旱涝灾害,朝廷不是都会及时拨发赈灾款吗?”
“难道真像戏里唱的那样,是贪官昧了雪灾的赈抚款?”
“快听听,唱词里还有哪些人的名字!”
台下群情激昂,萧约听得惊愕,眼眶更加酸胀了。
原来,梅雪臣早就想到破釜沉舟的法子。
梅雪臣设想过即使到了奉安,也无法通过正当途径惩恶救人,所以他不肯轻易将贪墨官员的名单交给任何人。但他也从未将名单藏于暗处,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
他将名单嵌进了戏曲唱词中——
梅雪臣早就将罪恶公之于众,只是一开始无人在意。
奉安时时下雪,但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
在大雪压垮自家房屋,冻死亲人之前,没有人在意遥远的灾祸,只当是一篇戏言。
萧约低头揉眼的工夫,四周变得嘈杂嚣乱起来,一抬眼,冯灼带着一队役卒包围了戏台。
台下看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冯灼面色威严,挥手让手下上前,厉声呵道:“拿下这班妖言惑众,动乱人心的反贼!若有反抗者,立地格杀!”
役卒闻令而动,纷纷拔刀出鞘,将刀尖对准台前幕后的戏班众人。
“不!”萧约顾不得自身,大喊一声往前冲。
现场一片纷乱,萧约试图挤开密密的人墙冲上戏台,脚下却是一空,紧跟着萧约才感觉腰被箍紧。
猛地回头,身披大氅的薛照面无表情,将他拢到身后。
“住手。”
萧约落在了薛照背后,听见他叫停抓捕戏班众人的役卒。令行禁止,薛照一声令下,在场无人敢违抗。
一霎时,仿佛所有的风雪都停息了,所有寒冷、悲伤、危机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浓郁的香气将人包裹。
萧约听见自己的心在不可自控地猛跳。
冯灼看向薛照:“薛掌印,你怎么在这?”
薛照直视着戏台。
冯灼目光扫过被推搡到台上的梅雪臣,又落回薛照身上:“听说,数日前,薛掌印当街斩杀了几个行凶作乱的杀手,也是在这……薛掌印,这些人,你知道是什么来历?与你又有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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