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说,抢的不是戏子,是个新娘子。造孽哟,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裹在大氅里,扔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着掳回府里。那小娘子一路哭,真是可怜。
还有人自诩明察,批评其他人胡乱揣测,薛照是个太监,他抢男霸女有什么用?抓的其实是个逆贼,就是前些日子消寒会上的刺客。这煞星睚眦必报,被射了一箭记仇至今,不过堂审案,要把人带回去动私刑,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解气。
听闻传言的腌腊店胖老板再次由衷感谢先前萧约的仗义执言。
回到侯府里,薛照将大氅一揭,萧约下了马来晕头转向:“好颠,我的头好晕……就算是为了遮住我的脸,不让别人看见认出,也不至于裹这么紧吧?对了,在街上碰面都没见你穿大氅,一转眼从哪变出来的,捂得我一身汗。”
薛照冷哼:“嘘寒问暖得如此热切,你当然不冷。”
萧约:“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呢?”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让我知道?你心虚了。”薛照给他白眼,将购价不菲的大氅破烂似的随意扔下,“你和他是什么知交好友?发的什么菩萨心肠?暗箭射来,不知道自己逃命,反倒去救人?呵,你有多大的本事?指望再有什么恩情给他,他拿什么回报你?”
萧约抖抖身上沾的绒毛,俯身捡起地上的大氅:“败家玩意。我嘘寒问暖怎么了?你吃爆竹啦?说话这么呛。听雪多不容易啊,我原本想的是我没法保障他以后的生活,所以没替他赎身。我虽然不愿见人受苦,但也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施以援手——”
萧约说着突然停下,他一直想做日行小善同时独善其身之人,所以虽然待人宽和但从不与人深交,可如今和薛照的关系显然不是如此。
薛照本来在巡街,已经走过灵光寺,怎么又会折回来?还恰巧在萧约遇险时及时搭救?还带着这身暖和的大氅?
不能深想。
萧约话锋一转,将矛头转向薛照:“倒是你,薛观应,表面上杀人如麻,不知担了多少恶名,背地里却救苦救难还替人赎身。我不是活菩萨,你才是。”
薛照被他盯得不自在,错开目光:“少跟来路不明的人来往。”
“什么来路不明,听雪你认识的呀,要不是他,我们还不会相识呢。”萧约道。
薛照闻言神色舒缓了几分:“我说的是他身边那个写戏的。”
萧约想了想:“梅六出?”
“这名字听着不像真名。”薛照道,“半月前,地方上死了个司马,叫梅雪臣。”
萧约闻言正色:“梅雪臣?雪为六出花,梅六出,梅雪臣……是有这个可能。我瞧那人虽然戴着面具,声音也嘶哑难听,但行为举止气质非凡,确实不像一般走江湖的人。假如梅六出就是梅雪臣,他怎么会死而复生,还从地方官员变成了戏班的书会先生?”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薛照转身。
“去哪?你去找梅六出吗?”萧约问。
“梅六出或是梅雪臣,关我什么事?你以为我像你一般爱多管闲事,四处招惹?”薛照沉着脸往厨房去,“韩姨,烧水。”
萧约抱着大氅跟上去:“烧水做什么?”
“好好洗干净,蠢猫。”薛照回头瞪萧约一眼,尤其盯着他右手掌心,“把你身上的脂粉味,都给我洗掉。夜里若是让我嗅到一丝不该有的气味,我扒了你的皮。”
萧约嗅了嗅自己衣袖:“哪有什么味道,难不成你鼻子比我的还灵?”
薛照:“闭嘴!”
吏部选院后门处。
沈危拦住戴着面具的梅六出:“不要再往前走了,否则你的性命难保。”
梅六出目光闪避,佝偻起身子,瑟缩道:“我只是路过此处,大人为何拦我?”
沈危向他走近:“你遮盖相貌,还弄坏了自己的嗓子,就是怕人辨认出来你的真实身份。潜州司马梅雪臣。”
梅雪臣慌忙侧身护住自己的面具:“不是,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梅雪臣,更不是什么司马,只是走江湖的书会先生!”
“梅大人,你很有决心,也很能对自己下狠手。可你到底是文人出身,一生除了读书就是做官,你读的书办的案都印刻在你的举手投足间了,混在戏班子里其实很扎眼。”沈危掰开梅雪臣的手,摘下他面具,“今日那些杀手,是冲着你来的,你难道看不出?”
梅雪臣脸上果然伤疤纵横,但一双眼睛还清澈透亮,事已至此,他也无需再否认,沉声道:“是你要杀我?”
“若我想杀你,还需要和你多费口舌?”
“你到底是谁?”
“沈危。”
梅雪臣闻言放松了戒备:“沈危,沈凌月。淮宁侯长子,禁军头领,掌管西郊大营的忠武将军?”
沈危道:“如今,禁军和西郊都不在我手中了。”
梅雪臣皱眉:“王上将奉安的兵权都交到了薛照手中,这件事我有所耳闻。荒唐!实在是匪夷所思!这样声名狼藉的宦官,手段狠辣心思歹毒,竟然能执掌兵马,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王上如此任人唯亲,怎能服众?”
沈危淡淡一笑:“今日你看见了,薛照偏偏就能让众人信服。国内无事,西郊之兵除了日常操练,无非就是轮流巡视街道,至多抓几个蟊贼。与其穷兵黩武,马放南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今日薛照派去迎击杀手的,正是军中兵士,些许刺客,他们很容易就杀了个干净。薛照并非靠亲缘或阿谀上位的宦官,军中向来靠本事说话,他的身手和谋略都不在我之下。”
“你和薛照是一路的。”梅雪臣摇着头后退,“沈家世代忠勇,怎会与宦官为伍?你在此拦我,缉事厂监督天下,薛照似乎也认出了我的身份。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和他不算同路,也不算异路。”沈危道,“不过,在你的事上,我们的想法应当是一致的。今日那些杀手能够当街动手,说明幕后主使不惜代价也要杀你灭口,你身处险境,随时可能丧命。梅雪臣,你能活着来到奉安不容易,不要白白送死。”
“看来,你是要阻止我进吏部了。”梅雪臣巍然站定,决然地摇头,“你拦不住我。即便是爬,我也要爬进吏部!”
“你我今日碰面,想必你知道我假死来到奉安,所为何故——潜州雪灾,灾民无数,百姓们无家可归,只能在风雪中冻饿而死!老者成枯木,幼者冻坚冰。那是怎样的惨状啊!简直如同人间炼狱!为官者当牧养众生,可潜州的官员是怎么做的?上至一州刺史,下至一县县令,所有人都在中饱私囊,都在瘦民而肥!他们将朝廷拨发的赈济款都揣进自己的荷包里,原本每户十两的赈灾银发到百姓手里只有三百文,赈灾的粥宛如清水光可鉴人!该杀!此等贪官,天不诛之,我朝当以严刑处之!”
沈危看着涨红了脸的梅雪臣:“你冷静些,潜州的雪灾我知道,此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官官相护,一丘之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在对抗的是什么!”梅雪臣不能镇静,他眼里满是泪水,眼泪划过纵横不平的伤疤,晕开来润湿了整张脸,“我得罪了整个潜州的官员,所以他们不遗余力地追杀我,想灭我的口。我如今是孤家寡人了,短短月余,我失去了妻儿、官位,隐姓埋名,潦倒如乞丐……雪灾之初,他们也曾劝过我,以重金贿赂我,我也曾有所动摇——”
“不过是些无知百姓,祖祖辈辈如草芥一般生存,庸庸碌碌愚昧一生。活不下去时,也只会怨天怨地,不敢对上位者有丝毫怨言。只要有一碗热汤,揣着几十枚铜钱,就觉得官老爷仁慈。”
“他们说,死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官府并没有完全放任灾民不管,健壮者总会熬过去的。剔除些无用的愚民,于潜州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他们不要求我做什么,只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会给我一辈子俸禄也攒不下的财富,往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呵,成千上万条性命与我何干,我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我的良心让我必须得睁着这双眼!”
梅雪臣衣着破旧形容潦倒,却步步坚定,拂开挡在面前的沈危:“我要为潜州的灾民伸冤,我要状告潜州的贪官污吏。我要告的这些人里,有提携过我的长官,有曾抵足长谈的至交,我本该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可若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为官作宰的操守何在!百姓的活路何在!天理何在!”
沈危神色凝重:“你一己之力又能如何?不要做飞蛾扑火之事。不如去找薛照,只有他能帮你!”
梅雪臣听不进沈危的话:“我决不与阉党为伍!不管你和薛照打的是什么主意,缓兵之计或是别的,都拦不住我,我一定要为潜州百姓求一条生路!”
沈危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梅雪臣缓步走进吏部,走向一众吏部官员簇拥中的二公子冯灼。
第48章 师徒
萧约以为薛然听了薛照说的那些话,会老老实实待在照庐巷小屋里,想不到小年之后没过几天他就出现在了侯府。
“你是怎么进来的?”萧约很是诧异,“虽说府邸内外没有守卫,但围墙那么高,你翻不过来吧?”
薛然抬起下巴,用鼻孔瞪人:“别小瞧人。这里原本是我家,我怎么会进不来?老说我鸠占鹊巢,你们俩才是一对儿鸠。”
“就算薛家没出事,你不是长房也没法做家主,还是个依附的命。小傻鹊,你钻狗洞啦?”萧约伸手摘下薛然头发上挂着的杂草,转头对薛照道,“我早都跟你说了,一两刨的那个洞,让你堵上。现在好了吧,引狼入室了。他动作又不利落,说不定还留了尾巴。要是被有心之人认出薛然,知道你和刺客勾结,那可怎么好?”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薛照无事不必再去军营,闲下来便购置了一些年货,此时正在查看盘成饼的爆竹有没有空心哑火的。
薛照闻声抬眼看过来:“什么狼,钻洞的是狗。”
薛然跳脚:“你说谁是狗!你才是狗太监!”
“别吵别吵,别狗来狗去的,你们俩都没有一两乖。”萧约按住死孩子,捡了个落单的爆竹塞到薛然手里,“一边玩去吧。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谁玩这个?你当我是小孩,这么糊弄我?你们俩才比我大几岁?敢在我面前充大人。”薛然将爆竹攥在手心,下意识想找火星,听见萧约笑,才将手一背,扬起脸道,“我来这是有正事的。”
薛照漫不经心道:“沈危让你跟我说什么?”
薛然惊讶得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不是,不是他,是我自己……”
萧约瞧着死孩子这不打自招的模样就知道薛照说的不错。
“帮助薛然刺杀梁王的居然是之前的禁军头领沈危。这不是监守自盗么?难怪凭薛然这样的三脚猫功夫,能潜藏在会场中,没被巡视的禁军一早抓出来。”萧约踱步着,边思考边道,“禁军是保卫王室安危的最后一道防线,禁军头领非得是心腹不可,梁王这是换了豺狼又来虎豹。他知道薛然背后是沈危吗?”
萧约看着一脸傻样的薛然,自问自答继续道:“梁王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换掉沈危。至于换成薛照……薛照,你救出薛然,薛然现在还活着,梁王是知情的,对不对?”
薛照点头,对薛然道:“显然,在场三人一狗,你是最蠢的。”
薛然想回嘴,但萧约刚才的一番分析都是他没想到的,于是瘪着嘴继续安静听讲。
萧约道:“梁王知道沈危为臣不忠,也知道薛照心系薛家,可他没有处置沈危,还把兵权交给薛照……他有信心,沈危和薛照都是有分寸的人,眼下梁国在他治下还算太平,两位公子无论哪一位临时被推上位,做得都不会比现在更好,所以你们俩不会反。有薛然这层关系在,沈危和薛照暗中多有来往,这一点,梁王大概也是知情的,他对你们所做的事持默许态度,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内——所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薛照拍掉指尖沾染的火药粉末:“我和沈危不是一路。先前我找他问当年之事,他并未明说,而是给我指了个大概的方向。如今,我想知道的都已经了然,不需要从他那再补充什么,也就没必然再见面。不过,沈危为什么和薛然混在一起,我大概能猜到几分。到你说了,傻子。”
薛然聚精会神试图跟上萧约的思路,但把自己听得发懵,愣了愣才回神:“你说我啊?我才不是傻子……”
薛照:“少说废话。”
薛然知道人命关天,正色起来:“是这样的,沈将军对我说,只有你能救梅大人。”
萧约问:“梅雪臣?”
薛然点头,尚带稚气的脸上神色肃穆:“正是潜州司马梅雪臣梅大人,他没死,人已经在奉安。我虽然不明白沈将军为什么让我来找你,但他一定不会骗我。薛照,你快救救他,梅大人是个好官,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死。”
薛照神情冷淡:“没头没尾,你让我去哪救?怎么救?薛然,做事不是只凭一腔热情,看似急心关切就能成功的。你若是话都说不清楚,只知道理直气壮地做个傻子,趁早从哪来,滚回哪去。”
薛然怔了怔,被薛照骂得脸红,沉默良久说不出话,但他这次没耍脾气,而是深吸一口气稳定语速,仔仔细细叙述自己所知的一切:“我听说了,你才在街上杀了几个刺客,他们正是来杀梅大人的。梅大人搜集了潜州官员贪腐的证据,假死从潜州脱身以后,隐姓埋名辗转来到奉安。他手里有一份潜州克扣赈济款官员的名单,进了吏部,找到二公子,想让二公子向梁王呈上名单,惩处涉事官员,再派专人去潜州赈灾。沈将军说,让你拦住梅大人,拦住二公子,不要让梁王看到这份名单,否则梅大人的性命不保。”
薛然看着薛照对自己点头,抿唇鼓腮,他知道,这算是薛照对他的一点赞许。被骂了那么多回,头一次薛照对他态度有所好转。而且,薛然自己也感觉,平心静气商量对策,好像的确是比一味怒骂阉贼有用一些。
薛然说完原由,问:“我不明白沈将军的意思,既然他已经眼看着梅大人走进吏部,将名单交给了二公子,梅大人不是应该很安全了吗?怎么还会有性命之危?若是将名单交到梁王手里,梁王一定会震怒,把那些贪官全砍了,到时候没人再追杀梅大人,他不就可以官复原职了吗?”
萧约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但既然沈危千方百计阻拦,一定有他的理由,也就是说,梅雪臣状告同僚之事绝不可轻易公开。
“二公子进入吏部也有一段时间,想必结交了不少官员。”萧约问薛照,“潜州的涉事官员里,有没有他的人?”
薛照道:“冯灼有意拉拢官员,但王室之人结党营私是大忌,他不敢动作太大,所以目前站队于他的,只是部分京官,且都不在要职之上。冯灼一直想压老四一头,急需做出一些成绩来,或是拉拢更多心腹手握更多筹码,所以他会接手状告,这一点应当是梅雪臣预先考虑好的。放眼整个奉安,没有人比冯灼更适合容留梅雪臣了。”
“那么症结就在梁王处。”萧约想,“沈危觉得梁王不会为梅雪臣伸张正义……是因牵涉之人众多,一旦揭露,不只是处置几个罪犯那么简单,还会损害整个朝廷的威信,容易激起民变。所以即使梁王知情,也会将此事按下。贪腐的硕鼠诚然可恶,但揭破丑事之人一样不讨喜。届时,梅雪臣就成了捣乱鬼,梁王不会将他视为忠臣,只会觉得他给自己添了恼人的麻烦。梁王从来心眼就不大,会迁怒于梅雪臣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薛然闻言深以为然:“梁王连陷害亲眷大臣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不能让梅大人到梁王面前送死!”
薛照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你们还是太不了解梁王了。”
萧约和薛然齐声:“什么意思?”
薛照没有回答,侧耳听远处的鞭炮声,快过年了。
“萧约,快过年了。”薛照没头没尾地突然道。
“什么?”萧约没理解他的意思,想了想,“是啊,快过年了,但潜州的百姓衣食无着,连能否活到新年都不知道,太可怜了。好在还有梅雪臣这样的好官记挂着他们,可梅雪臣的路也不好走……”
相似小说推荐
-
直男又万人迷了(昼雨未歇) [穿越重生] 《直男又万人迷了》作者:昼雨未歇【完结】晋江VIP2024-12-14完结 总书评数:2127 当前被收藏数:3...
-
老公!药不能吃啊!(鹤梓) [玄幻灵异] 《老公!药不能吃啊!》作者:鹤梓【完结】晋江VIP2024-12-14正文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436 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