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的底部藏着一个纸条,笔迹斑驳,失去力气的Dove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
“亲爱的Lumi,世界上最甜美的胡萝卜送给最可爱的你。你的眼睛那么美丽,请不要用它们哭泣。Teddy老师曾讲过,死去的兔们都会去往胡萝卜天国。也许下个冬天我会带更多更美味的胡萝卜回来,我们再去堆雪人冰箱冷冻它们,好吗?(抱歉请翻下一页→)”
“我会回来的,请你务必好好吃萝卜,等我。”
故事接近尾声,周景池已经很难听进去。他恍惚见证Lumi在Dove常输液的同样位置染了一撮黄毛。其他兔子指着它嬉笑,它不以为意,在下一个冬天给雪人添上了一双红玻璃珠眼睛。
它用棍子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划:
“不要怪我,Dove。”
“这样,我才可以认出你。”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从嘴里讲述出的故事没有句点,周景池感到意犹未尽。
“好些了吗?”赵观棋问他。
周景池带着鼻音笑了几下,屏幕因沾满泪水而变得滑溜溜,他一面捉泥鳅似的抓住电话里的赵观棋,一面闷声回答:“好多了,谢谢你。”
“怎么还哭了。”赵观棋觉察出异常,立刻懊悔起来,“选错了,对不起,我能记完整的故事实在不多......”
“没关系,你讲得很好。”周景池从被窝里爬出来,胡乱擦了面颊上的泪水,“耽误你睡觉了......我是以为你还没有休息才打的。”
“我今天起得太早了,忙完一天洗了澡就很困......不过还好,手机没有调静音。”赵观棋的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周景池罕见地愣住。
“你在听我讲话吗?”长久的空白让他不安。
“对不起。”周景池忽然说。
“那么累还让你讲故事。”
“是我主动提的,不关你的事。”赵观棋轻轻说,“是我该谢谢你大半夜的还听我讲这么无聊的故事……下次我选个更好的,冬天了,你不要哭,脸会裂开的,很疼。”
通话因为这段揽罪有了短暂的停滞,好在赵观棋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抢着问道:“你打电话,应该有别的事情?”
“嗯。”周景池耳边还有些泪水的黏腻,他不自觉地抠着被子,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赵观棋以为自己幻听了,这句平常的话让他听出点撒娇的意味。他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是不是想我了,轻声追问:“怎么了?”
“小伶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想亲手送给你。”周景池道出为这通电话准备好的理由。
“我要周一才能回去。”赵观棋停顿,“她们上学了吧,那时候。”
“周一啊......”周景池碎碎念一遍,“没关系,我和她讲。”
“等等——”赵观棋抢在长久空白可能导致的挂断前开口,“永年的生日要到了,高医生也在这......你要不要过来一起见见,我们去接你。”
“梅市最近......天气很好。”
“对不起啊。”周景池说出意料中的一句,赵观棋靠着床头的头耷拉下来,“我走不开。”
“还在朋友那吗?”
“嗯。”周景池平静道,“走不开。”
赵观棋的声音放得很低:“没关系。”
“那......再见?”周景池试探道。
赵观棋一时没有出声,周景池不再等待那句晚安。他从耳边摘下手机,看着屏幕上糊成一团的泪渍。电话里的人又猛地叫住他:“先别挂——!”
他等待按下的手指悬空,赵观棋在那头问他:“那些烟,是你抽了吗?”
月亮高悬,照得海湾恢弘壮阔,赵观棋在亘久等待中朝落地窗外望出去。楼下疏于打理的腐叶打着旋飞来飞去。梅市冬天的夜晚也是如出一辙的月白色,离天亮还有很久,他忽然很想屏幕那头的另一只耳朵。
可惜那白只存在于梅市的月亮下,小屋里的周景池眼前一片漆黑,泪水凝聚成的屏障让他听不清赵观棋的呼吸。
周景池在嘴里尝到了泪水的味道,是咸的,苦的。他想在回答问题之前先问问赵观棋,那个故事到底算不算happy ending。严冬就快来了,雪花飘下的时候,会有人再讲一遍Lumi和Dove的故事吗?
他如夜一般沉默,迟迟等不到答案的赵观棋也跟随着不语。很久之后,赵观棋从残破萧瑟的绿中回过神来,对他说:“晚安,周景池。”
“等我回来。”
第75章 目送
出发的时候环岛高速有工人在挂灯笼,赵观棋从大红色的灯笼回过神,屏幕上仍停留在拨号页面。
截然不同的天气和景致总让他感觉身处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周景池参与的世界。月池没有高耸入云的楼栋,没有拥堵成红线的高峰期,更没有海和港口。
坐在车上,他忽然想起还没有问过周景池喜欢什么天气。否则他可以在那通电话中修饰一番,梅市兴许会更有吸引力。
也许他会来。
不来也没关系,他会回去。
坪山公墓在城郊,青山绿水,毗邻一座香火兴旺、钟鸣常响的寺庙。大红灯笼在山脚延伸出去的大路上描出一条断续的红线,赵观棋从那样一条红线里踏出去,沿着阶梯往上爬,看到夹着红烟头的高泽洋随意地坐在地上。
“怎么不上去坐。”赵观棋用手机点了下高泽洋的头,高泽洋猛吸一口烟,朝他没心没肺地笑。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当着面抽烟,坐脏地会被骂啊。”赵观棋猜都不用猜,伸腿替唐永年踢了一脚,“滚起来,人过生日你这像什么样子。”
“蛋糕呢?”高泽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摊手问道。
“蛋糕还要老子带,你好意思。”赵观棋将提着的蛋糕递过去,“上去!”
“我这不是要带其他东西嘛。”高泽洋笑嘻嘻地拎上蛋糕,又弯腰提起放在侧边的吉他包、香烛和纸,“走啊走啊,我算了时间,9点到11点过生日最好了。”
“算这个做什么。”赵观棋问。
“我听说这样在那边收钱的时候会收得多点啊。”高泽洋在前面顺着阶梯往上爬,发出真挚的疑问,“你说现在冥币通胀这么离谱,他在那边是不是变成个穷光蛋了?”
赵观棋语塞,毫不留情地说:“永年比你有钱。”
高泽洋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啊,但是那些人又不来看他,送财童子还不是由我来当......我还买房子给他了呢。”
“那你叫他托梦谢谢你。”赵观棋冷漠道,“房子你买了又不住。”
“你买了别墅也没住啊......再说了,我才不要他谢。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梦见他,他脸臭得要死!”高泽洋将蛋糕轻轻放到方碑前,其他东西一股脑丢在旁边,从吉他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束非洲菊,“自己花粉过敏肿成猪头不知道多少次,还和我说想要花儿呢......喏,给你带来了哈。”
异色非洲菊靠在墓碑上,高泽洋特地嘱咐留长了根茎。底部插在花瓶里,花朵支到墓碑主人照片的脸上。赵观棋伸手擦掉照片上的一个灰点,才说:“换照片了。”
“是啊,我换的。”高泽洋到了现场才开始调琴,头也没抬,“黑白的看着像个怨鬼诶。”
赵观棋感觉嗓子被噎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你倒不避讳。”
“他遗体都是我从海里抱上来的,有什么好避讳的。”高泽洋试着音,不忘指挥赵观棋,“别光站着啊,点蜡烛啊,天都阴了。”
赵观棋于是从墓碑前后退到那一堆蜡烛和黄纸前,蹲下去往外拿香烛,点燃后插进墓碑前做好的软炉。刚燃起的蜡烛冒出一缕白烟,飘飘摇摇地往天上去了。
抬头看得出神,那阵白烟忽地被一阵音乐震得无影无踪。高泽洋抱着吉他坐在地上,开始给寿星弹唱生日快乐。
赵观棋没有动,手指跟着旋律轻轻打着节拍。韵律太过欢快,几只不知名的黄灰色雀鸟从枝头碑尖掠过,他开始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形状各异的墓碑占满眼睛,雀鸟不再雀跃飞动,只远处传来悠扬模糊的钟鸣,坪山公墓靠这来之不易的声响呼吸。
高泽洋唱到“happy birthday to 永年”,音符绵延着,歌词飘扬着,赵观棋目睹两行清泪和着他指尖的拍子顺高泽洋面颊流淌着。
世界歌唱着沉默了,唯独彩色相片上的人正微笑着。
都说死亡深刻而凝重,但这里有这么多人静默地躺着,赵观棋忽而发觉,死亡,似乎只在来临前才令人恐惧。他停住跟随节拍的手,静静看着面面相觑的高泽洋和唐永年,觉得他们在跳舞。
最幼稚的舞曲结束了,高泽洋抹了把脸立马站起来解释:“吉他我只能坐着弹的。”
唐永年不响,赵观棋出声打破寂静:“长进不少,应该不会做噩梦了。”
高泽洋因为这句夸赞想起初学吉他的时光。当时罹患胰腺癌的唐永年已经在各种痛苦的诊疗中削瘦得不成样子,开始吃不下一点饭,喝不进一口水。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喊疼和迷迷糊糊地发烧昏迷。他的身体逐渐对止痛药产生了耐药性,高泽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疼得大汗淋漓。
再也没有力气唱歌的唐永年崩溃了,他说,要不我去死了吧。
高泽洋抱着他不松手,泪水打湿了唐永年的病号服。
他开始学乐器,每天上完班就埋头学习,学完就带着饭去病房看唐永年。天赋欠佳,心事重重,他学得费劲又差劲。一个太阳天,他第一次抱着吉他到病床边,学得还是不好,只是唐永年实在是没几个艳阳天了。
高泽洋生涩地拨动琴弦,断断续续地弹唱了一首《圣诞结》给唐永年。彼时窗外积雪厚重艳阳高照,他们笑得乱七八糟。而唐永年当晚就做了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噩梦,心电监护仪发出报警声惊醒了高泽洋,他恍惚地看着他被推进抢救室。
唐永年在圣诞节捡回了一条命,高泽洋却再不敢给他弹琴。
“......他走前一天还让我给他弹一首,我没敢。”高泽洋埋着头吸着鼻子装吉他,“后来就再没弹成。”
“不怪你。”赵观棋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沉声道,“他只是太难受了。”
“你和他说两句吧,我去放鞭炮。”高泽洋不接话茬,一指塑料袋走了。
赵观棋不知道要讲什么,只半跪着烧纸钱。高泽洋一边捋着鞭炮条摆成s形,一边问:“你哥怎么没来,发消息也不回......永年在世的时候,最后的医生还是他从国外请回来的,多少算我半个恩人。”
“那你回头给他也磕两个。”赵观棋面不改色道。
“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也不是什么好人。”赵观棋没反驳,“他不在梅市,来不了。”
“你怎么知道?”高泽洋问。
“老宅他不在。”赵观棋看着细碎的灰烬,被烟气熏得微微皱眉,“如果在,赵蕴和不会亲自和我动手。”
“真不是吹。”高泽洋看向赵观棋红肿的脸颊,啧了啧嘴,“你脸上带个巴掌印顺眼多了。”
赵观棋白他一眼,站起身:“放你的炮去。”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响,整个墓园都回荡着炸裂声和硝烟火药的气息。赵观棋肃穆地站着,没有捂耳朵,在绵长的炮仗中静静错过秘书打来的电话。
“抱歉啊,周顾,赵总可能没听见,我再拨一个。”秘书小姐抱歉地朝周景池笑,重新拨出电话。
还是没接。
“没关系,不用打了。”周景池出声,“也许在开车。”
“啊?”秘书诧异,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还差一刻钟到十二点,“赵总的航班在下午,这会儿也许在用午餐,所以才没听到。”
“下午?”
“对啊,赵总没和您说吗?”
原来是在下午......周景池有些郁闷,又有些自责。他提前看了航班,从前出差,赵观棋总会坐最早的航班回月池,没想到这次不是。
“......我记错了。”周景池不再纠结,将拎着的两个袋子递过去。他提了提左手的礼盒:“这个是我妹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还有一盒朋友送的雪花酥。”
秘书似懂非懂地点头,接过说:“方便说一下是哪位朋友的雪花酥吗,我这边给您记一下到时候方便转告。”
“不用麻烦,他知道。”周景池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他又指着右手的黄色笑脸保温袋,“这个......这个是我做的糖醋鱼,还有一份排骨山药汤和果切。也辛苦你转交一下,如果他回来得比较晚,麻烦你把菜先放冰箱。”
“您不在这边一起吃吗?”秘书问,“赵总昨天叫订了晚餐宴厅。”
“我还有事。”
秘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景池挥手和她说再见,可是她腾不开手,只能对着背影大声喊:“周顾您手机记得保持畅通!”
周景池回头朝她笑,没有回应。
鞭炮放完,被震得听力减弱的高泽洋蹲在地上,他一面刨蛋糕上的鞭炮纸屑,一面朝赵观棋大吼大叫:“你快走吧!我要和他吃蛋糕了!”
“.......”赵观棋揉着耳朵转身。
耳边的回声还蒙着耳朵,像带着一个厚重的耳罩。赵观棋沿着阶梯缓缓下行,摸出微暖的手机,翻过来,看见屏幕上的三个未接来电。
他回拨过去,秘书正在聊天框里编辑要发送给他的信息。
“赵总好。”
赵观棋嗯了一声,问道:“有什么事。”
秘书正站在礼盒和保温袋前,稍微措辞后说:“是这样的赵总,今天周顾突然来度假村了......”
“什么时候?”赵观棋停住脚,一下打断她。
“大概十分钟之前,人已经先走了。”
“他来找我?”赵观棋问。
“是的。”秘书缓缓道,“大概十一点半的样子到了您的办公室,我刚好碰见,他给您带了东西。”
赵观棋从脚下阶梯的落差抽回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墓园大门,问:“带了什么?”
“带了三个袋子,一个是礼盒装的生日礼物,说是他妹妹送您的。还有一个您们朋友带的雪花酥,除此之外......他还给您做了两个菜用保温袋装起来了,果切我已经给您放到冰箱。”
“什么菜。”
“糖醋鱼和排骨山药汤。”秘书回答。
像老天爷从天上凭空泼下一阵早雪,他缓缓下行的动作在阶梯上顿住。须臾,停滞的腿登时大跨步飞奔起来,他紧捏着手机往外跑。
墓园的阶梯像永远也跑不完,赵观棋一面狂奔,一面在手机上反复重拨周景池的电话号码。
“抱歉,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听筒里的重复的女声沉静又冷漠。
跑到平台处,赵观棋喉咙发紧,呼吸困难,不得不停下来撑着膝盖大喘气。有只鸟尖叫着从他眼前飞过,他心悸到分不开眼睛去目送那只小小飞鸟,额角的一滴冷汗沿着发梢滴落到水泥地,溅出了墓园外的一朵黑花。
阿爷小院里的花更多彩,红的白的黄的,看得周景池挪不动步子。他驻足观赏了会,又抬头看了眼天,今天出太阳了。
真好啊,太阳真好,这个院子里的花也真好啊,周景池想。他又依依不舍地站了三分钟,随即弯下腰,抱起脚边的橘子灯,将它放在了红花和黄花中间。没有再为花花草草停留,他转身上楼,回了小屋。
小屋里有一半的阳光,周景池站在另一半的灰暗里慢慢腾腾地脱衣服裤子,再树懒似的慢吞吞换上衣服裤子,戴上一顶鸭舌帽。
提上趁手的手提包,走出小门,周景池回头看。阳光已经从小桌攀到床沿,吞噬他刚换衣服的那一隅黑暗。他拉上门下楼,急促的风掀翻他的衣角。
橘子灯在花红草绿中哑然目送,有朵云正从那个人头顶冉冉飘走。
【作者有话说】
倒计时了,还剩五章。
(端锅握铲心茫然)
树影飞速倒退,赵观棋驾车疾驰在环岛公路。
以往还算得上宽泛的大路今天却挤满了飞向机场的车。心急如焚下,赵观棋只能连连变道超车,接二连三激起身后一连串的愤懑鸣笛。
“接电话...接电话。”
赵观棋一面开车一面祈祷着。眼见黄灯就要在脚下的轰鸣声中跳红,刚想变道抢先通过,前头的一辆大众突然在红灯前刹停。赵观棋猛踩油门,险些追尾。
猛地捶了一拳到方向盘上,赵观棋暗骂了声。
左右都被包夹着,左转的红灯又最是难等,他额头跳出了细密的汗。另一只手上,又一轮电话熄灭了。他急不可耐,想要趁着红灯再多打几个,杜悦的电话在此刻进来了。
开口便是铺天盖地的哽咽哭腔,赵观棋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分明数字屏上的红灯数字还跳动着,耳边的人还在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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