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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不出再见(陈在舟)


“慢慢说,姐,不要急。”赵观棋强迫自己镇定,轻声安抚道,“你慢慢和我讲,周景池他怎么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他今天忽然转了好大一笔钱到我卡上,我、我记得他之前和我讲要资助在市里开,开书店......”杜悦哭哭啼啼地断续道,“但是我没答应啊,我们、我们好久没说这个事情......他打了钱给我,我打电话、打电话给他,他一直没有接,怎么办啊赵观棋,我找他,我找不到他啊。”
杜悦哭得厉害,声音都哑了几分,断断续续地咳嗽,在电话里一个劲吸鼻子:“他把,他还把一张卡托人带到我店里,背面写、写......”
“缓一缓,缓一缓姐。”红灯转绿,赵观棋单手把着方向盘从车群中冲出去,“不着急,告诉我他写什么了?”
“他写密码是,是小辽的生日......小辽是谁啊,我也不知道啊。”杜悦焦急又无奈,泣涕涟涟地机械重复道,“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赵观棋有一瞬间的空白,又被从前挡风刺进来的光闪了眼睛,前方辽阔的天地之间,金光从云层倾泻而下。
墓园里的阴霾一扫而空,赵观棋却意识到,那种感觉竟然是真的。死亡在来临前带来的恐惧比任何一种心脏疾病都来势汹汹,他的心脏明显跳动过速,有什么巨大而无法阻拦的东西就要冲出来。
那是什么,会是什么?
是走向死亡的周景池吗,他后悔了,那个故事不是童话,是预言。
铺天盖地的懊悔吐出蛛丝将他困在原地,分明他正向另一个人疾驰而去。他迫切地需要呼吸和言语,耳边的呜咽还在继续,他喉结动了动:“好,我大概知道了,先别乱了阵脚,我这边已经在路上了,你别太着急。”
“姐,你叫上韩冀,先去小房子看看。”赵观棋定了定心,嘱咐道,“有消息立马联系我。”
“......小房子?”一直哭的杜悦静了一瞬。
赵观棋点头道:“是。”
“那不是卖了吗?”
“什么?怎么可能。”手里的方向盘差点失控,赵观棋皱眉道:“我上次去房里还有人住。”
“他、他没和你讲?”杜悦更崩溃了,“他和我讲会跟你说啊!”
“别,别着急。”赵观棋喉头哽了一下,“等我想想,你等我想想。”
脑子里霎那间闪过许多地方和因由,可刚接受过太多信息,赵观棋脑子很难厘清。他思来想去,眼前浮现起听完故事后落泪的周景池。他不该哭的,自己早该发觉的。
他滑动开通话页面,抱着侥幸的心想去看看定位,却第一眼看到海洋馆地底下周景池的脸。原来迟钝的是他自己,他嘴里喊着难过得快要死了,其实周景池只会比他更难过。然后他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自私的。
分手那夜他不止一次哭着怪罪周景池,但他忘了,周景池也同样痛苦。难道他一直沉浸在被推开而刻意忽视吗?如果他早点发现,事情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呢?
赵观棋想不下去了,他也不再敢想下去。
周景池会去哪儿呢,连接了车载蓝牙的中控屏跟随着桌面小组件随机闪过他们三个在海洋馆门口手拿吊坠的合照。灵光一闪,他立刻对杜悦说:“小伶养父地址我发给你,他应该还没走多久,马上去市里。”
“怎么会去那里?”浑然不知的杜悦疑惑,甚至要怀疑赵观棋是不是跟着失去思考力了。
“就去,现在就去。”赵观棋看着路变道,“时间紧迫,一定要快,见面再说。”
挂断键闪动两下,前方隐约可见逃出荫蔽的太阳。赵观棋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回壁纸上。心慌和恐惧跟着路越来越狭窄,他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他还想看见那样恬静的周景池。
还能看见吗?
车内窒闷安静得让人无法呼吸,他打开了车载广播,就像每次为周景池打开那样。一阵广告和天气信息过去,两个叽叽喳喳的主持人播报着路况,而后转到市内的快讯。声音尖锐吵闹,赵观棋又有些头疼。
“吵死了。”赵观棋心烦,胡乱切到乐曲频道。
遮天蔽日的云随着车的极速前行逐渐消散,满地金黄的日光,梅市一派欣欣向荣。
赵观棋烦闷更甚,想摸根烟出来,谁知那烟就跟他作对似的,怎么也抖不出来。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垂下眼去拔那支烟。然而来不及将塞到嘴边的烟点燃,面前车道的一辆白车撞到护栏后随即弹到半空,打着旋朝后飞来。
尚且来不及变道,一地破碎的零件镜面突兀地在眼前闪着数不清的光点。白车车主已然失去控制,如一匹高速上脱缰的野马,惊起身前身后的激烈鸣笛。
事故车在视野中横冲直撞,直挺挺朝车头冲了过来,刹那间近在咫尺。赵观棋恍然看到了姐姐血淋淋的脸和扑面而来的雨汽。
无处可逃了。
“嘭——!”
安全气囊弹出,电光火石间天旋地转,赵观棋被狠狠抛出去又翻腾着砸到地面。尖锐滑行的声音在耳边嘶鸣,狠狠一顿,他又撞到绿化护栏。
他睁不开眼睛,流动的液体汩汩地从别处流向他眼睛。
连环碰撞中,车载电台阴差阳错磕碰到切台按钮,吱吱呀呀的音乐不见了,那两个主持人又在他耳边絮絮聒聒插播中途广告。
“就在本月中旬,本市的聚光剧院将再次释出《好好》的话剧联票,著名编剧裴由将亲自坐场旁白......”
赵观棋幻听嗡嗡如蜂鸣,所有声音都夹杂着滋滋的雪花音。四面的惊叫和歇斯底里随日光从破碎的缝隙透到他眼睑,远处太阳蓬勃,云层如红色扎染。
那种红跟着日光靠近他,又跟着大片流动的鲜血远离他。
“五块洗剪吹在巷子里倒闭了,他们留着同样的长发沿着桂花树士兵朝夕阳徐徐走去。穿过石板桥,就是他们的家。”
“荷叶停了下来,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家。”
“夕阳喘息着,他身旁的袁游勾住他的小拇指。离天黑还有很久,风吹着,泪水就顺着树影的斜线滴下去。”
“他笑着,袁游也笑着。炊烟袅袅,世界还欠他们一顿晚餐。”
电台如蝇般细碎地播放去年的结局旁白吸引听众,赵观棋却什么也听不清了。疼痛渐渐舍他而去,血在口腔中剥夺味觉。
他想象不出那条鱼的味道了。
缝隙中的手机检测到猛烈撞击,正疯狂致电联讯紧急联系人。而那只手机正在小屋里明明暗暗,安静地守护着一封信。
屏幕忽闪着,赵观棋彻底失去意识。
同样游离在世界之外的还有香樟树下的周景池。
烟头燃了又熄,在抽到烟盒里最后一支时,耳边传来奔跑又呼喊的声音。杜悦第一个跑到他面前,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举起的手又凝在半空,周景池带着侧脸的红印转过头。杜悦换了动作,一把打掉他的烟,用力推搡了几把周景池的肩膀:“周景池你他妈疯了吗?!”
气喘吁吁的韩冀、何望晴和祖欣都在面前,周景池缓缓站起来。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杜悦扑上去抱住他,泫然欲泣道,“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和我讲啊,你怎么不和我讲啊......”
杜悦抱得周景池快断气,声音由哽咽变为毫不掩饰地大哭。她抱了会又想起脸上的红印,立刻从怀抱里退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周景池:“那个贱人是不是打你了?”
“姐。”周景池忽然叫她,“我不疼。”
杜悦满心满肺的骂都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她抑制住要冲上楼替周景池动手的冲动,噙着泪问:“你是不是要杀陈武通?”
“什么?!”韩冀大惊,走上前来,“开玩笑的吧你们。”
“真的?”他又看向周景池,担忧地按住周景池肩膀:“悦姐说的是真的?”
“我在问你!”杜悦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怪罪,音量骤升。
场面一时有些说不出的尴尬,韩冀杵在两个人中间,口袋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看韩冀走去听电话,周景池这才醒过神:“我没事儿,我只是有点事过来要办。”
“还胡说!”杜悦当着还在震惊之中的其他人拆穿他,“小伶的手续早就办完了,房子都交出去了,你办什么手续?”
“你包里装的什么?”杜悦穷追不舍,越过他去拿花坛上的黑色手提包。
半面开着的包从侧面掉出一把剔骨刀和一圈尼龙绳,杜悦停住,看见包里的斧头和铁锤。周景池沉默了,他垂眼看了会儿,掉落的烟头烫得尼龙绳升起一股难闻的白烟。
每个人都不知道要讲点什么,杜悦捂着脸坐到花坛上嘟囔着哭泣。
周景池反常地平静,站在原地不动弹。视线不急不缓地在四周搜寻了一番,身后的杜悦还抱着那个袋子掉眼泪。
“先跟我们回去。”接完电话的韩冀出来打圆场。
周景池没有挪动步子,他在想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韩冀揽上他的肩膀要带他走,他偏过脸,怔怔地请求:“你别告诉他。”
韩冀没吭声,他重复一遍:“别告诉他。”
快走到小区门口,韩冀依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周景池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他忽然停脚,一步也不肯走了。
韩冀无奈道:“闹什么?”
周景池割破的手指不自觉发抖,他从韩冀的揽抱中退出来,眼里是一片看不透的灰,他哑着嗓子问:“赵观棋呢?”

天空空的,沉而窒闷,要下一场暴雨。
街角新开了一个花店,装潢温馨种类繁多。周景池不用再跑到医院背后去买花。戴好帽子出门,街边的行人个个埋头疾行,要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钻进避风塘。
空气中飘散着咖啡香,周景池踏进那家花店,在门口轻轻敲了下门,埋头束花的女生抬头看他:“您好,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花?”
“请问有郁金香吗?”周景池在门口问。
“有的,需要多少支?”女生立刻引着他进店,介绍道,“我们这儿颜色也蛮多的,可以挑挑。”
女生犹豫了会儿,看着周景池流连在花丛中的眼睛,又缓缓下滑到左手。白色的绷带从衣服里延伸至手背,隐隐可见药水的颜色。
“就要粉色的吧。”周景池信口道,“你们这有卡片吗?”
“有的。”女生立刻走到花台下端出一篮各式的卡片,“帅哥你自己选啊......这里有凳子,可以在桌上写,笔在盒子里。”
周景池点点头,那女生又偏头去看他,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脸上有东西么?”
“没有没有!”女生连连摆手,“您这手方便吗?如果不方便,可以代写的。”
周景池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半举起手,确定自己举起的是左手后才说:“我不是左撇子,能写,谢谢了......”
趴在桌子上,卡片端端正正摆在面前,店员小姐姐见他一个人带伤过来,在另一边先给他包花。而周景池用右手握着笔,一时不晓得要写什么祝福语。
他从‘早日康复’想到‘平安顺利’,又从‘健康无虞’纠结到‘等你回来’。
一束包得精致的郁金香捧到面前时,他还迟迟没能落笔。小姐姐见他犹犹豫豫,便问:“送谁的呀,病友吗?”
周景池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关系名词,眼睛落到按着卡片的左手上,那枚求婚失败的戒指正在反射花店的暖光。
“不是。”他摇摇头,“我爱人。”
“那多好写啊!”小姐姐来了兴致,翻出一本开业时准备的祝福语大全摊开,不一会儿还真找到一句合适的。她看到戒指,很自然地问:“你们结婚了呀?”
“那度蜜月了吗?”周景池还没回答,女生立刻拍板:“这句这句,很合适!”
两个人站在柜台里外,周景池在希冀的目光下写道:“快点好起来,等你一齐度蜜月。”
周景池愣愣地看着那张卡片被别上花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厚脸皮写了这一句。
“多好看呀,祝你爱人早日康复哦,你也好好养伤!”她隔着台面把花塞到周景池右臂怀里,眼角弯弯地说,“最多两个星期就要下雪啦,提前祝你们初雪蜜月甜蜜,欢迎到时候再来找我订花哦!”
月池不下雪,大学所在地也不下雪,周景池想象不出来女生嘴里的初雪,但他还是说了谢谢,抱着花走出花店。
阴天,医院楼下散步的人很少,风吹得人不由自主往更温暖的地方扎。周景池拉上拉链,拂开长椅上的落叶坐下去。
安徒生童话书只剩下十页,他翻开又合上,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读下去。
犹豫归犹豫,周景池将花轻轻放在腿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录音笔一齐捏在书页边开始念故事。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缓,停顿自然,一个故事念完,身边的人才伸手鼓掌。
“高医生?”周景池站起身,无声地笑起来,有片落叶掉在他肩膀上也没发现,“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了有一半儿吧。”高泽洋将他按回长椅上,拍走那片落叶,“没出声儿是因为不敢打搅给赵观棋的故事,你不知道,他纯小气了。”
“怎么会打搅......我可以再录一遍,不是什么大事。”周景池始终很耐心,但也有些耐不住地去看高泽洋的神色,想从那张脸上得出什么结论或新消息。
“这么厚的书都快读完了,他怎么这么不争气。”高泽洋笑叹了声,“录音笔的字儿都磨没了,你说你,轴什么。”
“他能听见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周景池哽了一下,又神采奕奕道,“我相信他。”
“那也是,得盼好不是?”高泽洋点点头,看到他手边的花,“今天换郁金香了?”
“嗯,附近新开了家花店,都很新鲜。”周景池说着去摸花瓣,又在触及到那张卡片时收回手,“谢谢你。”
“得了得了,又说这个,我耳朵要比赵观棋先起茧子了都。”高泽洋满不在乎朝他摆摆手,“倒是你,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去拆线?”
“可能要下周。”周景池抬了抬左手,像是展示并无大碍,“活动已经不受限了,也不怎么疼。”
高泽洋若有所思地嗯了声,又问:“住的地方还习惯吗,那个阿姨是本地人,做的菜吃得惯不?”
“都蛮好。”周景池实话实说,饭菜都很合胃口,只是一个人也吃不下太多。那个阿姨只负责清洁和餐食,硬要说的话,就是一个人住那么大一个别墅太冷清了。
“好就行,赵观棋房子没白买啊。”高泽洋笑着拍拍他肩膀,“他住不成,你先住,不吃亏。”
“他最近情况怎么样?”周景池试探着问。
“反应多了很多,但还没醒。”高泽洋如实告知,又觉得有些残忍,改口宽慰道,“出那么大的事故,新闻上全是断肢残骸的,他算命大的了......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你就好好吃饭好好读故事啊,我都给你带到。”
“还是不能进去么?”周景池在跨过那段最煎熬的时期后频繁涌出思念,“我想看看他。”
“......恐怕难。”高泽洋也觉得头疼,“那些人看得紧,机会不好找。”
周景池的头低下去。
高泽洋想到那个人,叹息道,“你说能怪谁呢,他老子认得你,他又刚和他老子闹过一场......里里外外守着,跟看犯人似的,你不去也好,免得心里堵得慌。”
“他们吵得厉害么?”周景池小心翼翼地问。
“都动手了,你说呢?”没什么好遮掩的,两个有心人遇到坎儿谁也不能见死不救,他说,“他反正铁了心要回去找你,他爹又铁了心不同意......那曹小姐我也见过一两面,和赵家算是世交,但也算不上熟稔。”
“说到底,吵来吵去,横竖是不答应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不是你,也会反对。”高泽洋一语中的,“就算是一个不合他爹心意的女人,也照样这样拦着。”
见周景池还是沉默,高泽洋说:“不是你的错,走两步弯路很正常,每个人都会。”
高泽洋拿着录音笔走了,周景池看着那束花渐渐远离。树叶缝隙中的微小雨点落到书页上,像一串弥漫的省略号。
世界在愈来愈大的雨声中离他而去,住院部的灯彻夜不息,不是病房锁住昏迷的赵观棋,是偌大的天地囚住周景池。
整整一本安徒生童话读完了,赵观棋没有醒。
凛冬渐临,梅市的艳阳天会越来越少,他不能再等了。
夜半,毫无虫鸣,万物寂静,周景池搬着三级升降梯潜到病房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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