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一敷。”
周景池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包蒙着塑料袋的冰块,往他腿上一扔。
“我知道很难看。”冰块的寒很快沁出来,赵观棋没有动,“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周景池开得很专注,速度适中,神态自若,赵观棋肿着一双眼睛观察很久,发现周景池并没有侧头看自己,哪怕一眼。
手耷拉到冰袋上,赵观棋挎着安全带埋下半颗头,抬手将冰袋压在脸上。
“回去也别哭了。”周景池目视前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容易发高烧。”
赵观棋埋着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良久,久到周景池都觉得这茬不会得到回声的时候,身旁传来声音:“......烧死我吧。”
这样久,还是没有学会避谶,周景池在心里念了几句,没接话。
日头高起来,林荫乡道的车辆逐渐多起来,秋天两旁也依旧隐隐错错,早上追来的那层薄雾已经散了,周围的景致变得清晰。
山山水水起伏,这不是回月池的路,山峦树木的轮廓硬朗,手下的车辆平稳地行驶着,似乎乡道绵延没有尽头,他们也不会停下来。
赵观棋脸和眼球都冻得疼,他微微侧脸去看周景池的侧脸,从握方向盘的双手,到起伏的胸膛,再到没有出场的梨涡。
还是没有胖一点,是他没用。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涌上一股难受,他闭上眼睛,决心不再看一眼。
肩膀被拍的时候,赵观棋快要在冰火两重天中睡过去,车载电台上那首《月球下的人》正要结尾,周景池替他按了安全带锁扣,正等他直起身子。
“脖子疼不疼。”周景池还拽着安全带。
“不疼。”赵观棋迷迷糊糊地回答了,才发现正和面前这个人闹别扭,又不愿多说一句谢谢,起身兀自下了车。
“这是哪。”赵观棋只觉得眼睛要被周景池带来的冰块冻到失效,胡乱问了一句,随手一扔冰袋,看着周景池等回答。
“你来过。”周景池弯腰取东西,“老房子。”
赵观棋一激灵,想到什么似的直起背:“我不要跟你拜一棵树。”
“为什么?”周景池看着浑站不安的赵观棋,浮肿的眼皮稍稍好了一点,脸色还是一样的铁青。
“这是你的树。”赵观棋垂下眼睛,找不出其他托辞,“我不要你的东西。”
周景池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受影响,一门心思扑在供品的摆放上,退后到赵观棋身边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从赵观棋口袋里顺手摸出只火机,蹲下去开始燃香。
赵观棋气不过,半蹲下去要抓。
周景池心里一紧,忙拿远了燃起来的蜡烛,飞溅出的几滴蜡液烫到手背上,他不自觉皱了皱眉:“你疯了,抢什么,烧到了怎么办?”
“我说了,不要你的东西。”赵观棋一字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周景池却看到他脸上再明显不过的气愤。
“老天爷的树,关我什么事?”周景池解释一通,赵观棋还是并不赞同的表情。
他敛了神色,静静地看了会儿赵观棋,随后摇灭了蜡烛,朝那颗老樟树走过去。
赵观棋尚且没有争个上风,却要受这样的冷漠和摆布,他走近两步,不吭声,埋头准备收拾自己的东西,今天拜不了,选不到好树,难道一辈子都选不到吗。
他才不要在这里和周景池拜同一棵树。
正弯腰捡起第二个苹果,耳畔只听得刺啦一声,断了一秒,又是一阵撕扯布料的声音。
“你干什么?!”赵观棋睁大眼睛问。
周景池将从树干上撕扯下来的衣物随手一扔,陈年的衣物在太阳的照射下掀起一面铺天盖地的灰,周景池就站在那样的灰里,头发上落满了灰尘,就连睫毛也沾上些许。
“现在不是我的了,可以拜了?”周景池站在树下问他。
说是一个问句,到底也没有等待回答,周景池布好香烛台,摆好供品,香烧到一寸,他又拿了赵观棋的衣服往上钉。
一下一下,树干上多了一件拥抱的上衣。
赵观棋懵在原地,周景池在他前面跪下来。
“你不用跪,我替你。”周景池背对着他,捧在手里越过头顶的香冒着缕缕白烟,“可以朋友——”
“......可以替拜的,你不会念词。”
赵观棋终究不知道那段词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周景池究竟是拿着什么身份念了词,又和那颗老樟树说了什么,但他着实没有跪。
一分钟不到,周景池站起来,插香。赵观棋盯着他膝盖处的灰尘,忽然觉得,跪着求来的长命百岁又算什么,他好像没有那么迷信了。
周景池还在抬头望树,赵观棋没有打断,也许还有什么别的词要念,即使这棵树本来就是他的。
赵观棋心里琢磨不出个合适的话来,其实周边的老树不止这一颗。走下坡,尽头就是一颗高高大大的榕树,欣欣向荣。
“别看了,那棵树被雷劈过。”周景池不知何时顺着他视线望向那颗榕树,“背面那一半早就枯死了。”
赵观棋一肚子话没说,周景池抢了先:“结束了,你记得生日可以来拜拜。”
“也不是每年都必须来吧,没这么严苛......再怎么本命年来看看,上上香。”周景池抬头看树冠,秋天还是给老樟树剥去一层茂密,重重叠叠的枝干树影投在他们脸上,“可以许愿,生日的时候。”
“今天正好。”他忽然转头朝赵观棋笑,“你许吧。”
他说完便走开了些,赵观棋如鲠在喉,看着周景池弯腰捡走那件撕扯得不成样子的旧衣服,随意地扔进旧房子,像扔掉什么垃圾或诅咒。
“许啊。”周景池远远地催他,“看我干嘛。”
赵观棋转了头,没有闭眼睛,假意沉默一阵,转头说:“许好了。”
周景池从房檐下朝他缓缓走过来,摇摇欲坠的危房背靠大山,最后一茬荞子花漫山遍野开着,花型细碎紧簇,是一片细密又醇厚的白,像背在周景池背上的一层薄霜初雪。赵观棋记起来,周景池第一次向他介绍这种植物时引用了吴兆的“行行数里犹回首,秋雪满山荞麦花。”
那是一首告别诗。
还未回想起上两句是什么,周景池已经从那层别样的霜雪走到面前,还是笑着的,似乎交出这棵树不是赵观棋的事情,而是他的愿望。
“走吗?”他问赵观棋。
去哪,赵观棋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话,沉寂很久之后,他对上周景池的眼睛,很随意地问:“平安长寿不可以分享吧,我们这样,会不会被怪?”
周景池擦苹果的动作停了停,他笑了笑,无奈道:“你别太认真。”
平安哪来的分享,就算是要送出去,周景池也会这么做的,他递过去一个苹果:“吃吧。”
增福消灾的苹果,不知是不是神明显灵,赵观棋似乎也并不那么为分开难受了,他轻轻推过去,垂眼看周景池:“你吃吧,毕竟我吃了你的。”
“你生日的。”他补充。
没有推辞,周景池捧着苹果咬了一口:“很甜。”
赵观棋点点头,看着周景池因吞咽而上下起伏的喉结,抿抿唇,开口问:“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什么?”
“我生日,你给我做饭吃。”
周景池啃咬苹果的动作滞了一瞬,随即又啃了一口:“你原谅我了?”
“没有......不是。”赵观棋垂下眼睛,打断自己,“我不怪你。”
“我下午要去办离职手续。”周景池顺手将苹果核丢到田地里,“算了吧。”
即使做了心理准备,赵观棋还是感觉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周景池含笑地看着他,却无端多了股攫住他心脏的力量。
遗憾还是不甘呢?
是无力吧。
他看遍地鲜红的苹果,觉得这一遭真真是无趣极了,求了长命百岁也是折磨罢了。
“你还是欠我的。”他还是不甘心。
周景池总也不推脱:“换个弥补方式吧,我这还有你之前的卡——”
“我不缺钱。”赵观棋不想听没诚意又无趣的补偿方案。
嘴里苹果清香还未散去,得了头等庇佑的周景池舔了舔嘴唇,问:“那你想要怎样?”
赵观棋一动未动,视线从周景池开车略微凌乱的额发看到鼻尖:“你怎么不对我笑了。”
他这么一说,下一秒周景池的梨涡便捧场地奉献出来。
周景池不知道要怎么笑才能算是补偿,却感到一双再熟悉没有的手慢慢地、缓缓地、试探又雀跃地拢住了他的手。
阳光在两具身体之间逐渐失去存活地,赵观棋离他太近了。
阳光失去暖色,树影的缝隙都随屏住的呼吸一同消失,心跳就快替代枝丫缠绕在一起。黯然失色间,周景池几乎感受到赵观棋热切的吐息,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咫尺间,他猛地如梦初醒,转过头和那个即将酝酿成型的吻拉开安全距离。
“忘了祝你生日快乐。”周景池堪堪擦过那个吻,笑说:“生日快乐,赵观棋。”
他还是笑着的,梨涡还在,赵观棋不知道挑什么错出来。可他忽然就很不甘,即使周景池退后的距离不过一两步。
“我想要什么?”他反问回去。
周景池沉静地笑着,知道这是不用回答的问句。
“周景池。”
赵观棋时隔很久又这样严肃地喊他的名字,强撑起来的笑却着实明显,似乎也知道是个无理的要求,他紧张得无意识吞咽了一下,声音也跟着断续:“你可不可以,再,亲我一下?”
风还在吹,夹着若有似无的寒。
赵观棋半醒来,才发现忘记关窗,半夜下了一阵雨,窗帘被浸得失了颜色。没有雨声,他却睡不下去了。只好撑着半坐起来,拧着眉去摸床头柜上的烟盒。
手伸出去的时候下意识抬高了些,却意外没有遇到阻碍,那盏略高的橘子灯已经被周景池带走了。
像忽然被窗帘连带着浸湿,赵观棋维持着半伸展动作僵在床沿,心里漫起一股只要不去想,一切就不会有诸多改变的自欺欺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的脑子真的跟着扑到身上的风冻僵了。闹钟如期响起的时候,他连自己为什么做着这么尴尬难堪的动作都不知道。
天亮得越来越晚,这场凝滞没有观众。赵观棋看了眼烟盒,重新靠到床头上。他不喜欢这样夜长昼短的变化,更不喜欢生活中骤然缺少某个人的变化。未关的窗突然成了踏入现实世界的一扇门,从一个美梦到窒闷潮湿的大段留白。
窗外的鸟鸣随着气温的下降变得稀少,他竟然涌出一种伟大的理解和宽恕。脑中纯粹的白中涌现出周景池站在窗边,用一根水绿色绳子挽窗帘的情景。
窗边的人有最巧的手,最美的眼睛,最晶莹的泪滴,和最决绝的微笑。
也就是出现那样幻觉的清晨时刻,赵观棋才觉得沉寂在余小云酒吧的那只蓝色撒谎精变得更丰盈。周景池才不是善解人意,才不是爱他。他有近乎偏执的原则和一旦踏过就不容饶恕的红线。
赵观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踩到了那根红线,他想这个想得快要疯掉了。
以至于萌生了逃离的想法。
可去哪儿呢?
赵观棋在昏暗灯光下摇摇头,例行公事般按掉闹钟,换衣洗漱,嗅着水草气息的空气离开顶层。
会议室坐满了人,早会因为赵观棋还有个线上会议提早了半小时。本地小组由祖欣担任了新组长,将近旅游高峰,按理来说应该及时找人补上工作量下的新人。可每递上去一次,赵观棋就会愣一下,说辛苦大家,薪酬会提。
再等等吧。
韩冀听这措辞一遍两遍就算了,久了也开始不耐烦,一挥手抢走赵观棋往嘴里送的烟,骂骂咧咧道:“等等等等!就知道等!他妈的不就分个手,跟勾了魂儿似的,工作上的事情你犟个什么事儿?”
“哦,你今天等,明天等,后天继续等,周景池就乖乖回来给你上班了?就回来和你复合了?”韩冀就是看不惯那副死样子,像什么生死攸关的病症,“要我说,你就不该和他在一起,两个人身上都背一身的毛病......真当自己翅膀硬了,再过两天是不是要回去跟你老子拍桌子叫板当家做主了?”
赵观棋不置可否,只是从抽屉里拿出另一盒烟,抽一支拿在手上,像看着什么稀奇玩意。
韩冀没忍住敲了敲他的桌子:“你到底听我说话没有?”
“他把我的烟全部拿走了。”赵观棋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什么?”
“他把我的烟全部拿走了。”赵观棋机械地重复一遍,忽然抬眼看韩冀,“你说,我现在抽烟,他看到了会不会就会重新回来管我?”
韩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还没笑出来又察觉出不对。他忍无可忍,一把打掉了赵观棋手里握着的那支烟。
“别抽了。”韩冀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跟我去看医生。”
“我要开会。”赵观棋呆滞半刻,弯腰将烟捡起来,“卢叔那边的合同还没谈妥,该去了。”
韩冀皱了皱眉,立刻问:“非要这么急?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赵观棋将那支烟塞回烟盒,疲累地捏了捏山根,“梅市。”
和卢章明那手合同对度假村来说至关重要,之前明里暗里使绊子也是在敲打。赵观棋对这种打哑谜的方式不是很喜欢,一直也没主动推进,倒是卢章明最近两三次都主动打电话过来。他猜测是赵蕴和那边的意思。
纵使一万个不情愿,那个家是不得不回了。
“你老子的意思吧......”韩冀很惨淡地笑了一下,推搡了一把赵观棋的肩膀,“你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赵观棋听惯了韩冀的攻击,只当是句话里有话的打趣。
“待哪儿不是待。”赵观棋回了一句。
窗外的太阳初初显露,韩冀听着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倒觉得稀奇。他还依稀记得赵观棋说月池是来对了,度假村的选址是选对了,黑豆是跑对了。
话里话外总不离开‘缘分’二字,连桥头的算命先生,镇上的传统习俗节日也一丝不苟地跟着周景池笃信,执行。
物是人非事事休,韩冀有点想不明白周景池那么一个好说话的人究竟为什么要闹分手,还是在求婚的关头。
戒指摇身一变成了戳得人血淋淋的刀子,赵观棋变得神神叨叨,失眠多梦,唇边的胡茬泛出淡淡的青,满眼倦色。想到前几天彻夜失眠睡不着,抽烟当呼吸的人,韩冀不放心地问:“还在联系?”
赵观棋摇摇头又停住,很淡地笑了一下:“算吧,我单方面。”
“贼心不死啊。”
赵观棋平静道:“我只是想把我的烟要回来。”
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冀很不理解地看向面带微笑的男人,赵观棋安静得让他感到陌生。以前一天要说一本自传出来的人,现在发呆成了工作之外的第二事项。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宽慰的话,但看着面容甚至称得上苍白,嘴唇失去血色,眼底微微泛血丝的赵观棋,又抿住嘴。
“痛痛快快的,删了吧。”韩冀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塞了根烟到赵观棋嘴边替他燃了火机。
脸上最鲜活的只有被火舌照亮的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在赵观棋面颊跳动着,像正在替他呼吸。
那只烟头最终偏离了预设的轨道,赵观棋推开韩冀的手,烟掉在他的桌子上。
“不抽了,咳嗽。”他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淡淡地说,“我还有事情要和他联系,后面再删吧。”
韩冀碰一鼻子灰,心里恨铁不成钢地知道,周景池都辞职了,还能有什么事,还能有其他事?
不过他也不想多言,收了火机,在桌上扔下几颗水果糖,脚步很轻地离开了。
赵观棋过了很久才从桌面的木质纹理中挣脱出来,看向那几颗颜色鲜艳的水果糖。他认出来,这是他和韩冀从小吃到大的糖。糖果厂商会在每一颗糖的糖纸内页写一句话。他记得韩冀吃到的是泰戈尔飞鸟集中的某一句,而他吃到的第一句是“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当时展开糖纸的赵观棋还没有读过大名鼎鼎的《哈姆雷特》,于是只能向母亲求助。母亲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向他解释了生存与毁灭,忍气吞声和奋力一战。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做选择是每个人最勇敢的时刻。所以他选择逃离那个所谓的家,所以他选择自己独活,所以他选择到一个新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虽然此时此刻,他甚至无法共情答应分手那个时刻的自己。
有选择,别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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