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结动了又动,嘴唇张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赵观棋听出雨声,提了精神问他:“你在哪,在淋雨吗?”
 “车里的伞呢?”
 “你没开车出去吗?”
 什么也听不进去,久违的感觉,周景池第一次觉得药断错了,他听不清赵观棋的声音了。
 雨势不减反大,捂着一只耳朵,另一只盖着手机都能听见尖锐又哗啦的雨声,周景池眼前升起一层磅礴的水雾,无穷无尽的雨水冲刷这座城市,也冲刷他。
 他好像在雨里又病了,亦或者,从来没好过。
 像命运洪流里的枯枝败叶,有人将他捞起来,可浸润过水,他已不可控地暗自腐败。就好像怎么跑,怎么晒,怎么迎接天降甘霖,怎么插到土里重新过活,也还是会这样。
 周景池有点害怕了,他感觉冷风嗖嗖只对着他。
 他觉得,他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电话里的声音一直没断过,周景池艰难地拽出一点神思,扬起一个不起任何作用的笑,对赵观棋说:“我摔车了。”
 “好疼。”
 周景池被雨水呛咳得满脸胀红,衣服贴在背上越来越冷,他忍不住哽咽,在电话这头耸着肩膀啜泣:“赵观棋,你来接我,你来接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你来接我......”
 “我真的,走不动了。”
 这是周景池被勒令不许出门的第二天,赵观棋生日的前一晚。
 周景池久违地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晃悠着看日暮时刻天空的最后一丝红。手伤了,嘴巴也磕了,膝盖和胳膊肘在地上蹭得不成样子,上药的时候赵观棋总是会抬头看他,他又不敢像在电话里那样说疼了。
 他在雨天哭了,不过还好、幸好是雨天,震耳的雨声足以掩盖崩溃又羞愧的哭声,泪水也并不起眼。
 他已经不小了,却是第一次朝人这么喊痛,第一次这么在电话里山崩地裂。小孩子尚且会在哭后因为泪痕侵染面部而疼痛,周景池却遥遥地、远远地、不知所以然地觉得他的脸也在疼了,在赵观棋跑过来抱住他的时候。
 那个拥抱只过了不过两天,周景池看着山头的圆弧形橙色降下去,薄薄的红雾覆盖整个曾经电闪雷鸣的天空,像一层染了色的保鲜膜。
 也像那个拥抱,明明贴得无法再近,他始终觉得隔着一层撕不开的膜。
 秋千趋近平稳,周景池在这两天中第五次意识到,即使雷劈得地壳都震颤,雨打得脊背都泛疼,泪渍得伤口都发麻,他的脑袋却奇迹地没有宕机,在赵观棋到达那个莫须有的摔车现场之前磕磕绊绊栽进出租车赶过去。
 他浑身都是湿的,一走进干燥的世界,脑子里就止不住地往外冒各种念头——陈武通的手机不知道坏了没有,那些照片怎么办,陈武通说只要他活着,就算坐牢也会有出狱的那天......
 头疼欲裂,周景池蜷着,捂着脑袋,却岔出赵观棋的样子来。
 对啊,赵观棋怎么办呢?他说过爱他的,说过要一直陪他的......可现在怎么办呢。
 奔波、徜徉。雨雾打在风挡玻璃上,雨刷做着无谓的功劳,周景池怔然很久,看着雨刷上来,又下去,怎么也拂不开那些让他头疼的雨。忙忙碌碌,寻寻觅觅,吃过的苦可以化成竹条编制一个弥天的箩筐,挨过的打还在身上具象化......可为什么爱不可以呢,为什么选择总是不在他手里呢。
 就算是生死,也全能由人选一回吧。
 之前手机没有修好,遗书被吞没,他觉得这是命不该绝。可忘了老天是玩弄的奇才,翻来覆去,倒横直竖,总在他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敲他一闷棍子。
 赵观棋扑过来用力抱住他,周景池已经没有在流泪了,他的嗓子疼得厉害,兴许是被赵观棋的吻传染了流感。
 赵观棋像检查乐高有无瑕疵一般将他翻来覆去地看,最后问他:“车呢?你骑车出来的?”
 他随手一指路边倒伏的共享电驴,竟然能对赵观棋笑起来:“没扶。”
 “怎么不开车?”赵观棋又问他。
 周景池知道,接下来赵观棋会问你怎么不拿伞,你怎么在这一动不动呆了那么久,怎么摔的,有人看见吗,你还疼吗。
 谎言是需要互相打掩护的,周景池晕乎乎,知道迟早露马脚,索性只朝他笑,不做声。
 他赢了,赵观棋在他受伤这件事面前会失去一些基本的敏锐度。
 全是小伤,赵观棋在医院突然缓过神来,擦伤和磕碰竟然会让一个耐痛的人呻吟哭泣吗。他贴手感受着周景池被雨水打湿得彻底的体温,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他们睡得很早很早,天还没有黑,周景池就洗过澡,牵着赵观棋往床上去,像一只经历过大地震最后找到主人的猫,紧紧贴着赵观棋,一言不发。
 眼睛合上,赵观棋的臂弯迎接了一滴温热的雨。
 当时周景池立刻转过身去,背对赵观棋,用被角蹭了下脸。不过他也不想猜,赵观棋心里和明镜似的,不然也不会问了高泽洋,私自把他圈在屋里,不让做饭,也不让出门。
 杜悦上来看他,提了他爱吃的水果和巷子口行踪不定摊位的桂花糖。两个人坐到沙发上,大眼瞪小眼,杜悦站起身给他削水果,又把糖纸剥开递到他跟前。
 “你真断药了。”她说了个陈述句。
 周景池嘴里含着糖,鼓着腮帮子,没觉得做错什么,点头道:“嗯。”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那是能随随便便断的吗?分手还循序渐进呢,你倒好,自己话一说,谁也不告诉就——”她突然顿一下,懊恼地说,“是我没注意。”
 “不关你的事。”周景池把糖块在嘴里推来推去,感受刮擦唇壁的微痛,“我不就是摔个车,我都没怪自己,你怎么还怪自己了。”
 “那你也不能随便停药啊!”杜悦痛心疾首,拿起苹果给他切块儿,“好不容易好起来点,又出什么好歹,你真要人命了。”
 没说要谁的命,答案却在心里显现。
 “久病成医嘛,我心里有数。”周景池接过半个苹果,咬了一口,又说,“汤圆就麻烦姐多照顾几天啦。”
 “我都成托儿所了。”杜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看着周景池一口一口吃苹果,“我都伺候上你了,你还跟我客气。”
 看她心软,周景池趁热打铁,拜托道:“姐,你跟观棋说一下,等唱完歌,他生日白天我做饭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就像你们给我过生日那天一样。”
 杜悦往嘴里送苹果的动作都顿住,十分不解地看了一遍周景池:“我去说?”
 “嗯,你去说。”
 杜悦问:“为什么。”
 “他不让我做饭。”周景池认真道,“我想给他做饭。”
 “还有鱼,我还欠他一条鱼没做的。”
 杜悦隐隐觉得周景池状态说不出来的奇怪和平静,回想了阵赵观棋铺天盖地的嘱咐,想说一句悬,看着人无精打采又莫名其妙失落,改口道:“得得得,我等会儿去和他讲。”
 “这下可以把药吃了吧。”杜悦给他倒水。
 “不想吃。”周景池摇头,“你再给我削个苹果。”
 “哎,你小子使唤起劲儿了......”杜悦无奈,“吃吃吃,我给你削。”
 周景池就笑了,捡了话自顾自说起来:“分店的事情怎么样了。”
 杜悦面无表情:“哦,你说市里的书店啊?”
 周景池往沙发上缩了一点,微微垂下眼睛看杜悦慢慢削苹果皮,良久,带着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就那样儿呗,门店地址倒是选好了,就挨着新校区后校门。”杜悦慢条斯理道,“后校门那边是新商业街,门也开得比正门宽敞,学生爱走。”
 “手,拿好。”杜悦把苹果递给周景池。
 周景池接过来看了又看,最后站在一个果盘高手的角度评价:“屁股没削干净诶。”
 “信不信我削你屁股。”杜悦拿出拳头挥了挥,“还没追究你停药呢,你倒挑上我的刺儿了。”
 杜悦站起身,去给电壶续水,还没接满,周景池的脚步很轻,跟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像个小孩儿似的。杜悦喊他一声,周景池就蚊子似的答应一声,片刻后,又期期艾艾地问她:“店,装修什么的还顺利吗?”
 “还没开始装修呢。”
 杜悦端着水回头,看周景池欲言又止的神情,显然想问的不止这个。周景池向来是看人情绪,察人喜怒的高手,她也不想瞒,便说:“那个合伙人发羊癫疯了,刚谈好租金,又说什么听别人讲开书店不赚钱,难回本......这不,这两天吞吞吐吐地当结巴呢。”
 “管得他。”她暗骂一声。
 杜悦往杯子里续茶,周景池看着茶液由微黄变成深棕,忽然开口道:“我给你出资。”
 杜悦一僵,抬起头,周景池正定定看着她:“不要合伙了,你单干,我托小云打听过了,那家人急着搬迁,门市不贵......”
 “我给你盘下来。”周景池像在讨论买卖一颗鸡蛋,笑道:“你自己做老板,怎样?”
 “你说什么呢......”杜悦只当自己出现幻听,“还有,小云是谁。”
 “不重要。”周景池一把握住她的手,平静又郑重地说,“我有钱的,我帮你,姐。”
 “赵观棋给你——”
 “跟他没关系。”周景池不想再瞒,“我把房子卖了。”
 这话让杜悦不明就里,一时联想到老房子和两人在市里那套房子,不自觉带了点惊恐:“你把赵观棋买的婚房给卖了?!”
 “你疯——”
 “我把我妈留下的房子卖了。”周景池其实不必多做解释,但他还是说,“你不要告诉他。”
 杜悦刚想问的话被压在嗓子眼,浑身都僵了,茶水汽漫到脸上,她细细一想,竟也觉得没问题。一直被吸血是老毛病,现在周景池和赵观棋在一起,也不常回去,工作生活恋爱都融为一体,那个承载着痛苦和不知值得与否怀念的小房子似乎没有再存留的必要。
 这是在往前走,她一时不知道要讲点什么才好。
 “为什么不告诉?”杜悦严格道,“我没办法信一个药都偷偷吐出来的人。”
 “我……”
 周景池挣扎一瞬,坦诚道:“我买了戒指。”
 他实在是什么也无法分享——赵观棋面临却以为他蒙在鼓里的婚讯压力,交房可能遇上的一场恶战,以及陈武通的只言片语。
 根据全人类幸福指数,快乐和喜悦在分享后会加一,可悲伤和痛苦不会。
 所以他只分享这个好消息。
 只一瞬间,杜悦脸上的神情僵住了,过了好久才缓缓去看周景池的眼睛。她想分辨出点什么,喜悦,激动,亦或者怦然,然而那里面都没有,只有平静和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
 见杜悦哑巴了,周景池又很大方地向她吐露:“很贵的......你说他会不会喜欢?”
 “你要求婚?”
 周景池却沉默了,端起茶杯胡乱喝一口,又被烫得叫出声,捂了嘴,沉闷地说:“生日礼物来着。”
 “......害我白激动一场。”杜悦使劲按着怦怦跳的心口,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我还以为,我还孤寡着,你俩要结婚了。”
 “当然也不是不想......总之,按你的心思走就行。”杜悦这才拐回去回答他,“你送什么赵观棋都会高兴得没边儿吧。”
 “不过戒指的话......”杜悦对上他视线,认真道,“他可能当场就要嫁给你。”
 “怎么会。”周景池却被逗笑了,似乎真的看见赵观棋捧着戒指广而告之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又逐渐淡下去。
 天像一个伤心的人,黑中带着点沮丧的灰,杜悦要先回去一趟,千叮咛万嘱咐后才依依不舍地下楼,顺带说:“出门的时候多穿个外套,我先过去吃饭的地方。”
 电梯到了,杜悦忽地回身,贴心一问:“需要我帮你买束花带过去么?”
 “不用。”周景池看出她的意图,“你开车慢点。”
 周景池在廊外目送杜悦驶出园区,走回房门,客厅的灯已经开了。赵观棋衣服换到一半,听到声响光着半身支出头看,朝他招手:“快来换衣服。”
 两个人今天都穿得很不同,周景池破天荒地主动提出穿刚晾干的情侣外套,赵观棋喜不自胜,临出门又给他戴上那根海豚项链。
 到车里,赵观棋还是时不时侧过头盯周景池,心里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周景池只当小孩子过生日,都憧憬热闹,蛋糕,和一堆人拧爆的漫天礼花。
 刚启动,却没有踩油门,赵观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脑子里闪过一堆今晚的菜名,狠狠甩了两下头才挣脱出来。周景池疑惑地看过去,赵观棋立刻很激动地握住他手腕,语气欣喜。
 “我马上22了。”
 周景池不明所以地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吗?”赵观棋像盯着一根蜡烛在许愿,眼睛里透露出一股雪白的虔诚,“我之前的愿望,就是在22岁之前遇到喜欢的人。”
 周景池正想说恭喜你,赵观棋开始自顾自地剖析:“这样,22岁法定年龄一到,我就可以和他结婚了。”
 他停顿一秒。
 “和你结婚了。”
第67章 是对是错都不必讲
 晚餐的地址选在一个老字号汤锅店,离度假村不远。夜风逐渐浓重,周景池穿着两件都觉得冷,背后寒津津的,直到下了车才好些。
 临上包间的时候,赵观棋接了个电话。
 周景池指指楼上,跟他比口型:“我先上去。”
 房间里的汤锅已经架起来了,考虑到有些朋友不吃辣,还是选了秋冬一贯的菌菇汤底,这家店的羊肉很有名,周景池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单,背后的门被推开了个缝儿。
 杜悦鬼鬼祟祟探出半个头,朝周景池勾勾手指,用气声说:“来来来。”
 “怎么了?”周景池靠过去,把门敞开。
 “你的东西呢?”杜悦上上下下看他浑身,“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我要第一个看。”
 “......戒指?”周景池有些难为情,又怕被人听见,压了声儿说,“你小心点看啊。”
 周景池从外套内侧包里掏出个精致的红丝绒戒盒,正要嘱咐一句好贵的,阁楼转角有个人挥起手打招呼。
 猛地揣回去,杜悦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就被扳正,韩冀提着个礼袋咬着没点的烟向他们走过来,周景池顺着看过去,是只男士香水。
 “你们杵门口干啥呢?”韩冀把烟取下来,往里望了望,“汤都开了。”
 “有现选的羊肉,我正准备去看看呢。”周景池往门里退,让出个通道,又问,“望晴他们呢?”
 “还说呢,何望晴倒是能来。”韩冀拖出个椅子放礼物,“马钊他们可被缠住了。”
 “新来的团提早到了,今晚上老祠堂那边有祭拜仪式,都嚷嚷着要去凑热闹,他们都得陪着了。”韩冀一面解释,一面看菜单,“我看,多半得唱歌的时候才能来了。”
 “这样啊。”杜悦撑着一个椅背,为其他人看不见某种八卦场面默哀几秒,支起脑袋问:“棋子呢?”
 “刚看见他在楼下接电话呢吧。”韩冀说,“别管他,咱吃好了就成。”
 韩冀和杜悦又研究起菜单,菜色是蛮多,就是人少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完,周景池坐了会儿,看着泛白飘油花的翻腾汤底,起身说:“我去看看酒水,顺便打一份待会儿带回去给他们吃。”
 酒水饮料就那几种,没有什么高档红酒,周景池挑来挑去选了一种本地的黄酒和米酒。
 等酒的时候看到阁楼一侧有方小阳台,周景池鬼使神差地走出去,果然看见在接电话的赵观棋。
 天快黑了,店外的小道没有路灯,周景池抬头看见头顶的灯,一根绳索跟着风荡悠,他伸手扯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落下去,勉勉强强将赵观棋身边的灰暗撕开一道口子。
 周景池头顶着光,从下往上看是逆光的,盖着灰的灯泡将他照成一片落拓的剪影,赵观棋看不清他,只看到他微微前倾的上半身和搭在栏杆上的手。
 老旧的木质栏杆因为受力微微变形,赵观棋挂了电话。
 “别倚着。”他朝周景池挥手,示意往后退,“小心掉下来。”
 “你接着我不就好了。”周景池松了倚靠的重心,动作却没变。
 赵观棋先是上下考察了落差,又朝他更走近几步,仰起头,光线映出周景池再熟悉不过的笑:“原来喜欢这么经典的罗曼蒂克情节啊?”
 周景池想反驳不是,赵观棋再次开口:“那你学学。”
 “学什么?”周景池想莫不是真要学什么标准的降落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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