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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不出再见(陈在舟)


老房子的地方早几年还行,现在称得上荒郊野岭也不为过,一个人不安全。陈书伶没在镇上,没在网吧,没在电影院电玩城,最好也不要在老房子。容易走失是一方面,这段时间那边开了个砖厂,形形色色什么样儿的人都有,不是个可以到处转的地儿。
“我急啊!回去什么回去......我还寻思我往山上找找。”
杜悦拿着手电筒从岌岌可危的老房子里出来,又漫无目的地照着周边杂草丛生的野地,忽地灵光一闪。
“哎不是!池子,你爸爸的坟是不是在这边?之前出殡的时候我没跟着,但我记得好像......”
周景池扫视路边的动作停下来,思索道:“是,你等下!”
他迅速地翻出之前选地拍的照片,悉数发给杜悦:“姐,照片你看看,都是白天拍的照片了,你晚上可能看不太清,就沿着柑子林上去,有条水泥路,你别走小路......那边新坟不多,你看着点照片,有问题随时打我电话,别走远了。”
杜悦翻着照片连连应了几声,仔细看完地形,又问:“你这边还有多久到?”
“半小时左右。”周景池答。
“差不多,我看了给你说。”杜悦说,“棋子没和你一块儿?”
“他不熟悉村路,让他继续在镇上找了。”周景池看了眼副驾上的手机,只觉头疼,“小伶手机都没带......你不用给她打电话,没人尽快下来。”
“知道。”杜悦那边响起打双闪的声音,“你说这孩子好好的怎么还从学校跑了呢,之前不都没什么异常的地方么?”
她有心要问一句,陈书伶正值青春期,家里又没有同性的长辈,杜悦想着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跟周景池倾诉的事,问到了也好帮着开导两句。
“......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杜悦小心猜测着,“转学跟新同学不融洽?还是说什么......霸凌?”
杜悦说得也不无道理,乡镇上的中学氛围本来就算不上上佳,新来的转校生往往是众矢之的,尤其是前俩天竟然听周景池说还有人找人小女孩打听陈年八卦的。
不做盘人人想挑的菜,难。
“没有,不是。”周景池也拿不太准,正说着,赵观棋的电话又打进来。
“找到了吗?”
“找到了吗?”
电话两端一齐开口,又一齐沉默。
周景池紧了紧手机,说:“你们又找过一圈了?”
韩冀在那边抢话:“对啊,没有啊!能找的都找了,能去的店都去了,一个人影儿没看着。监控也看了,就看到人从后校门出去,停都没停就走了。”
“其他铺子有监控能看看么?”心跳得厉害,周景池腾出一只手按了按。
“走两步就是监控盲区了。”赵观棋说,“应该抄近路走巷子了。”
那边吵吵嚷嚷的,韩冀点了支烟,走远些去抽了。
“你别着急。”赵观棋宽慰道,“这么大个人了,平时也听话得很,兴许和同学玩儿去了……”
“我,我眼皮一直跳。”周景池没底气。
赵观棋问:“哪只眼睛?”
周景池虽然很不愿承认,但也实话实说:“...右眼。”
“那完了啊。”韩冀插嘴,“左眼跳财,右眼——”
“右眼跳眼皮痉挛!”赵观棋大叫。
周景池愣住,正要说两句,前头路边闪着个人影往小路去,他顿住,飞快朝电话说:“先不说了,有事电话!”
赵观棋还没反应过来,周景池手机一扔,一脚油门追上去,在小路口急刹,还没停稳就解开安全带摸黑往上追。
“小伶!”他喊一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人。
车灯在下面路边亮着,手里的人转过头来,周景池瞳孔微缩,触电似的收回。
那人警觉地收回手,摸了摸手腕,周景池看了眼近在咫尺的自建房。
“……抱歉,认错人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周景池一番,像看变态似的走了。
周景池愣在原地。
左手边两米就是苞米地,灯光一闪,山包上稀稀拉拉的黑色石碑,周景池看着,坟头风中耸动五颜六色反光坟飘在眼里一闪而过。
想到什么,周景池快步回车,给杜悦发了条消息叫不用去了,转身在下个路口掉头上了山。
穿过密集的桃林,脚下的石梯蜿蜒,不少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泥土,天地一片漆黑,不远处养殖场的院墙内传来狼狗吠叫,周景池拿着手电筒凭记忆往上跑。
路过外婆的坟,再路过外公的坟,周景池抄近道翻过一座山包,手电筒的亮光还未对准那座新坟,一颗像萤火虫一样的微弱亮光在视线中被风吹得跳跃不止。
没带手机没带电筒,却带了蜡烛和香。
陈书伶的身影几乎隐没得失去边界和颜色,今夜乌云密布,和赵观棋一样喜欢寄托灵魂在星星身上的女孩兴致肉眼可见的低迷。
周景池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陈书伶跪坐着,山里的风冷冽刺骨,地面前一天下的雨还未干,她却没有挪动一丝一毫。
脑海里一片恍惚,昔日唢呐喇叭当着遗像未演奏出的悲伤和疼痛一一在周景池面前具象化,他本以为自己的泪已经在母亲过世和带走陈书伶之后画上句点,可泪是没有句点的,就像河流,就像月池刚下过的雨。
是他自己自作聪明,流动的东西怎么会有终结的时候呢。
烛火跳动,风乍起,陈书伶用书包去挡,还没放置好位置,一束浑圆的光从背后打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在黑暗中胡思乱想鬼神的念头打住,她却不敢回头了。
“出门什么也不带……”周景池在背后两三步的地方停住,“饭吃了吗?”
他拿出折返回车上取的饭团,走近两步,在陈书伶身边席地而坐。没有急着递出去,周景池瞟了眼女孩鼓鼓囊囊开着口的书包。
“带的纸烧完了?”
陈书伶摸了下鼻子,不敢看他:“......没有。”
周景池看了眼香炉下的一小堆灰烬,伸湳風手进书包把剩下的黄纸掏出来。
火机声响起,火舌窜出,接触到易燃物后迅速扩大面积,电筒的白光被掩盖,两人的眼睛和脸庞都是暖色的。
眼见火堆燃烧稳定,周景池把饭团举到上方加热,既然有人心虚,他也就不盯着人看,只看着那堆火,手里轻轻缓缓地转着烤饭团。
祭拜的黄纸烧起来的味道很迷,和着香和劣质的粗支蜡烛,闻起来像在棺材边等着人哭丧。
陈书伶欲言又止。
周景池把她往后拉出烟吹火燎的风口,低着头看饭团包装纸泛着的反光:“下午放学就走,饭堂也没去,校门口也没停......你不吃饭就来,不怕妈怪你了?”
烧热的饭团递到跟前,陈书伶再也没地方可逃了,她迟钝地接过,却为话题的不相干感到疑惑。
不问她为什么来这,不责怪她一声不吭地失联,不怪罪她让他找了这么久......只怪她为什么没吃晚餐。
看着那团火被周景池挑起来烧得更旺,不断地加入新的黄纸,陈书伶低着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问完是后悔的,陈书伶明白,自己更应该说句对不起。
“你想妈妈,怎么不和我讲。”周景池停下手里拨弄棍子的动作,很沉很缓地看过去,又说,“一个人走路来的?”
“你也是有骨气。”周景池挑明,“钱包在宿舍另一个包里,买完这些,还能一个人走这么远。”
“宁愿一个人,也不喊哥哥是吗?”他盯着目光闪烁的人。
陈书伶一张嘴,周景池打断:“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回头给你观棋哥他们说句谢谢,找你找到大半夜。”
“吃饭。”他平静得不像把月池翻天覆地找过一遭,顺口道,“他们也去吃饭了,别耽搁。”
听到这,陈书伶撕开包装就开始啃,一口一口,周景池又递过去一瓶牛奶:“慢点吃,没催你。”
“你想多待会儿。”他停顿,陈书伶含着半口奶看他,“我就陪你多待会儿。”
“我以为,你会生气。”
“这就是你不带手机的原因?”周景池面无表情,捋顺她乱糟糟的头发,“被电话劈头盖脸地骂怕了?”
陈武通的通病,周景池知道,也是在知道后才下了决心要接走她。
“......不是。”陈书伶吞吞吐吐,“我不懂事。”
“我就是想见见妈妈,你上班,你忙,我不想和你说的。”陈书伶更像是在检讨,“今晚上没有晚自习,以往天都不会查寝的。”
“你还挺可惜是吧?”
周景池听到这有点生气了,音量都不自觉提高两个度,快压过呼啸的风声:“没人发觉,你又在这呆十几个小时?”
“以前不知道你还挺会荒野求生。”周景池呛她,“下雨坐到楼梯间等那么久也不吱声,现在倒是学会神不知鬼不觉跑这么远,到荒郊野岭的坟前打地铺了?”
陈书伶头低得像个挨打的鹌鹑。
周景池最看不得人这样,一抬手把她脸捧起来:“怕什么?我在。”
他停了下:“还有你观棋哥在,怕啥?”
“想来大大方方和我说,我带你,我接你,咱一起来。”
周景池把她鬓边掉下的碎发挽到耳朵后边,轻声说:“这样远,我看着腿疼。”
“…...他又给我发信息了,不是原来的号码。”陈书伶眼睛亮闪闪的,“我怕。”
她借着烧给母亲的火,借着那点暖握住周景池的手:“他又来找我,我跑了好久。”
“哥。”
“你带的饭团好好吃。”陈书伶突兀地改变话题。
她收回手,又咬了几口。
“在学校这几天我都吃不下饭,我不想跟你说的......你这段时间总睡不着,瘦了,黑眼圈也重了,我……”
“我就是想妈妈了。”
碑文刻得端正,两个人的名字都在前位。她的眼睛望着圆弧顶的碑,周景池顺着视线看过去,落在他名字旁的‘周书伶’。
她声音低低的:“我不想和他一个姓。”
“能改。”周景池没有迟疑,“成年了,我带你去改。”
“哥真的不生我气?”
周景池看她一眼,脱了外套披过去:“吃完饭团,喝完牛奶,我就不生气。”
陈书伶眼睛亮亮的,瞬间就把前头悲悲戚戚的倾诉担忧抛到脑后,一口饭团一口奶地往嘴里送。
陈书伶吃着,周景池捋了捋脑子,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堆里加黄纸,温声说:“周末你观棋哥生日,等他生日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为什么啊?”陈书伶实在不解。
“哥哥帮你。”周景池很温柔地看她,看她咀嚼也会显现的浅浅梨涡,“前段时间太忙了,是哥哥没留意。我和老师说了让你走读,住到度假村来,不用担心。”
周景池抚她的头顶:“乖。”
陈书伶很开心地点头:“那我要给观棋哥准备礼物!”
周景池还想叮嘱两句,也说不出口。看着人一扫阴霾地拿过手机开始翻翻找找,地上的灰烬被煽动起来,飘着走到眼前,落到坟头,像被人收走似的。
他抬眼仔仔细细看了碑文,低头半跪着整理了香灰,吹灭蜡烛,等纸烧尽了才搀着陈书伶起身。
鞠了躬,跪下来磕两个头,周景池没多言语。
回度假村已经是上半夜了,圆月高悬,陈书伶进屋睡觉,赵观棋顶层的灯还留着。
其实赵观棋一收到找到人的信息就说要开车过来,周景池想到人生路不熟的,就没让,这下好了,气呼呼地开车回来,消息一条也没回,带的宵夜喊了几次就是不下来一起吃。
韩冀和杜悦先回去休息,周景池另带了份椰子鸡上楼。
一推门,走到客厅,露台边上站了个岿然不动的人影。
周景池把椰子鸡放到露台的圆桌上,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赵观棋:“看什么,灯都灭光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某人嬉皮笑脸...和其他男人说半天才舍得上来。”赵观棋语气冷冰冰,很有骨气地没有握周景池抱他的手。
“干嘛不下来一起吃。”
“你干嘛不让我去接你?”
“我开了车的,你来还是得两辆车回去。”周景池温声解释,松开拥抱的手,蹭到旁边挽着赵观棋耍赖,“不是浪费时间?”
“给你带了椰子鸡,陪你吃好不好?”周景池牵着他的手问。
“赎罪就一个椰子鸡啊?”赵观棋心想还有负椰子鸡请罪的把戏,扭捏道,“亲我一下。”
他低头很为难地假意做出退步,周景池毫不犹豫地凑过去,亲在他唇角。
“笑一笑嘛。”周景池说,“像仇人似的。”
“你真是我的仇人。”赵观棋无奈,叹气道,“我给你熬的雪梨汤都化了......”
“你给我熬汤了?”周景池诧异,赵观棋厨艺可谓是全面不粘锅——啥也不会。
看到周景池反应,赵观棋涌起一股自豪:“那是,全部亲自动手,连菜谱都没看。”他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的头:“全在脑子里。”
周景池一愣,脱口道:“厨房还好吗?”
“?”赵观棋掐住要往厨房跑的人,凑近说,“那吃点别的?”
“吃什么?”周景池睁着眼睛往后仰。
“吃糖。”
嘴巴被糖入侵的时候周景池没有抵抗,赵观棋含的是一颗很厚实很大的硬糖,是他最近没尝过的荔枝味。开小差不过一秒钟,下巴就被捏住,赵观棋很重地搅弄他的舌头,却很轻柔地把糖渡到他嘴里。
好甜,他以前不常吃硬糖的。
赵观棋还在吻他,节奏放得很慢,周景池回应着,心里想,赵观棋的吻应该比楼下花圃里偷偷绽放的花瓣还要慢一帧。
荔枝的清甜弥漫,像隔开他们又融合他们的一层雾。
在糖块打架的声音中,周景池忽然想到父亲给他的糖。
不为看他甜蜜微笑,只叫他含在一侧,这样,一巴掌过去,他就能看见他不服管教的儿子连糖带血地吐口唾沫。
他不爱硬糖的,赵观棋捧着他的脸,他开始立场不坚定。
他竟然会为一颗糖痛、羞耻、愤怒。也居然会为一颗糖笑、满足、幸福。
夜月胖胖瘦瘦,人浮浮沉沉,他踮着脚很认真地往回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到底是为情绪而生,也为情绪而死。没有流星,但他希望,赵观棋不要是这样拥有头疼硬伤的人。
不知道拥吻了多久,糖块在你来我往中失去棱角,变成周景池嘴里的一块圆滑的荔枝味鹅卵石。
“还喝吗。”赵观棋问他,又自顾自打断自己,“算了,我重给你熬一盏。”
“不用,化了才甜。”
不出所料,真的很甜,周景池在对面如小鹿般希冀期待的目光中咽下去,夸赞道:“好喝。”
“椰子鸡吃了,去刷牙吧。”他实在喝不下底下全是糖的汤,求情道,“这,我不想长蛀牙......”
赵观棋第一次熬雪梨汤就出师大捷,很爽快地免了周景池唇舌之苦,美滋滋地抱了碗去厨房洗。
周景池切了两个橙子压压冰糖甜,丢橙子皮的时候身子一滞,转过去看见电视柜前头摆了个偌大的乐高。三个人,两高一矮,吐着舌头的哈士奇坐在草坪上,嘴上叼了个飞碟,一只雪白的猫盘在腿边。
“拼得不错吧!”赵观棋冷不丁出声。
周景池抓住重点:“这是?”
“这还看不出来?”赵观棋一个三百六十度转身,蹲在乐高旁开始介绍,“我,你,妹妹,还有黑豆和汤圆,定制的,好看吧。”
邀功似的,周景池想起前俩天拼的乐高,问:“一直拼的就是这个?”
“对啊。”赵观棋想到前几天的冷暴力,心有戚戚,悲从中来,控诉道:“也不知道是谁那几天一直不理我,我只能一个人带伤拼......拼好了摆这儿三天才被看到。”
他故意大声:“好惨!”
“不过我知道的,我爱你我才不在意这些。”
那你说这话干啥...周景池狐疑,正想要怎么安慰,赵观棋突然扶正他肩膀。
“有奖励没?”他问。
“你想要什么。”
赵观棋眨眨眼睛,发出诚挚邀请:“做吗?”

又到了流感高发期,周景池成了少有的幸存者。
度假村原本人流量就大,一来二去,一传十十传百,一周不到沦陷了大半。前几天还嘴硬不乐意戴口罩的人,今天中午开完会回来,胃口也没有,喝两口白粥还吐了,周景池还没回顶层,赵观棋已经扯了条毯子七湳風横八竖地倒在沙发上。
虽然不舒服,却还是打起精神在对话框可怜兮兮地打给周景池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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