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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不出再见(陈在舟)


像是一片纸举着另一袋纸。
“谢谢。”周景池抽出纸巾按在左脸上,后返上来的疼使他感到些无助的疲惫,鬓发像男孩额前的头发一样被一层薄薄的汗沁润。
男孩表情木然,视线擦过他一瞬,又回归,弱弱回他:“不用谢。”
太阳烤得人都蔫吧,周景池将他往阴影处揽了几分,他微屈下身,询问道:“能单独和我聊聊吗?”
男孩脸色略微苍白,眉心皱起,就在周景池觉得要失败的时候,他咬着嘴唇答应了。
为了稳住情绪就在临界点边缘的女人,班主任不得不留下来。周景池扶着男孩的肩膀到了隔壁空余的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
“坐。”他为男孩拉出一个板凳。
待男孩坐下,周景池才在对面坐下来,没有一开口就直入主题,他看了几秒钟,抬手摘去男孩头上的半个线头。
“额头的淤青是陈书伶弄的么?”周景池笑着问,尽量让气氛没那么沉重。
男孩像是被戳到脊梁骨似的,一把按下头发,使劲压着,使劲遮住那块青。
他的声音小又轻:“不是的。”
“不是她弄的。”男孩顿了顿,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自责与扭捏,“我当时不知道她不高兴,我看见她脖子后面有个碎纸屑...我用手去拿,她反应很大。”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他说,“我该直接告诉她的。”
男孩纠结地抠起手指,脸上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浑身带着些难说的精疲力竭,虚弱又无力。
周景池眼皮一跳,自己印象里,陈书伶分明不是这样敏感,情绪会大起大落的人。不至于因为这不到一秒的行为大怒,更别说传出些没有事实依据的话。
“她对你做什么了?”周景池轻声问,“你随便说,没关系的。”
“她什么也没做...”男孩更无地自容,“她只是很抵触肢体接触,是我不好...当时我脑子也没想那么多。当时她就是突然站起来了,在课堂上,很大声...叫我别碰她。”
“对不起。”不知道他在向谁道歉,男孩垂头不去看周景池,“我妈小题大做,她从一起打牌的人那里听到这件事情,说得很难听,我给你和陈书伶道歉。”
“我也不想来的。”他别开脸,“她总这样。”
“不过。”男孩抬眸和周景池对视,“陈书伶她...最近是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你可以多留意一下。”
门从外面被踹了几下,周景池还没做出反应,男孩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真的抱歉,我母亲有些...不是很正常,我出去带她走,你等会儿再出去吧。”
门被打开,合上。又狠狠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的背砸到上面。
纸巾早就被攥到手心,浸湿得透透的。
周景池低下头,张开手掌,满目刺眼的红。
阳光从他身边擦过,一片阴影与寂静中,手掌泄出的血腥味慢溢。鼻腔翕动间,恶心又反胃,像某种他从未设想过的惊悚片开场。
载着礼物的小轿车平稳地驶离学校,驶过高架桥,在一个小区外稳稳停下。
周景池从车上下来,保安嚷嚷起来说那个地方不让停车,他就像失去听觉的木偶,两手空空地跳过闸机,步伐稳健地朝里走。
脚步越来越快,烈日在眼前失去颜色,郁郁葱葱的绿化花草树木也失去形状和气味,连夏蝉都趋于绝对沉寂。青绿发黑的树影缠绵交错,光影重叠,周景池是唯一一个陷入巨大黑白世界的人。
一切都失去界定标准,一切都失去控制力,他在五彩缤纷的现实生活探不清,摸不着,捋不开事情背后的原本模样和究极缘由。
不会的,不应该的。他胡乱地想。
攒成拳头的手利落地砸到一扇绿色的防盗门上。一下不够,就再来十下。
痛觉被狂飙的肾上腺素屏蔽得一干二净,周景池手掌攥住大把外溢的血,手背突起的骨节又开始泛出血渍。
门开出一条小缝,周景池刹那猛然一挣,硬生生撕开那道心虚的口子。
知道会被拒之门外,他强硬地挤进去。不轻也不重,难免撞到抵着门的人,毫无准备的陈武通被撞了一个趔趄。
预料中的‘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并没有出现,撞人的周景池噙着一抹不分明的怒与笑。
顺手关上门。
还在状况外,陈武通就这样站在门内看着周景池渐渐逼近,直到一只手发力震在他胸膛,留下半个血印。
陈武通没站稳往后退了好几米,正要骂骂咧咧地迎上去,私闯民宅的周景池已经主动走向他,语气不善:“见到人不会欢迎吗?”
男人像是没想到会被这样劈头盖脸的质问和招待,刚还镇定自若的脸浮上几缕不服气。
“你算什么孬种?当时你爹送给我,我都不想要。”毫无力量的反驳之后,周景池眼神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最后定在握拳的陈武通脸上:“你要养了我,你早死了。”
“呸!沾了你谁都晦气,爹妈克死完,自己还是个变态。你要是我儿子,我铁定淹死你!”陈武通对着他毫不避讳地指点。
话音未落,周景池的拳头先于鄙夷的表情降临在陈武通脸上。
非一般的力道与愤懑,混着血与汗的拳头挥出,陈武通直接被打了个转身,跌跌撞撞磕到隔断又狠狠坠地。
陈武通人却不像名字一般硬气善战,一头雾水迎了个二话不说拳头招呼的祖宗进屋。后撑着站起来,滴滴答答的鼻血掉下来,他后知后觉地愤怒,猩红的两眼直勾勾瞧着周景池。
站起来的陈武通接近一米八,长久的体力活动让他拥有了一身的力气和不服,呼应着鲜血四糊的沟沟壑壑脸庞,实打实像他嘴里的变态。
“你个狗娘养的!”
“操你妈!”
他步伐怒得生风,却因为过度激动脚步不稳,捂着鼻子没两步便撞到歪斜的鞋柜,不锈钢的架子哗哗啦啦坠落,在两人面前下起一阵雷暴雨。
整个房间只剩下沉默和各自渗血的伤口。
“我问你。”周景池冷声道,“你对书伶做什么了。”
“他是老子的女儿,要你管?!你他妈是谁啊?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老子就算打她,骂她,你管得着么?”陈武通说得凿凿。
周景池截然不同,沉静得像外面悄然阴沉的天。
“你要是敢动她,敢碰她一下。”他边说边摘下被血侵染失色的冰袖,表情冷静,“我杀了你。”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管老子呢?她在我户口本上,我倒是想给你管,你有资格吗?!”陈武通像是明白过来,握紧的拳头松开,走近两步,脸上肌肉飞快地抽动几下,死死盯着周景池:“你管我怎么管教呢?”
他将管教两个字咬得很重,拖得意味深长。
周景池不躲也不避,直面那双晦暗不明的眼:“你错了,我也可以让她一个人一个户口本的。”
陈武通还没有明白过来,周景池猛然跨近,急速缩短两人之间的最后距离,伸出手拽住他的衣领。
一拳挥向下颚,一拳接着砸到眼眶。
避无可避,陈武通生生挨了几拳,怒火烧心,转身和周景池扭打成一团。茶几,沙发,书柜统统在混乱中被无情掀翻在地,东西七零八落地砸了一地。
周景池年轻体壮,但陈武通也不是吃素的,一身莽力气一滴不剩全挥打在他身上。室内是撞地碰柜的剧烈斗殴声,外面是闷响压人的灰色雷声。
咒骂、鲜血和扫过窗户的呜咽声凄厉又尖锐,两个人影都不认输,这场架迟迟分不出胜负赢家。
“砰——!”
一声巨响,冰凉的液体从头顶泄落下来,沁进半边眼里。
渗得生疼,周景池眯起半边眼睛,狠地一起,左手狠戾地掐住陈武通的脖子,顺势翻到他身后。
不知道是血还是酒,只能感到单一的疼痛。周景池抽出冰袖,利落滑过陈武通脖颈。紧一点,再紧一点,深到双手合并,化为铰链的冰袖交缠,近到陈武通再难发出哪怕求饶的一丁点声音。
再没有痛感,再没有情绪,甚至失去时间感知。
但周景池清清楚楚,他正在以一种绝对反锢的姿势,绞杀一个人。
几近窒息,陈武通眼内开始充血,面部及太阳穴的血管清晰可见,胀红的脸渐渐发紫。双腿进入剧烈的蹬地阶段,双手也胡乱地往后拍去,拍周景池的腿,也抠愈发收紧的冰袖。
因为缺氧,陈武通像只被抽尽蛛丝的蜘蛛,挣扎乏力,视线不清。
命悬一线,周景池念念有道:“…不够,还不够。”
地板上的杂乱无序映衬着两人的生死角逐,直到振动的手机响起。
就在腰边。
周景池眼睛猛地睁开,透过灰色的天花板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叫。
是赵观棋。
像从鬼门关闪魂而归,他撒手,逼近死亡的陈武通失力滚倒在一旁。
粗重得像乌云的喘息声中,周景池缓过神来,头顶的液体交缠,气味复杂。粘稠的,刺鼻的,红的,黄的,全部顺着下颌滴落。
脏了。赵观棋带他买的白色短袖,这两天舍不得穿着拍摄做农活,开开心心看趟妹妹。却被这玩意弄脏了。
将糊作一团的头发胡乱往后捋,就着刚勒过陈武通的黑色冰袖擦了眼睛,他捧着手机按了接通。
“喂。”声音是打着颤的。
“你人呢?”赵观棋像跑了很远,气喘吁吁,“走这么远怎么不和我说,我到车载定位的小区了,你人呢?”
“你想我了吗。”周景池笑着问他,“楼下红色布告栏,等我两分钟。”
挂了电话,周景池踏过地面上的东西。
陈武通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红血丝布满眼底,看着周景池走近,下意识撑着地往后缩。
“你敢做,我就敢做。”他轻声问,“你懂了吗?”
来不及等顶楼电梯,周景池奔出那栋楼,朝灰色天空下的那抹蓝扑过去。
稳稳当当撞到一方宽阔怀里,双手穿过另一双手臂在背后收紧,他没忍住蹭了蹭赵观棋胸膛。
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是脏的,手也是脏的,周景池又兀自松开环抱赵观棋的手。
他仰起头,满是血色和酒气的脸庞却是含笑的。
“怎么弄成这样?”赵观棋语气焦灼,无奈又心疼:“我就睡个午觉,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夏日的光虽被云层盖住,但也是敞亮的。周景池脸上的伤一览无遗,小小的脸上没一处干净地方。头发捋到后面,额头上是大片的青紫,肩膀湿了一大块,沁着血浮着酒。
赵观棋瞪着眼,怔然地盯了周景池很久,直到对方牵起他的手。
掌心一片湿润,赵观棋揪起那双手捧着,这才发现掌心也满是伤口。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血痂像焊进手里,怎么擦也擦不掉。
周景池满不在乎,只撒娇地蹭上来,将脸贴在他身上,声音低低的:“你抱抱我,好不好。”
赵观棋微微倾身,抱住他,两颗头挨在一起,又热又痒。
“不够。”周景池在他颈边呢喃,“还不够。”
赵观棋问:“不够什么。”
“你抱得还不够紧。”

第46章 Ashen Kiss
草灰色午后,头顶一缕缕云是乱掉的掩饰物,遮蔽一切可供探查的天光。再不刺眼,赵观棋反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
混乱的,失张失志的,迷离又血腥的。
失控的不是飞溢而出的血液,是此刻蜷在他肩膀里的小人儿。
世界的颜色暗了下去,赵观棋想收紧手臂又唯恐雪上加霜。还是没有听他的话抱得更紧。
“你不喜欢我了吗。”周景池突然仰起头问。
毫无联系的,跳跃性极大的一句。赵观棋垂头,用指腹去擦拭他眼睑边的一小片血痂,一下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划开皮肉的小口。
“我怕抱疼你。”
一片难以形容的沉默里,赵观棋向他摇头:“你不乖了。”
不是脸,是人。
“所以你不喜欢了?”周景池跟着天色,灰扑扑地委屈下去,“我只是出来买东西。”
“你睡觉,我不想喊你的。”
骤然涌上一份无查无觉的恐慌,攥着赵观棋衣角的手开始发汗发热,不知道热的是人还是血。他眼圈泛红,被隐形掩住的左眼率先掉出一颗泪。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喊你的,我...我。”他一刹那脑子发空发白。
很想告诉赵观棋自己买了些什么,好像是没有毛毛的油桃,好像是很大一个可以切一整盘的台芒。可思绪就好像被四肢破洞的口子空荡荡地吸走,跟着血慢慢渗漏出去,再也不属于他。
“我买了...我买了你喜欢的...”周景池再不去看对面的人,垂头用尽全身力气回想起来,“...还有薄荷糖,很好吃的,你以后就可以不抽烟了。”
“只可惜没有葡萄味了,我找了好大一圈,什么好吃的糖都没有葡萄味了...”
“还有,还有你说的缎面床单,不知道合不合适,我买了两个。可以...可以套在你房间的凉席上。”
“还有那个......”
他还想再说一句,却怎湳風么也想不起来。面前的人、草、树、布告栏、铺天盖地的云都发虚发胀,在眼前一跳一跳地放大又缩小。
他只想吐。
一种熟谙的、芒刺在躬的惶悚不安从脊柱直钻入后脑,压住他说话的嘴,盖住他瞩望赵观棋的眼。
蛮来生作地从自己的壳子里被一脚踢出,眼前的事物与近在咫尺的呼吸心跳都与他割裂开。赵观棋变成一场灰色电影的参演者,他变成扼着票子的观影员。
眼前的一切全是流动的,触手不可及的。
“周景池!”赵观棋吼他一声,摇他肩膀摇得厉害,“听我说话没有?”
什么话,什么话?
周景池看赵观棋像在看荧幕上讲台词的演员。他朝他笑起来,送出两枚淡淡无悲无喜的梨涡。眼神迷离又朦胧。
是泪,更像血。
硬邦邦地推开逐渐失去实体感的赵观棋,他拖着步子撤后两步。有血沿着裤沿蜿蜒成一条面目可憎的痕...还有血顺着指尖滴落到菱形纹地砖,溅起暴雨来临前的第一朵雨花。
赵观棋迎上去,他跨出一步,周景池立马往后退两步。
看他的眼神像陌生人,周景池否定自己:“我认错了。”
也否定赵观棋:“你抱得不对。”
“他不是这么抱我的。”
在眉间淋漓的血间回味起那夜的轻吻,以及那拢住背膀的拥抱。那个抱是热可炙手的,是亲密无间的,是紧促到难以呼吸的。
刚刚那个根本算不上。
莹白无血色的脸颊上是凿凿的,确切的,自信过头的审视与陌生。他眉间郁色更浓:“你离我远一点。”
眼前慢慢有些发晕,周景池警觉地伸出手拦住靠近的人。狂风呼啸,风沙迷眼,最炎热耀眼的午后失去温度,漫漫的疼和树叶吵闹成了难熬的折磨。
他猛地推开赵观棋,撒腿朝外奔去。
“你去哪?!”赵观棋一个趔趄,不顾一切地往上追。
周景池攥紧双拳,血在掌心凝成黏糊的胶,粘住疼痛,却沾不住半点思绪。脑子里全是——“再跑快点,再跑快点,上了车就可以回去,就可以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就可以被拢住,被抱住。”
一声惊天骇地的闪电划过,他看见被照亮一瞬的车顶。
对,要再快点,礼物还在后座。他买的礼物还在后座。
气喘吁吁拉开主驾车门,坐上去,来不及缓口气。周景池浑身上下摸索起钥匙,脑子里思路清晰无比,手却一直发抖,半天连口袋也没伸进去。
来不及了,周景池急躁得掐了把大腿。剧烈持久的疼痛袭来,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耳边传来车笛的声音,尖锐绵长,睁开眼,却是一辆车的影子也没见。
伴随耳鸣而来的,是决然拉开的副驾。
赵观棋率先拔掉插在锁孔的车钥匙,未等周景池抢夺,一把捧住他潮红发汗的脸。
“看我。”赵观棋语气平缓,“看我眼睛。”
“我是谁?”稳住急促呼吸的人,他低下头重复询问:“周景池,你好好看我,我是谁?”
“你、你……”周景池认不出,道不明。
下一秒,整个人连同肩膀和头被按进干燥温热的怀。
周景池眩晕感更重,鼻尖的气味熟悉,像一颗烤热的血橙。抱住他的人徐缓地抚他的后脑勺,五指伸进他湿黏的发,大拇指不疾不徐,小幅度扫过他紧绷的神经。
赵观棋在他耳畔喃喃:“没事的,没事的。我在这,我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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