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过肩膀之际,周景池再也没忍住,喊住他:“赵观棋。”
“你又跟我置什么气?”
第44章 Why not
陈奶奶出去散步乘凉还没回来,赵观棋面无表情地搁下饭菜,接管下方桌前周景池原坐的位置。
粥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喂,任由大敞着的房门送来夏风,冒犯地将头发吹得更乱。周景池站在身后两三步的位置,突然很想上前一步给他捋顺。
时不时冒出这种想法,周景池自己都觉得恐怖。往后退了两步,碰到台阶,干脆坐在楼梯上守着人吃晚饭。
盯着那撮一蹦一跳的呆毛,从头到脚泛起一股陌生到抗拒的奇异感。年年三好学生的他解开过无数道数学题,做过许多篇阅读理解,设身处地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物写了很多篇英语作文。
但为什么,现实生活中任何一道题都比试卷上的难上千百倍。且不说是否存在标准答案,和面前人成为恋人根本就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压轴题。
解不开题还可以拿着试卷去请教,可现在他杂乱得好像尘封了二十四年的针线盒里的棉线。糟乱,无序,绷直后发现自己已经风化,变得软弱无用、不堪一击。
是不是也可以找个人问问呢?他想。
十秒后,周景池捧着手机,穿过玉米地,蹲在葡萄架下拨通了杜悦的电话。
杜悦很快接起:“哎唷,我说你,我消息回慢点你不至于打电话追着问吧?汤圆好得很呐,我跟她跟亲姐妹似的。”
“姐。”周景池嗅着与月池完全不同气息的夜风,须臾,又默默低下头。看着第三只蚂蚁爬过的时候,他闷声道:“你觉得我可以和赵观棋在一起么?”
他问得没底气,杜悦先是一愣,瞬间又提起精神:“他给你告白了?!”
周景池有点不好意思,缩了缩脖子,声音照常闷闷的:“没有,他只说想追我。”
“你说...他是不是太冲动了?”他嗫喏着,声音因为垂头变得逐渐干涸:“他那天喝酒了。”
这么一说,杜悦瞬间觉得十有八九就是自己生日那晚上的事儿,她一拍脑门:“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周景池一噎,一时无言以对。
“你怎么回他的?”杜悦急得很,恨不能钻过来攀上周景池脑袋上的葡萄架,狠狠地来给他一记敲打,“你不会又死撑着没开腔吧?!”
周景池抿嘴不言语,杜悦就明白了。这明摆着就是没回答啊,在yes和no之间选个‘和’是周景池的常规操作。
“我不知道现在合不合适。”
他怯懦得像玉米梢上恐风怕雨的花粉。
且不说他和赵观棋之间的身份、家庭差距。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更怕赵观棋是一时热血,三分钟热度过去,两人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关系。
闻言,杜悦彻底按捺不住了:“合适?”
“你觉得合适的定义是什么?他举着戒指在你跟前跪下来?还是等你犹犹豫豫三五年?”
“我真不想打击你,你这种毛病我暂且不放在赵观棋身上,你哪次,哪件事不是徘徊到死?结果呢?你最后等到合适的机会了吗,你等到预想中合适的结局了吗?”
她隔着手机语重心长:“池子啊,人不是这样活的,有想法就去做,你才几岁,你怕什么呢?”
周景池被问得发懵,被质得哑口无言。
他垂头看地,发汗的掌心扫过地面粗粝的风化石粒,高出人的玉米杆铺天盖地遮住他,天黑得厉害,三两句话间,地面上忙碌的虫蚁都不见踪影。
他紧了紧手机,嘀咕一句:“我知道了。”
“不会有标准答案给你看的,等是等不来任何成果的。”杜悦问他,“老实和姐说,你对他有感觉吗?”
通话蓦然安静下来,周景池在黑夜里重重点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头,他不自觉转头看了看身后,很轻而含糊地回答:“有的。”
“那不就完了。”杜悦宽慰他,“我看他人也不错,过了这村儿没这店。试一试,未尝不可嘛。”
“人生不就是个试错的过程?”
电话最终在他手里收尾。
一通电话结束,再回去,屋里留了灯,方桌旁却已不见人影。周景池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拍灭灯循着楼梯走上去。
房门没有再紧闭,屋里没有光,房间外那方小阳台却扯亮一个小吊灯,钨丝烧得发黑,不明亮,甚至接触不良地滋滋作响。
光影忽明忽暗,周景池走进去,最先看见赵观棋指间夹着的半点红星。
“怎么把碗都洗了。”他没话找话。
“我还是有自理能力的。”赵观棋没看他,吸了一大口烟含在嘴里,抬手把剩下的大半截按熄。
烟头不止半路夭折的这一个,密密麻麻摆了一堆。看来下午也抽了不少。
赵观棋不遮不掩,没半点要藏着掖着抽烟的意思。
阳台正对着一个老旧的晒谷场,现在已经变成孩童老人乘凉玩耍的不二之地。东一块西一块地晾着点发潮的粮食,赵观棋趁着场坝上的灯,盯着人走来走去,摇着蒲扇驱赶蚊蝇。
什么话都没等到,赵观棋咳嗽一声,随口道:“我要睡觉了。”
话罢,他走出阳台。早就洗漱过,赵观棋脱了鞋躺到凉席上。
没有邀请,也没有驱赶,门大大开着,周景池感觉自己被赵观棋当成谷物晾起来,不关心也不在意,也许只有夜半下起暴雨时才会出来抢收。
无声无息地下楼,无声无息地洗漱,又无声无息地上楼。
赵观棋闭眼算着步子,直到声响彻底趋于沉寂。
眉间川字更深,他烦闷地睁眼,床跟前赫然长了个抱着风扇的人。周景池见他醒了,有些难为情地问他:“我房间没有凉席,可以和你睡么?”
不是个好由头,可他现在管不了这些,迅速摸黑插好电风扇,调好档位,摆正位置。
“风扇也只有一个,我们一起吹。”
说完,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周景池心一横,像条四肢不协调的毛毛虫一样爬上架高的床,蛄蛹着把赵观棋往里挤了挤。
幸亏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周景池飞快地摸了摸脸,烫得像团火石。
卧室里又静下去,周景池感觉到赵观棋的手臂就紧挨着他的手臂。两人离得这样近,又好像隔了个楚河汉界。
周景池感觉身下不是床,是自己的棺材板。至少他现在就僵硬得像具尸体。
鼓起勇气碰了碰隔壁的手,赵观棋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周景池。”
那只手到底没有撤开,风吹在他们两人之间,是凉的,也是热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觉得可以试试。”周景池答得飞快,提前打好的腹稿统统热成一滩浆糊,迟来的主动也不确定还能不能挽回。
“试什么?”
“试试能不能...”他的心快跳出来,“在一起。”
赵观棋听笑了,侧头盯他:“为什么又反悔了。”
纵使有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心理准备,但周景池还是哽住了。后知后觉的恐慌像风一样漫上来,他恍然发觉,自己原来是怕的,不过不是怕和赵观棋在一起。
是怕自己做不好。
被问到这个问题,他起先想辩解一下‘之前是觉得现在不合适’这个理由。话涌到嘴边,翻了又翻,最后胎死腹中。
脑海里翻腾起好多有的没的,无缘无故地就闪过一些卷面上的试题。周景池做过的各类英文论述题,通常题干前半部分会根据材料给出观点,供他选择或阐述。
末尾再缀上一句:Why,or why not
赵观棋问他为什么,可他觉得...
为什么不呢?
窗外乡道恰好有车经过,远光灯晃晃悠悠透进来,照亮赵观棋的眼睛,周景池在凉席上侧过身子和他对视。
对视越持久,黑夜越静谧,渐渐变了些意味,夹杂着一丝一缕两人都未曾感受过的暧昧与缠绵。
爱情是必须的吗?好像并不是。
至少在周景池这里,从来不是。
但规则创造出来只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框住了他自己,他变得束手束脚,变得固步自封。拦住一些可能重蹈覆辙的时机后,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原则变得不值一提。
因为是你,因为你的一言一行,我情愿撕开一个口子供你闯进,情愿毫不吝啬地给彼此一个机会。
“为什么不呢?”他鼓起勇气握了握赵观棋的手,“我好像对你也挺有感觉的。”
落荒而逃的手在最后一瞬被狠狠反锢,赵观棋的手不偏不倚滑进指间,稳稳当当,与他十指紧扣。
“你确定吗?”赵观棋问他。
他自问,现在是合适的吗?是完美的吗?是正确的吗?
可什么是合适?什么是十成十的完美?什么又称得上百分百的正确?
周景池恳切点头,聚精会神回握住那只手:“不过,我不用谁追谁,就顺其自然,相处看看?”
“我没谈过一段正常的恋爱,可能没法很快接受。而且,万一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兴许你不会再想和我在一起,给你考察时间...”他停顿两秒,“也给我缓冲时间。”
“好么?”
一秒,两秒,赵观棋忽然笑出声,将他的手攥得紧密,紧得要嵌到掌心里,融进骨血中。
长睫洒下的阴影忽闪,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完完全全裹住那只小小的,泛着沸腾恐慌的手。
遥遥的光已照不真切彼此的脸,赵观棋很认真地端详起周景池,一厘一厘,一寸一寸,末了,却只停在眼眸。
天光没入沉寂的夜,夏风推不开紧闭的窗,车灯转瞬即逝,蓝色瞳孔变成距他最近的星。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赵观棋低头在周景池发烫的手背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轻且缓,简单明了又郑重其事。
“都听你的。”他哄道:“睡吧。”
“周景池。”
刚给陈书伶送完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身后就传来声音。不熟悉但脑子里有些印象,周景池停住步子,在走廊上回身。
转过头才发现并不是一个人,出声的女人身边还站着一个身形消瘦,不高不矮的男人。
陈书伶的班主任他是一直认识的,只是很少有被这样叫住的时候,周景池抿着嘴笑起来,朝着那边走过去。
“今天都来看书伶啊?”班主任问他,又好像不止在问他。
周景池微微点头,挣扎几秒还是扬着笑看向男人。
“好巧,陈叔叔好。”
“你是稀客。”陈武通没接那个笑,语气平平。浑身打量周景池一顿,终于浮起一个别样的笑,“怎么泼出去的水,你家里人现在想起来往回收了?”
周景池垂在腿边的手紧了几分,嘴边的笑凝固住,但好在卖笑一向是他擅长的,也没露出什么外显的难堪情绪。
“都过去了。”他陈述自己的理由,班主任还在跟前,语气不得不委婉,“其他的管不住,我只对哥哥这个身份负责。”
陈武通几乎是刹那就笑出声了,是一种毫不犹豫的,不屑嘲讽的笑。
“能当老师的就是会耍嘴皮子哈,李老师你说是不是?”陈武通吊儿郎当地碰了碰班主任的肩膀。
周景池伸手将班主任扯开一些距离,班主任听出些火药味来。陈书伶的家庭特殊并不是个秘密,不止她,班上不少同学也是心知肚明的。
陈书伶是被陈武通从小抱养的。
更确凿一些,是陈武通的上任妻子抱去养的。
学校会对学生的家庭信息进行了解,关系到一些补贴金和奖学金的优先制度。陈书伶在踏进这所学校时,就从未向任何人隐瞒过。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不在意这些。抱养,说得好听些是原生家庭有难言之隐,实属下策。但往难听了说,就是被弃养,没有什么亲情的牵扯,更没有什么跨不去的困顿,只是单纯地转手。
像一件无关紧要的廉价商品。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时的周景池泪水汪汪地看着,陈武通夫妇递给他们父亲一张蓝色手帕,里面的钱有零有整。
“陈叔,你现在揪着我说这些,挺没品的。”周景池此刻只觉得后备箱里搁着的礼品是自作多情。
“行了啊。”班主任打断两人间还未烧红的隔阂,“到办公室来,书伶这边有些事情需要给你们说一下。”
班主任说完就率先走出,带着路往办公室去。周景池跟着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身边没人继续跟上来。他停住,回头看见陈武通低头划拉手机。
许是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班主任隔着几米催促道:“麻烦搞快点,我下节有课的。”
陈武通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屏幕上抬起眼,他眼角笑出深深的皱纹,脚下却纹丝不动:“李老师,我就不去了,有什么事你跟她这个哥哥说就行。我们做家长的老了,很多事情也听不明白的。”
没等任何人的许可或阻止,陈武通下了楼梯。
周景池面色平常,心里并无波澜。陈武通怎么可能真对陈书伶上心,只怕今天这趟都是班主任好几个电话催来的,现在碰上甘之如饴的代表,自然是一秒也不想多待。
转过头快步跟上去,周景池抱歉笑笑:“我跟您去。”
穿过教学楼和行政楼的接通长廊,尽头就是办公室。遥遥地便望见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外边倚着栏杆,任由太阳晒,也没进去。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周景池对那两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隐隐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找他的怕另有其人。
“您好。”跟在班主任身后,周景池向那位凝眉的女士问好。
“这位就是陈书伶的哥哥。”班主任言简意赅,“进去说吧。”
周景池最后一个踏进去,脚还没站稳,连一个礼貌的微笑都还没准备好,便被人猛地推搡了一下。
没有心理准备,他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腰抵到门口墙壁边的椅背。
惊疑的,无解无辜。周景池这才分出眼睛去看这位气盛的家长。女人保养得很好,左不过三十五岁的样子,个子不矮,脸色却是实打实的肃与厉。
像是被周景池沉默的打量惹恼,那女人转头向班主任叫起来:“你说的解决就是随便找个哥哥来?他知道前因后果吗?喊我来之前,你提前沟通了吗...还有,他家孩子呢?人都不跟着来,真是没素质惯了哈?!”
“我请假来这里不是为了浪费时间的,怎么解决,尽快给个说法,没人想自己孩子吃亏想必老师你也能懂的吧?”
说到这里,女人又看起周景池:“你妹妹动手打我儿子,你是准备怎么解决?”
“钱我是不缺的,就是要给个说法。”女人的脸越凑越近,近到脸上的香水味道呛鼻,怒道:“你妹妹说我儿子对他动手动脚,现在他们这个年纪,整个班都传得沸沸扬扬,我儿子的面子名声不要的吗?”
她做了美甲的手指狠狠戳进周景池肩膀:“你们说话要讲证据的呀?!”
云里雾里,周景池撇开肩膀,试图捋顺来龙去脉:“我妹妹说你儿子动手动脚?”
一通铺天盖地的控诉,偏偏抓住这个对方最痛恨的点,女人怒气更盛,几乎是瞬间就扬手到半空,一秒后,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巴掌实实在在扇到周景池左脸。
尖利的甲片顺着力道在脸上划出淡淡的痕,下一秒,就沁出单薄的血珠。
火辣辣的疼,周景池下意识去摸脸。血珠被碾开,又润进其他破皮的痕口里,撒盐般地自作自受。
对面的手又高举到空中,班主任惊呼着截断了补刀的耳光。
“怎么能打人呢?!”班主任使劲将破口大骂的女人往里面推。
女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几近疯狂的输出阶段,一个话口子也丝毫不留。外界的声音充斥耳膜,周景池觉得这场面既陌生又熟悉。
没办法正常交流,班主任将女人和他隔开,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分区。情绪激动急于讨说法的女人被推坐到椅子上疏导,无人看管的周景池站在原地。
身边还有个影子,是站在他身后目睹一切发生的男孩。
男孩倒比自己的母亲镇静得多,甚至是几近怪异的冷漠,似乎自己与哭着喊着出手打人,一心要为他讨要道歉和说法的女人无关。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嘶吼、哭泣、撒泼打滚、歇斯底里。只在周景池挨那一巴掌时,猛地下意识偏脸闪避。
见周景池看自己,他呆滞的神情有了一丝起伏。手顺着削瘦的身体探下去,从校服裤口袋里拿出半包泛着绿茶香的手帕纸。
“你流血了。”他递过去。
周景池总算扯出点魂魄回归现实,没有立马去接预定受害者的纸巾,他的眼睛落在男孩单薄得如纸片一样的身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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