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够了啊。”他伸手擦了擦脸上干涸的泪痕,一副刚才哭的不是我的语气:“不准说出去,尤其是韩冀!”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周景池顾左右而言他,又想起韩冀说那番话时透露出的关切,“而且,他很关心你的。”
“?”赵观棋脸色迅速变得惊恐起来,脱口而出:“他每天都想打死我还差不多,还关心我,真别吓我了,鸡皮疙瘩起来了...”
看着赵观棋开始搓手臂,周景池被逗笑了:“真好。”
“他是个很好的朋友。”他随着赵观棋的视线去描摹那颗最亮的星星,“你有这么个朋友在身边,现在又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你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去看她了吗?”他问赵观棋,“今年。”
赵观棋抿了抿唇,似乎有点难为情:“没有。”
“她被葬在夫家的陵园了。”他顿了顿,最后还是坦白:“我跟她丈夫打过架,在葬礼上闹得很难看,他们不会让我进去看她的。”
“希望她不要怪我吧。”赵观棋又大大咧咧地笑起来,“我求生欲很强的,每年生日都分出一个愿望来求她别怪我。”
“怪你什么?”周景池问。
赵观棋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看不透的迷茫。
“怪我当时太不懂事,闹得个鸡飞狗跳,把她的葬礼搅得不太平,不体面。”他轻声说。
“不会。”周景池否定他,又煞有其事地补充道:“如果我是你姐姐的话,应该只会怪你没有来看我。”
他套进姐姐的壳子里,阐述道:“我一个人待在那里,看不见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只有一个人等着...你又不来看我,我怎么知道你长高没有?好好吃饭没有?”
赵观棋听得一愣一愣,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他看着周景池,说:“你和她...真的很像。”
周景池笑着偏过头,撞进另一双眼里。
平安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衣服里拿了出来,赵观棋用手轻轻摩挲着,周景池觉得扣子一定变得暖和了,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被风吹着,脸红着,浑身都是热的。
“那我可以当你哥。”周景池没去看他,只是凝着平安扣。
“你换绳子了?”
“那不行。”赵观棋和他同步出声。
“我也没差你几岁,哥哥还是算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
周景池不明所以:“那你平时...”
“那是我尊重你!”赵观棋力挽狂澜,“周景池,我决定以后都不喊你哥了。”
“防止你倚老卖老。”他严谨指出。
周景池:“......”
“该你了。”赵观棋扯开话题,清了清嗓子,异常清晰地喊他大名:“周景池。”
被点名的周景池没应声儿,思考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盯着天,然后成功晃神了。
一旁,赵观棋已经闭上眼睛洗耳恭听。
“让我想想。”他也闭上眼睛。
该和他从哪里说起呢?
是从那张泛黄的纸条,还是将自己从旗台上扯下的那张布告?是从他与何冕的大打出手,还是自己虎口夺食才护下来的那张伤痕累累合照?
周景池闭着眼思量,闭着眼玄想一切更合适、更委婉的路径和叙事口吻。
像是还没有从醉意和睡意中挣脱出来,脑子里的一切都围绕着某个可能是隐疾的词。
莫名想起做过的一个梦来,多梦的体质,周景池经历过的梦数不胜数,套路梦做过去做过来就那么几个,独独这个梦如刀刻木,如墨入水。
他和他,两个人。
走在月池那座很老的钢丝桥上,左手边是浑圆到几近可怖的月亮,右手边是哗哗作响的前河。钢丝桥上风吹得狠戾,赵观棋站在离他一两米的对面,两人安静对视着,没有人走过来,他也没有走过去。
桥上挂满了许多情侣各式各样的爱情锁,两边的铁护栏快要不堪重负。明明都没有动,周景池却看着对面的脸越来越模糊了。
他追赶上去,对他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说喜欢男生,他们都不和我一起玩了。”他越说越急切,脚下一个劲去靠近赵观棋,最后被一块翘起来的横木绊倒,他快要哭了,哽咽地问:“你也要走了吗?”
赵观棋没有说话,人却越来越远。
他不死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追,可钢丝桥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他蹒跚得像奔走在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
眼眶里的泪越积越多,眼前越来越淋漓,耳边却传来成百上千的话音。
“就是他,就是他。”
“你不知道吗...他是同性恋来的。”
“哈哈哈哈,我有他和男人亲嘴的照片你们谁要看?”
“他妈妈都哭了。”
“真不要脸。”
他吓醒了,摸了下背,全是汗水。
何冕赢了,他到底是跨不去那个坎。
噩梦的回溯力实在可怕,周景池摇了摇头。没继续想下去,他闭着眼往手机摸去,颤颤巍巍摸黑从手机壳背面取出一张拍立得。
他举到赵观棋那边,推了一把:“我还是觉得这张拍得好看。”
赵观棋睁眼,看了一秒,瞬间一个仰卧起坐。
“你!”他语塞,“原来是你偷偷拿走了。”
害得他后面悄悄咪咪回去盘问了服务员半天...
“哪里好看了。”赵观棋把照片举起来看了又看,最后还是不满意:“看起来像两个陌生人。”
周景池没有反驳,只是跟着坐起来。从天台之上极目外望,整个月池已经在他们的谈话中静静谢去,路灯也灭了,漆黑一片,零星的车灯像劳碌的夏日萤火虫。
“你的那张呢?”他问。
赵观棋下意识去摸口袋,旋即又愣住。
“今天没带。”
“是要小心点。”周景池就着光去看,月光下,那张合照中的两张脸完美得无懈可击,“不然掉在地上,又是一场恶战。”
赵观棋还没有反应过来,周景池坦率开口:“我见过何冕了,你确实打赢了。”
“什么?!”赵观棋没心思看下去了,拧起眉头审视周景池,“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王八蛋跟你说什么了?”
愣了一秒,赵观棋突然放下合照,掀起周景池的衣服左看右看起来,一边看一边骂骂咧咧:“那死人打你哪儿了?”
周景池被这动作吓得跳起来,慌慌张张捋下被赵观棋推到胸前的衣服。幸亏是大晚上,不然他这瞬间红温的场面简直是不打自招。
“没有...”他站着,对还坐着的赵观棋说:“没打我。”
赵观棋却不在意这个了,仰着头盯周景池好半晌。
最后,他问:“你喜欢男生,是吗?”
“是。”站起来一半脸隐没在阴影里,周景池反而镇静到不可思议,“我是同性恋。”
似乎没料到是这么顶天立地的坦坦荡荡。一句‘我是同性恋’横冲直撞到赵观棋咽喉,哽住他,也护住他。
殊不知,周景池也被自己吓到了。脱口而出这一句的威力化为身后一个齐天高的巨浪,猛地扑在他背上,砸得他发汗发懵。
看着赵观棋,周景池意识到,他似乎应该为那句陈述再补充点什么。
只可惜,从小到大,他得到的东西太少,挨过的打太多。书本上的知识是一段时间的良药,远在外地的大学是一段时间的喘息。爱是什么,同性恋里的恋是怎样的,他自始至终很难切身体会。
他的感情是有限的,学会了其他情绪和感受,就很难去学习什么是真爱,如何去爱。
在他的感情维度里横七竖八绵亘着许多情绪,纷繁杂乱——也许是看见母亲被家暴的愤怒,也许是目睹妹妹被送走的无奈,也许是反应过来自己喜欢同性的迷茫无措。
但这些都不切题,在这个重要的关头,他什么都牵引不出来。
他只能重复:“对,我是同性恋。”
对的,是的,我是个同性恋。这句话梦里没敢告诉你,现在,我亲口告诉你。
我已经在这个坎上摔过太多跟头,但我不怕,不怕在你这里再蹚一回。
一高一低,一明一暗。风穿过衣料吹到周景池胸膛,隔着皮肉对那颗毫无底气的心煽风点火。长久的静默与对视,长久的等待与考量,夹杂着笑的风一点一点占据上位。
周景池的心跳狠狠撞在胸膛上,碎成沉闷的声响。清晰如常,却失去些自以为是的坚决。
月光下,赵观棋表情淡然,他对着周景池笑了一下:“我知道啊。”
“稍稍一碰你就僵得跟个木偶似的,靠近点说话耳朵就红得要滴血,不愿意和我凑合睡一张床...”他在月光下笑得狡黠,“这些很难猜吗?”
“而且,我得提醒你一下啊。”赵观棋转过头继续欣赏合照,“你那早恋小纸条儿上的字一看就是男生写的。”
没等追问,他说:“丑得跟被鸡刨了似的,哪个小女生能写出那字儿来。”
“不过字如其人,我真的很难不怀疑你的眼光。”
“啊...?”周景池被赵观棋的反应整懵了。
不是。他就这么水灵灵地出柜了?
不对,是早就出了,只有自己一个人思天思地提心吊胆...
忘了赵观棋是在国外进修过的,接受力理应很好。况且,同性恋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周景池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在心里呼了口气,重新坐了下去。他语气也没有那么紧绷了:“...让你看笑话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何冕。”
“他?”赵观棋听到这立马坐不住了,扭过半个身子,质疑道:“那王八蛋,和你???”
周景池冲他点头。
“我靠?”
“不是,周景池你脑子有毛病吧,他那副鬼样子你还真下得去嘴???”他义愤填膺,掰着手指头算账,“一没素质,二没体质,三没样子,你还跟他早恋?!我的哥——个老天爷,你脑子眼睛一块儿坏了?!”
周景池不好意思笑笑:“其实...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继续问。
“管他呢。”赵观棋哪儿还有心思回想那个,“倒是你。”
他对周景池指指点点:“你这眼光真得送去矫正一下。”
“大学谈了没?”
话锋转得太快,周景池愣了一下才摇头:“没有。”
“感觉谈不下去。”他没头没脑地补充。
“你这死眼光没谈真是算你走运。”赵观棋恶狠狠,“内裤都给你骗走。”
“不是。”周景池说,“当然也不是说我眼光高的意思。”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就好像不小心吃了一块冰箱里拿出来却变了质的蛋糕。”他艰难地搜寻形容词,“又酸,又恶心,还黏糊糊地一直在嘴里,怎么漱口也挥之不去的那种反胃感。”
他说到这里去看赵观棋:“从此之后,只要一看到蛋糕就会下意识在嘴里尝到那种恶心黏腻的味道,再也没办法吃蛋糕了。”
“我和他谈那段时间,我帮他做值日,帮他写作业,在他打球的时候去送水...”周景池垂下头,缓了两秒,“可是他前一晚上才亲了我,第二天就在我的荣誉栏上贴我是同性恋的告示。”
“你知道吗,就像吃到那种蛋糕的感觉。”
耳边都是喧闹到顶点的风声和虫鸣,月光照着两个人,照着赵观棋紧紧蹙起的眉,照着周景池不住搓磨指尖的手。
“后来我发现自己好像很难再投入任何一段新的亲密关系。”风吹得他声音小下来,“包括友情,尤其...爱情。”
他不怕赵观棋笑,径直吐露:“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说这是什么,这种莫名的害怕和抵触...好像也是一种另类的PTSD?”
“这样。”赵观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周景池一身轻,顿时感觉连呼吸都顺畅了。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都凌晨一点半了。
他急急慌慌拿回照片塞进手机壳:“快走,该下去睡觉了。”说罢,作势撑手要站起来。
刚起到一半,胳膊被人用力一拽,又猛地跌坐回去。
周景池一脸茫然地回头,赵观棋缠着酒气贴上来:“我追你,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嘿(痴笑)
画外音:怎么还有商有量的
第42章 终于同居了哈!
艳阳高照,阳光照耀下,空气中的微尘无序攒动着。房间没有窗帘,老式的绿色玻璃泛出青色的光,整个房间像一尊飘雨夹雪的水晶球。
水晶球里,人形摆件周景池蹲在行李箱前,往里面一件一件叠衣服。
赵观棋跟个小蜜蜂似的这里窜那里跑,最后因为叠出来的衣服对都对不齐被周景池勒令到门口观战。
百无聊赖,赵观棋举着手机拍了又拍,最后选了张照片点开某个聊天框点了发送。没有过多言语,他盯着发出去的那张孤零零照片,最后还是打了一行字:他叠衣服超整齐,我许愿很灵的。
踌躇一秒,他用手指补了一声:姐。
一如既往没有回音,赵观棋往上滑动屏幕,划到一半,有个电话突兀地打进来。
瞧仔细备注,他微一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就看了眼周景池,正巧对方也转头看他。
没觉察出异样神情,周景池问他:“颈托你放哪儿了?”
赵观棋不假思索按灭了屏幕,振动安息下来,他望着周景池搜寻的身影:“昨天吕婆婆的孙女喜欢,送她了。”
作为电子产品重度使用者,工作中的赵观棋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一些辅助产品。例如腕托,例如腰枕,又例如耳清目明周景池送来的护腰带和颈托。
二十出头的年纪,坐没坐相是惯了的,打游戏落下的坏毛病一点没有褪去,反而在工作强度加大之后雪上加霜。
周景池默默观察良久,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喝道:“别跷二郎腿!”
赵观棋可怜兮兮放下二郎腿,周景池又说:“靠那么近干嘛,背要坐直,你这样会腰疼的。”
要死不死,全被他说中了。赵观棋一天下来经常肩膀酸得要命,腰也没能幸免,去健身房之前果然被周景池双手一伸拦住。
一通打量后,手里被塞了个医疗品牌的护腰带。周景池指着说明书好一番解释后,终于放他去健身。
颈托的来历与护腰带雷同,只不过当时周景池实在不想再等网上的物流时间,刚好送游客的时候在路上实体店买了个。实体店好处就是立马就能拿到手,坏处就是他去的时候最普通的款式已经售罄了。
只剩纯色的粉,和印着小狗,小猫,小熊的印花款式。
周景池盯了半天,最后一个印着黄白柴犬的颈托被送到赵观棋面前。
那时候赵观棋正坐在电脑前,懵了半晌,周景池见他没反应,走上前去一股脑给他戴好,有点可惜地说:“黑豆那样哈士奇的卖光了。”
头被颈托安置得端正得不能再端正,赵观棋还是没忍住侧开看向周景池,欲言又止,盘旋半晌。最后含着笑告诉他:“我在开会。”
周景池直接一个激灵闪开,画面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赵观棋瞥了眼瞠目结舌的参会人员,又抬眼看向面红颈赤逃之夭夭的另一个人。关了摄像头,摘下耳机,他真诚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答应追求的意思吗?还是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赵观棋没问出口,周景池也一直没有正面回答那晚的问题。
看星星那晚下了一场洗天冲地的大暴雨,路况在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地糟。毫无疑义地推迟了几天,两个人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度过了在周景池小屋的最后几天。
汤圆在生日宴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去了杜悦书店,在嘱咐到二十五分钟的时候,周景池终于因为太过唠叨被连人带赵观棋撵出了门。
终于等到天晴,人也在新地方了,遗留在雨夜的问题却还像那晚上的月一样,无依无靠地悬着,挂着,迟迟落不到实处。
周景池检查完毕一切东西,对赵观棋私自处理颈托的行为并没有追根究底,合上箱子,说:“也行,反正这段时间你看电脑的时候也少。前两天在网上买了两个,本来想着拿回来给你换洗的,正好过两天到了可以直接取来用。”
赵观棋干巴巴地问:“这次是什么款式?”
“一个黑的,一个灰的。”周景池想了想,“我发现你衣柜里大多是这些颜色。”
什么时候还关注起他衣柜了……赵观棋觉得无厘头:“印花的也不错,你挑的都很好看。”
“好看没用啊,要好用。”周景池压了压箱子边沿的衣服,“那个质量一般般,你戴上应该也没那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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