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野笑笑:“好。”
裴屿把手机换了一边耳朵听,感觉自己还没完全对邝野的笑免疫,高低不太行。
随意讲了两句,曾一本拿了水回来,发现裴屿在听电话,也不像是跟父母讲事情的样子,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
于是曾一本一颗大头就凑过来:“屿哥屿哥,你是不跟邝野打电话呢?说什么呢?”
因为邝野那边声音压着,裴屿这边环境又嘈杂,所以裴屿把听筒音量调到了最大,曾一本一来就模模糊糊听见语音那头的邝野说:“这么久没处理,积了很多吧,周末要不要来我家?”
曾一本:“?”
裴屿面无表情但磨着牙挂断了通话。
回校路上,果不其然裤兜一直在震动,裴屿到教室才把手机拿出来看。
[旷野]:[学长,怎么挂我电话]
[旷野]:[是不想来我家吗?]
[旷野]:[为什么?不会让你饿肚子,买锅贴,吃吗?]
裴屿咬牙切齿回了邝野一个“来”字。
平常周末,裴屿睡到八点,林亚男就会来敲门叫他起床。
但这周六,裴屿在林亚男叫他之前就起来了,他把做了红笔标记的课本作业一一收捡好放进书包,提着包拉开卧室门时,林亚男正在门口抬起手准备敲。
“妈。”裴屿侧身从林亚男身边经过,把包放在沙发上,径自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小屿,今天起这么早呢,”林亚男有些惊讶,往常休息日叫裴屿起床,回应她的都是裴屿那副极不耐烦的样子。她目光瞥过裴屿的包,微微一愣,刚欣慰几分的心情又忧虑起来,一边摆碗筷一边问,“你又要出门?”
裴屿在卫生间里刷牙,嘴里含混包着泡沫,不好开口,也不想回答,林亚男又问一次,甚至走到卫生间门口来,裴屿才随意一抹脸上的水,朝门口看过来:“要出门。妈,别在这儿站着了,我上厕所。”
坐上桌吃早饭时,林亚男蹙眉,看了裴江一眼,裴江放下手里茶缸:“去哪儿?”
裴屿平静地拿了根油条,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泡进豆浆里,简意赅回答:“去同学家。”
林亚男眉头蹙得更紧:“又去你那几个小混……朋友家里?”
裴屿不再执拗于纠正林亚男的措辞,自嘲似的轻笑:“去‘小混混’家里,我带书干什么。”
“你妈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裴江道,“阴阳怪气的搞什么?哪个同学、去干什么、几点回家,非要跟我们挤牙膏你才痛快是不是?”
裴屿在家吃饭总是吃得非常快,不会细细咀嚼嘴里的东西,囫囵吃下去填饱肚子就行。
被当成犯人审问并不只是父母的问题,也因为裴屿自己拒绝交流,因此裴屿没有特别烦躁,他把碗放好,说:“去学弟家,总给我讲题那个。上礼拜他军训去了,积了些问题没问,学明白了就回来。”
这些说辞却并未让林亚男宽心:“小屿,你上学后问老师也可以呀,怎么非要去人家家里?多打扰。”
“不打扰,他租房自己住。”裴屿调节呼吸,平复心情,“高二的内容问老师,高一的问他,他实验班的,资料多。”
这理由实在合理,为人父母也不能总打击孩子学习的积极性,就不再阻拦,但林亚男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你说他自己住?父母不管吗?周末也不在?那……就你们两个男生待在一块儿?”
林亚男语气温和的话总是像溅进滚热油锅的水。
呲啦一声,蓦地将裴屿拖回充斥着混乱争吵的过往里——
“你们两个男的是不是还腻在一起!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成天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的!大庭广众不知羞耻!你读的什么书!你让单位、让邻居怎么看我们家!”
“我要能知道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出来,还不如不生!”
“小屿,你也初三了,羽毛球就暂时不去学了吧,等你以后考上大学再培养兴趣爱好也不晚。”
“还有对门家儿子,虽然他成绩不错,但品行不是很端正,你这个年纪没什么判断力,最容易被人带坏,以后还是少和他接触,妈妈给你请家教,别去他家找他辅导功课了。”
“让我去看看他,爸,妈,求求你们,让我去看看他吧……”
“小屿,你不要掺合他们家的事,更不要因为这个影响你的心态,说到底也和你无关。明天就中考了,一切以考试为主,听话,天大的事考完了再说。”
“怎么非得这个节骨眼上闹事儿!真是的,关起门来闹不行吗!”
裴屿小心翼翼把持的情绪忽然被打破平衡,像是整个人浸在刚刚齐平口鼻的水里,原本只要奋力仰起头就能呼吸,却忽然被一个涌浪兜头淹没,一瞬间连眼睛和耳朵都被糊住了。
裴屿下意识双拳紧握,浅浅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过了漫长几秒后,裴屿才深吸口气赶在裴江替林亚男催促前撒了谎:“不止我去,还有他高一的同学,男女都有。”
说完这句话,裴屿再不想说一个字,起身洗碗去了。
出门时,裴屿玄关外站着,盯着对门邻居家的门板看了许久,才转身下楼。
他其实没有和邝野说好几点过去,显然,一大早就往人家家里跑并不是一个礼貌的做法,但裴屿却摸出手机,没有发一条“预告”或“问询”的消息,第一次主动给邝野打去语音。
铃声响了很久,久到裴屿想要放弃,邝野却接起来,没有烦躁,咕哝着“喂”了一声。
裴屿迟疑了,他理应说“你要是还在睡,我就下午过去”,但裴屿应完声就沉默下来,不想再说哪怕一个字违心的话。
邝野却不问裴屿因何不语、不问几点,像瞌睡还没灵醒。
“现在来?那我起床了。”他好像翻了个身,带起窸窣动静,梦呓一样懒洋洋说,“还认识门吗,我来接你吧,裴屿?”
压抑窒息的水蓦然退潮,裴屿找回他畅快的呼吸,心脏愈发有力地跳动起来,声音却很轻:“不用,我认识门。你……早饭想吃什么?”
裴屿提着一兜子五花八门的早饭,在心里默骂某个说“随便”的王八蛋。
经过一楼窗户时,裴屿不经意往里瞥了一眼,而后走到门口,敲响了邝野家的门——门虚掩着,并没有关。
邝野含混不清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开着!”
裴屿就推门进屋,看见了摆在门口的一双新的拖鞋,邝野正从卫生间探出半个身子,嘴里叼着牙刷,头毛乱七八糟还滴着水:“你比我想得还勤快啊,学长。”
“说不了话就闭嘴。”裴屿把早饭放在茶几,投去目光打量邝野,“但你没我想象中晒得黑。”
“就是晒得不均匀,脖子以上像P到身体上的一样。”邝野含着牙刷低下头,一手毫不见外地捞起卫衣露出沟壑分明且比脸白两个度的腰腹给裴屿看。而后他回卫生间漱完口,走到裴屿身边,拉着裴屿坐下,笑着说,“裴屿,你刚说你想我啦?”
裴屿原本应当夹枪带炮说“我想你不如想个桃”,再不济也得是“没睡醒就接着睡”。
但裴屿鼻尖忽然萦绕一丝清爽干净的味道,让他连身带心都安静下来。
裴屿垂眸,漫无目的去看桌面某处,喃声:“就为了能出门找你这坨黑炭,我可真不容易……”
邝野便一怔。
他时常看见裴屿身上的“拧巴”,但很少看见裴屿身上的疲惫痕迹。
半晌,邝野揽过裴屿的肩背,不深究裴屿“不容易在哪儿”,只是眨眨眼,注视着裴屿眼睑上的小痣,用他那一贯欠抽的语气说:“那我今天……争取让学长快乐学习?”
裴屿无语几秒,偏过头去笑了。
这是裴屿第二次进到邝野的房间、在邝野的书桌前坐下。
邝野这间卧室有一个很大的窗台,开朝太阳升起的方向,上次来时是傍晚,裴屿没发觉早上这间屋子会这样敞亮。
阳光晒在他们身上,也晒在放置于窗台的乐高模型上,会在书桌面留下一些紧挨的、生动的影子。
裴屿把书从包里拿出来,高一的内容放一边,高二的内容放另一边,一副任务颇重的严肃样子——今天不把邝野榨成脑白金吨吨吨喝下去,想必裴屿是不会出这扇房间门了。
但邝野“进入状态”却很慢,时不时就要插播几句军训的事,还专挑裴屿安静思考的时候说,讨嫌得不行,裴屿眉头一皱,干脆扔了笔,决定先满足邝野的分享欲,再把他榨成脑白金。
裴屿撑着下巴,休憩似的偏头去看邝野,视线扫过邝野腰腹:“军训上强度了?我怎么觉得你又结实一点。”
“嗯呐。”邝野的手恰巧揣在卫衣兜里,就带着衣服,上下揉揉自己小腹——好在没有再掀起来给裴屿看,大概这会儿是睡醒了,要点儿脸。
邝野嘟嘟囔囔道:“第一天大早,把我们拉进一个周围可荒可荒的基地,上宿舍前还得先在楼下排队,高的在前矮的在后,我就不幸站在了教官脸上。然后我们班主任老牛,就拿个那种……装垃圾的黑口袋你知道吧?管他谁和谁的手机是不是同款,一股脑全往里扔。”
“我说我关个机,想抓紧时间给你发个消息知会一声,结果老牛当场一个劈手,还跟我说反正手机也会没电的。我们都眼巴巴儿问他陪不陪训,就怕他卷了手机出门直奔二手市场。”
“我们是早中晚都训,第一天开训就上强度,先跑圈儿,体能好的挑出来,再筛出肢体协调的,分营练擒拿,其余的人练队列,队列营再挑个儿高的,进护旗队。但又不是只练这个,每天都有一个不同的项目,一共就五天,拖过轮胎、滚过泥塘、翻过高墙,一天天上蹿下跳的,就差表演钻火圈儿了。”
裴屿被逗笑:“那你分进什么营了?”
邝野歪了歪头:“很难猜吗?”
“猜不到,”裴屿啧声,心想这家伙打架肢体是挺协调的,凭借这身高去当升旗手也不是不可能,但无论猜哪个都无异于是在表扬他,“爱说说,不爱说讲题。”
“擒拿。”邝野立马道。
裴屿忽然有些向往,觉得有机会接触这些其实很有意思,又想起另一件事:“所以你没摸成枪吗?”
“摸成了啊,56半。不过没有专门的营队练枪,每人只有一次机会、一发子弹。”邝野眨眨眼,像终于等到裴屿开口问他一样,伸手拿起桌上笔筒,修长手指夹出一颗子弹壳,放在裴屿的卷面上,而后眼睛亮亮地说,“我的给你。”
裴屿愣住了,没想到邝野真的兑现了他的承诺,半晌才把这颗金属色、不到四厘米长的弹壳拿起来,细细地看,看它上面的擦痕、凹陷和细微的变形,仿佛能想象到邝野以卧姿瞄准的专注神态。
裴屿问:“就一发,能打中吗?”
“别人不知道,但我这颗漂亮中靶。”邝野微微扬眉,对裴屿说,“你拿着它,也会有一击必杀的实力和运气。”
裴屿眼底好似映有它的金属光泽,他蓦地屈蜷手指,把它牢牢抓进掌心里。
邝野说那一堆话,好像只是为了给裴屿送一点运气而做的繁冗铺垫,也像是想确认裴屿是否记得这件事的小小心机。
邝野不再像个插科打诨开小差的学渣,学习状态又回来了,一秒钟学神附体,效率极高地引导裴屿处理了许多遗留问题,裴屿思考的时候他也安安静静不再打扰,反倒是裴屿好奇问他:“军训一礼拜还布置作业?你们老师够狠的啊。”
“军训练身体,作业练脑子,”邝野没有怨言,甚至多少带点儿嚣张,“学长,我这两部分还是可以分别侧重练练的。”
裴屿麻木地收起了以学渣之心度学霸之腹的不成熟想法。
上午过得尤其快,邝野点了顿快餐,餐盒一打开,油炸食品勾引人的味道扑鼻,裴屿看着这一桌子玲琅满目的卡路里,总感觉自己用一顿早饭换个全家桶实在有点占便宜,就问邝野:“我V你50?”
邝野边啃汉堡边笑:“嗳,要不晚饭你给,我想吃米线,可以吗学长?”
“行。”裴屿一口答应。
答应完才想起来……早午就算了,怎么晚上还有一顿?
裴屿后知后觉,问邝野:“你不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不问,你想回的时候回就行,门又没锁。”邝野没什么所谓地说,“你要是不想回,在我这儿睡都行。”
想出门造访朋友家都这么难了,在外面过夜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但裴屿垂眸瞥了眼脚上的新拖鞋,依然为了邝野这句话而隐秘地感到开心。
他朝邝野哼笑一声:“我可不睡沙发。”
“睡床呗。”邝野耸耸肩,“吃完饭要午休吗?试睡一下?不舒服不收费。”
“啧,能发展点儿正经的业务吗?”裴屿翻他一个白眼,“吃你的饭吧。”
裴屿没午休,自然也没试睡邝野那张被子乱七八糟但看上去其实挺舒服的床。
不过下午还没学几分钟,杨立就又给裴屿打来电话。
裴屿手上拿着笔和书,就把手机免提放在桌上,杨立说:“屿哥,网吧来吗,今天礼拜六就不叫曾一本了,我们四排吃鸡啊?”
裴屿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邝野拿捏起腔调,反客为主地说:“学长,吸二手烟通宵开黑都有害健康,偶尔就算了,也不能周周都这样,你朋友怎么都不顾及一下你的身体?大家还是来我家学习吧。”
邝野凑近裴屿耳朵,用电话对面听不见的音量补上一句:“不然我只把你扣下,不让你陪他们玩儿,他们会生我的气吧?”
在电脑上打微信语音并且正在和文武、熊俊杰连麦的杨立:“……”
旁听的文武和熊俊杰:“……”
本来不玩MOBA游戏改玩吃鸡,就是因为大家都有点网吧惊魂PTSD,现在一听邝野的声音,三人立马原地犯病——
他们居然是有害裴屿健康的罪魁祸首吗?
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顾及过他们屿哥的身体吗!
屿哥很少和他们一起抽烟,足以看出屿哥不爱这口,但屿哥还是会陪他们,而他们又对这样亲切的屿哥做了些什么呢?!
迷茫、困顿。
一阵沉默后,杨立代表大家说:“屿哥,我们三排也可以,你去吧,去和邝野在一起吧,我们对你的疼爱是手放开。”
裴屿面无表情挂断电话,一推邝野胳膊,磨着牙说:“你他妈高低是有点儿病!欺负笨蛋上瘾是不是?”
“我没有,上次明明是你先欺负笨……学长的。”邝野被裴屿推开也不气不恼,反而还凑回来,把额头抵在裴屿肩膀上笑,“嗳,茶艺不精,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了。”
下午,裴屿学得晕晕乎乎,直到邝野抬手按亮小台灯,裴屿才发现窗外天色逐渐有些暗了。
裴屿揉揉眼睛,放下笔,跷起板凳伸了个舒展极了的懒腰,又抬手用指尖拨了拨邝野的小台灯:“你这台灯狗也太小了,但还挺好看的。”
邝野的小台灯就巴掌大,是一只四肢着地的小狗,大张着圆圆的嘴巴,光线从里面铺出来。
“我这只是小白,还有一个同款不同色的,大花,”邝野倾情介绍他的台灯狗,安利给裴屿,“你也可以买一个。”
裴屿想想,真从兜里摸出手机,忽略掉林亚男给他发的微信消息,打开购物软件搜索台灯狗。
下单了一只大花。
裴屿站起身。
邝野几乎和裴屿在一起消磨了一天,临到天色趋暗,邝野心底忽然冉起一丝没由来的空落,他仍坐着不动,只是抬头去看裴屿:“你要回家了吗?”
裴屿迅速回完消息,把手机揣回兜里,反问道:“米线要吃哪家?能到远点儿的地方去吗,我想试试你的山地自行车。”
第26章 没有草原
邝野不顾裴屿反对,给裴屿戴上头盔,指尖扫过裴屿头发,仔细把一枚小型运动相机固定在头盔前方,然后自己扫了个共享单车。
裴屿轻快地跨上车,一脚撑地,挑眉不信任道:“你骑那个追得上我吗?”
“追不上。”邝野滴一声给共享单车解了锁,猛地把坐垫提到最高,可怜巴巴道,“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裴屿全然不顾屁股底下坐的是谁的车:“不能。”
一蹬踏板,裴屿沿着自行车道行驶出去,留给邝野一个愉悦自在的背影。
邝野叹口气,拍拍共享单车的坐垫,喃声:“走吧,我们追他去。”
其实学校周围什么吃的都有,味道好,还便宜,但裴屿刻意找了家位于四公里外的米线店。
车轮向前翻滚,街景向后退去,裴屿和晚风拂面擦肩,身上披着即将没入地平线的最后一缕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