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红灯时,裴屿回身去看,邝野就不远不近缀在他身后,他的视野便一点点缩紧、瞳孔上映出的人影一点点放大,直到邝野在他身边停下来,长腿悠哉踮地,抬手按了按他的头盔,轻松笑道:“红灯还有五秒,学长,转过去看路。”
——米线店门口,裴屿把邝野的车锁好,检查了好几眼,然后取下头盔,站在街边等。
大概过了三分钟,邝野才骑着他的共享单车姗姗来迟,刹在裴屿面前,邝野舒口气:“怎么突然骑那么快,你没发现你把我扔下了啊?”
裴屿哼笑一声,率先进到店里。
邝野一边锁车一边回想自己哪里把人惹到了,最后得出结论,可能是校霸的脑袋不能随便让人碰,哪怕隔着个比脸皮还厚的头盔。
饭点,这家店里堪堪坐满,要么是地段不占优势,要么是手艺差强人意,但当冒着热气的米线端上来,邝野从对面递给裴屿一双筷子,裴屿却觉得这碗米线色香味俱全,萌生一种莫名其妙想要当回头客的想法。
也有点饿了,随口闲聊话不多,裴屿三下五除二将米线解决干净,擦嘴时抬眼一看,邝野居然吃得比他还慢。
裴屿问:“不好吃吗?”
“好吃才慢慢吃,”邝野说,“裴屿,我们下次也来这儿吧。”
回程时,裴屿想过把车还给邝野,但邝野出了店门就自觉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他坐在坐垫上,一脚踩踏板,另一脚踩地,人微微歪斜,垂眸盯着手里的手机:“裴屿,我们回去换条路,那边是城市公园绿道,肯定好多人遛狗。”
裴屿又骑上邝野的车,只是这次他骑得很慢——和邝野吃饭一样慢,消磨时间似的跟在邝野身侧。
他们骑上宽敞而平坦的绿道,草坪上有一团一团追逐玩耍的狗子,脑袋埋进茂密草丛里,尾巴扬起来摇风车,好像趁着天黑,都撒丫子无法无天了。
邝野顺着裴屿的视线看过去,声音混在风里:“你没想过养只狗什么的?”
“想过,”裴屿说,“我是喜欢狗的,但我爸我妈怕我玩’物‘丧志,小时候提过两回,不准养。”
“那以后再养吧。”邝野不如何在意,还说,“要不要过去看看?你可以先在那一团里面挑一只梦中情狗。”
裴屿知道自己离养狗那天还非常非常遥远,就嘲道:“爱上一匹野狗,但我家里没有草原。”
邝野很配合地被老梗逗笑,他短暂回头看了裴屿一下,眨眨眼笑道:“没有草原也不妨碍喜欢——你可以心有旷野。”
“啧。”裴屿不想搭理邝野的谐音梗,却莫名畅快地笑起来。
回去的路上,裴屿的裤兜连震两次,只能刹在路边接起来,不用听都知道是林亚男在催他回家。
但挂了电话之后,裴屿却没有骑快点的想法,仍然磨磨唧唧地蹭在邝野身后,想必他屁股底下这台车都觉得委屈。
邝野却不动声色加速。
回到学校前门,裴屿停了车,邝野跟着他停下来,疑惑回头,裴屿解释说:“换车,我走这边回去了。”
邝野提醒他:“你书包还在我家。”
“我知道。”裴屿把山地车还给邝野,自己骑上共享单车,“放你那儿,我懒得来回背。”
邝野反应了一下:“啊?哦,明天也来?行。”
裴屿挥挥手,算作暂时的告别,邝野伫立原地,看着裴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头,那丝从傍晚起就隐隐缭绕在心头的奇怪失落感却微妙地消失了,替换成更加奇怪的期待。
裴屿回到家,裴江已经回屋,林亚男果不其然还坐在沙发上等他:“小屿,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书包呢?”
“在哪儿不是学,不是要求我每天至少学到十一点吗。”裴屿把自己的好心情收藏起来,神态自若道,“东西放他家了,明天还去。”
林亚男像条件反射一样皱了眉:“明天还去?就在家里学不行吗?天天去打扰人家,不礼貌的。”
裴屿正要去卫生间洗手,闻言停下:“我不学,你让我别成天跟混子待在一起,多交品学兼优的朋友,等我交到了,你又嫌我跟他走太近——妈,我是不是只有一生下来就天纵奇才、看谁都傻比,独来独往只守着你们,你们才会满意?”
林亚男一贯温和的语气生硬起来:“好好说话,妈只是怕……”
“怕什么?不仅怕我早恋,还怕我遇到的每个优秀男生都和梁哥一样是‘那种人’?所以羽毛球不能一起打、题不能找他问,连他家门也不让进?”裴屿不知怎么了,心里乱糟糟的,没意识到自己因何草木皆兵,话说得很锋利,“同性恋是什么传染病吗?你不觉得这种偏见太过时了吗?”
“裴屿!”林亚男直呼其名,疾言厉色,“你才多大年纪!你懂什么!不要瞎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梁哥以前在顶尖医科大学读最紧俏的专业,拿国家奖学金,现在他在外科手术台上救死扶伤,病人会在意他是不是个同性恋吗?你们对他的偏见还要延续多长时间、还要波及多少人?”裴屿高声打断林亚男,胸膛微微起伏,耳朵里仿佛又灌进尖锐的争吵与嘶吼,“没人教过,我当然不懂,可现在不想,等人到中年连累无辜的女孩儿当了同妻再来想就是对的吗?你们和梁哥的父母一样自……”
林亚男起身,沉着脸快步走到裴屿面前,抬手狠狠甩了裴屿一巴掌。
裴屿被打得偏过头去,脑子一嗡,脸上火辣辣地疼,上一次被林亚男扇耳光,还是他中考弃考两科的时候——当然,从根本上都是出于一个原因。
其实裴屿从来都不认为林亚男是个温和的人,涉及某些问题时,她是那样强硬、那样油盐不进。
裴屿笑了笑,走进卫生间锁上门。
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裴屿才平复好心情。
讽刺的是,他与父母之间的矛盾点至今没有调和,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达到所谓的平衡。今天爆发一回,之后又可以重新忍耐很久、平静很久,像隔一段时间才会活跃一次的火山,沉寂时还能当作风景。
裴屿洗漱完,洗脸时草草用冷水敷了敷肿起来的脸。回到房间,关上没有锁的房间门,裴屿安静在桌前坐下来,去处理那些不需要邝野帮忙就能完成的课业。
不止学到十一点,裴屿熬了个夜,快凌晨两点才扔下笔。
一看手机,除了常年不消停的“混子微信群”,邝野居然发来许多消息,让裴屿想起在草坪上翻滚的狗子,好像是知道他回家后会不开心。
[旷野]:[到了吗]
[旷野]:[钥匙不会在书包里没带回去吧]
[旷野]:[学长]
[旷野]:[不理我]
[旷野]:[视频.avi]
裴屿好奇点开邝野发来的视频——是晚上骑行时以他的视角拍摄下来的一路热闹市井,有时而昏黄时而明亮的街灯,有五花八门的夜市招牌,还有笑着朝他脑袋伸手的邝野。
反反复复,裴屿把这个粗糙拼接又视野抖动的视频看了好几遍。
裴屿给邝野解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做作业没顾上看,几经犹豫,裴屿看看时间,距离起床还有六小时,又发去一条“等下见”。
邝野应该睡了,裴屿等了一小会儿才爬上床,没怎么玩手机,很快进入了梦乡,还梦到一片无边无垠的旷野和一只疾驰如风的边境牧羊犬。
第二天,裴屿按掉铃声后第一眼就看见邝野清晨回复的“好”。
“怎么比我还早……”裴屿喃声说。
因为睡得太晚,裴屿这会儿惺忪得很,有点犯懒,但却在看见邝野的回复时慢慢清醒过来,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只沉沉呼吸几下,就掀开被子起了床。
林亚男比裴屿起得还早,裴屿并不意外。
裴屿给林亚男打过招呼后,母子二人就相顾无言,一直到裴屿出门。
或许是因为昨晚动手打了裴屿,裴屿出门时林亚男没有再多说什么,反倒是裴屿率先心软下来,对林亚男说晚上会回家吃饭。
到邝野家时,玄关门和昨天一样虚掩着。
裴屿提着一兜子早饭推门进去,一回生二回熟换了拖鞋,邝野刚巧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
裴屿趿着拖鞋走进屋,瞥邝野一眼说:“你家大门常打开是吧,还洗澡……你很狂野啊。”
“那怎么办,你出门也没吱一声,问你又怕你觉得我在催。”邝野从裴屿手里接过投喂的早饭,“要不我给你把备用钥匙?”
裴屿一怔:“我们已经有这么熟了?”
“嗳,有吧。”邝野原本笑着,但裴屿偏过头来看他时,他却一蹙眉,突然抬手捏住裴屿下巴端详起来,“你这边脸……”
裴屿愣了愣,立马挣脱了邝野的手。
裴屿早上照着镜子看了看,自觉看不出什么痕迹,脸不像昨晚那样肿。
还是说他早上迷迷糊糊没看清楚?其实很明显是挨了打的样子吗?
温热的力道在下颌上转瞬即逝,裴屿理应护住自尊心,却不知怎么轻易被勾出一丝发泄欲。
“昨天不都跟你说了我出趟门不容易吗。”裴屿心烦地垂下眼睫,用手掌重重抹过脸颊,带起一阵迟钝的痛感,“近视眼真就骗我玩儿的吧。”
邝野一把攥住裴屿手腕,阻止裴屿把脸弄得更红,他轻轻在裴屿手背上掴了一巴掌,像教训不听话的小朋友,又舍不得打太重。
而后邝野轻啧一声:“我是近视,不是瞎。本来就有点红,还揉。”
裴屿指尖一蜷,却不再把手抽回。
“钥匙,你真的给我吗?”裴屿低声问道。
新一周开学。
裴屿无意识间提前了到校时间,不再踩点,早上会随手翻翻单词本,他记忆力不错,单词语法都记得很快。
这天一早,裴屿刚进教室,就听见于璐和常婷在讨论高一军训的事。于璐主动打了招呼,示意裴屿看她手机:“裴屿,这个优秀标兵是不是你玩得很好的那个学弟?”
裴屿凑过去看了眼屏幕……然后他扬扬眉,压紧声音:“老师来了!”
于璐吓一跳,赶紧把手机揣兜里,结果四下一看——哪儿来的老师?
再回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喊“狼来了”的裴屿早溜达回教室后面去了。
犹豫片刻,裴屿悄悄把手机摸出来。
打开八百年没开过的QQ空间,不用刻意去找,一条说说被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人转载了八百回,直接出现在他的首页——
五中校园墙:五中和五中明德的标兵新生!三校七区帅哥飒妹TOP!一中三中出来比比![图片]
校园墙一共发了四张照片,应该是学校宣传部的老师拍摄的,视野非常清晰。一共两男两女,分别是五中本部和五中明德新届高一军训结训后评选出的优秀标兵。
裴屿扫过照片,第一张的男生一身陆军礼服,戴白色手套,托五星红旗。两位女生,各有各的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但裴屿没细看底下七嘴八舌的评论,只专门点开第三张仔细地看。
照片里的男生身着作训服和黑色战术靴,以标准卧姿端着把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肩线雕刻般硬朗,左颊上抹一道迷彩,瞄准时目光像鹰隼一样犀利。
裴屿恍若听见枪声,心里砰地一下,好像领教了邝野的一击必杀。
半晌,裴屿加载原图。
把不得不承认有点帅气的邝野保存在了手机里。
因为国庆放假和高一军训的缘故,十月的时间仿佛倍速流动,转眼又是十月下旬,好像刚考完九月的月考,十月月考又转瞬临近了。
体育课前,裴屿把揣在裤兜的手机和钥匙都拿出来放进课桌抽屉。
裴屿手一顿,不由自主又盯着钥匙串多看了几眼。
他找了个五金小摊,让摊主在那枚子弹壳头上穿了一对小孔,又买来一条黑绿相间的手工编绳,系在钥匙串上当钥匙扣。
——他莫名其妙向邝野讨来出租屋的备用钥匙也已经好几天了。不管是回家开门,还是揣兜时摸到,都会让裴屿想起邝野。
“啧。”裴屿闹心地把钥匙扔进桌肚,拿上羽毛球拍出了教室。
“黄老。”
“黄老好!”
“嗯,”黄萌出现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但并没有占课的意思,“裴屿,你来一下。”
裴屿顿住脚步,把拍子递给曾一本让他们先走,然后跟着黄萌站到一边:“黄老,什么事。”
黄萌说:“是这样,第一次月考结束后,学校给到了一个参加计算机竞赛的机会——原本这个机会只针对高一新生,因为竞赛培训由五中本部开设,作为分校,也要输送一些学生过去跟班学习,这就要求学生自身必须相当优异,所以高一推荐前十名,不过毕竟一次月考不能说明什么,所以自行报名的也允许。后来学校考虑呢,高二学生原先没有这种资源,就也给高二争取过来两个名额。”
“高二也可以?”裴屿出乎意料,“可是我们年级,哪怕第一名的成绩和五中的比起来也……”
黄萌解释:“是,学校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只给名额,不要求咱们出成绩。首先,五中计算机竞赛班都是从高一就选拔,高二是最后参赛期限,并且开课试讲一个月后会有淘汰制水平测试。”
裴屿听明白了,意思就是,五中本部,没被淘汰的学生要培训两年备赛,而明德这边,高一生与本部一视同仁,至于高二这两个名额,纯粹凑数,一个月保准被淘汰送回老家。
裴屿点头:“高二主打一个见世面。”
黄萌开诚布公:“对,学校基本是秉持不厚此薄彼、资源开放的原则,也让我们和高一十名开外自主报名的同学一样,都有机会去见见世面、看看顶尖学生凑在一起会有怎样的学习氛围,希望能产生一些积极影响。十一月的第一个周六开始上课,不出意外,跟一个月就回来了,一共四次课。”
“那为什么找我?”裴屿问,“我月考是第十名。”
黄萌说:“我们年级指标不一样,只看英语和数学两科的总分排名,你是第一名,高出第二很多分。”
裴屿微微一怔。
黄萌继续道:“观摩竞赛课有利有弊。弊端很明显,在这个节骨眼上,付出宝贵时间,但拿不到什么实质性有利于升学的成绩,更可能备受打击,让你认清自己的平凡,毕竟周围的同学是学神,教课的老师是毕了业的学神。至于益处,老师认为它对于我们原先育才的学生——特别是对于你来说,是个错过即失的际遇,它或许真的能对你产生一种积极而长远的影响,让你受益许多年,甚至可能从此改观你学习的看法和态度。”
黄萌顿了顿,忽而一笑:“在重压的教育体系框架下,如何引导学生‘学习’,才是老师的毕生课题啊。”
裴屿很安静地听,也和黄萌一样,在思考。
事实上,裴屿心境有些许改变,他现在觉得这世上大多数人,生来皆平凡,平凡好像并非缺点,所以无需在不平凡的人面前感到自卑——裴屿又想起邝野,想起在邝野面前的、反而无比自在的自己。
“不着急,明天放学前答复我,跟父母商量商量。如果不去,名额就顺延给第三名,去的话,老师也要把话说在前面——希望你想清楚,第一,要权衡安排自己的学习时间,第二,要清楚它可能会带给你的压力,不要因福得祸、本末倒置。”黄萌拍拍裴屿胳膊,“先下去上体育课吧。”
裴屿点点头,转身下了楼。
这堂体育是和高一一班一起上的。
裴屿踩着上课铃到操场集合,听安排学了十五分钟篮球,解散自由活动。
裴屿抬眼,看见邝野手里提着和他同款不同色的羽毛球拍,习惯性朝他走过来。
经历过“裴屿遛狗、邝野杀狗”,曾一本四人自行抱团双打,裴屿和邝野被狗子保护协会列入黑名单,两个人单打。
走去羽毛球场的路上,裴屿趁机问邝野:“你是不是要去五中上计算机竞赛?”
不料邝野摇摇头:“不去。”
裴屿很意外:“为什么?你月考不是第一名吗?”
“是。”邝野说,“但我以后想当眼科医生,不想学计算机,所以没必要竞赛保送。”
裴屿还以为搞竞赛最多是加分:“还能保送?”
邝野点头:“拿全国金牌,顶尖院校计算机专业降分录取,相当于保送了吧。”
“……你好他妈狂。”裴屿想了想,说,“但是正常人的逻辑,不该是先给自己搞一道保险再说吗?”
“害怕自己玩脱了,才会需要保险,比如蹦极,”邝野很轻地挑了个眉,忽然扬起拍子,猛地把手里的羽毛球直直朝天上打去,“我是要起飞,拴着保险不成放风筝了吗?线有多长就只能飞多高,那好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