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正值凌晨两点钟,宁予桐是回来看他母亲的,宁老夫人身体不好,入冬后咳得频繁,时常整夜睡不着觉,需要有人陪在床前说话——虽然时隔多年,但是对于沈铎来说,宁老夫人仍旧是个相当尴尬的角色,所以他自知不便做过多的停留,简单问候过她的身体后就客客气气告辞了。
他走得匆忙,不想妨碍人家尽孝道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是他实在不愿再看到宁予桐的表情。路灯光线温柔,那张脸却难过得叫他的心脏像揉进柠檬水里一样酸楚发胀。
不能否认,六年过去,沈铎还是见不得宁予桐掉一滴眼泪。从前有个小磕小碰都得抱在怀里哄上半天,如今亏欠了那么多,这个人早已成为了他无法言说的心魔。然而等得走远了些,他又想起家宴上的谈话,许是看到了那枚素圈,他的兄长一边吃饭一边问他什么意思。
沈家人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前来接机的人里又有他兄长的助理,因此这句话的含义不言而喻。沈铎记得自己回答得很干脆,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把他当弟弟看。
最好是这样,他不能再亏欠谁了。
回程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卡宴后座气氛胶着,沈铎低头处理公务,手机的幽光照亮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
尤杨收回眼角余光,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只觉得还是有种如鲠在喉的不痛快。他回想起他们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庆贺新年的集会结束已久,城市主干道两旁行人稀少,沈铎开车送他回学校,一路闲聊,前车座微弱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像阳光照射的雪粒子一样晶亮——那样的神态很久不曾出现过了,沈铎自己察觉不到,现在的他眉眼锐利形如鹰隼,眼神时常叫人不寒而栗。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英俊的外貌不过是花花世界里他引诱猎物的一张皮,强势和霸道早刻在了他骨子里,褪去美国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它们正一点点的显露出来,今晚的饭局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固执己见造成了所有人的难堪。
到家后他们还是爆发了一场争吵。
连鞋都没脱,尤杨站在玄关前冷冷质问他的用意,沈铎楞住了,随后便问:“所以你这一晚上的脸色是甩给我看的?”
尤杨感觉他看待自己跟看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简直恨极了这种表现,火气更盛,失控之下拔高了声调:“我甩你脸色?你怎么不想想你那一群兄弟朋友有没有甩脸色给我看?!还有,你让那谁帮我引荐是什么意思,用不着!是,你们家境好交际广,我清楚,可那些事情我有能力应付,你他妈先管好你自己别总想着来控制我行不行?!”
沈铎勉强笑了一下:“尤杨,你讲点儿道理好吗?”
“你让我去跟他们见面的时候讲道理了吗?!”尤杨继续冲他吼。
猝不及防间,沈铎猛然一掌拍在鞋柜上,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要是介意这个的话你说出来不就得了?!”他像头困兽似的扯了一把领带,反过来质问:“你以为国内创业条件多好,啊?!就凭你师兄筹来的一点儿资金和根本派不上用场的文件你们没等公司发展早他妈饿死了!如果不是你非得往里不要命一样的投钱,我用得着介绍他们给你认识吗?!”
尤杨气得手指发颤。
沈铎毫不示弱,犹如凶兽一般逼视他,目光阴鸷。
这场争吵最终以冷战的形式宣告结束,尤杨摔上了主卧的门,沈铎面色森寒地在玄关站了好半天,憋着一肚子火气钻进了书房。
回国不到半年,尤杨的态度却愈发咄咄逼人。沈铎在窗边来回踱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心绪杂乱,脑子里翻来覆去却只有爱人愤怒的背影。
同居以来,争吵只在近两年才频繁发生。尤杨的脾气使得他永远无法扮演退让者的角色,他独立自信,能力出挑的同时敏感又骄傲,自尊心也比别人来得强,决定好的事情容不下半点质疑。在他产生回国创业的想法之前,他们其实相处得很好,泡夜店,逛中超买食材下厨,闲暇时到健身房锻炼,俯卧撑做着做着就能亲到一起去。尤杨会搂紧他索吻,用小腿磨蹭他的腰背,咬着下唇压抑呻吟的模样漂亮得不像话,很容易就勾得他失了控制。
对于工作的想法是他们至今唯一的分歧。
尤杨惯来喜欢独立打拼,虽说他有心包容,可时间一长,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矛盾的话,再大度的包容也避免不了争执。
他们真的需要找个机会谈一谈。
沈铎揉着眉心打开飘窗的顶灯准备看资料,只是窗帘拉到一半,他眼睛无意间往外头一扫,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整个人被钉在原地似的,久久不能动弹——夜幕低垂,下过雪,从高层往外望去一片茫茫的白色,公寓楼下的树木大多也只剩了枯枝,而在交错掩映的枝干下孤零零站着的,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萧索的雪景里,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抬头仰望着,不曾挪动分毫。
宁予桐显然没料到沈铎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听见脚步声之后,他看到沈铎的样子仿佛一头被惊吓得连逃跑都想不起来的鹿,仓皇间只来得及往后退了一步。
一改聚餐时的漠然,他看起来有点慌乱,眼睛里又带着不安,似乎怕极了面前的沈铎。对方还没脱下正装,似乎是匆匆套了件黑色呢绒大衣便下了楼,在白雪之中就像滴落的墨迹一样显眼。他变了许多,样貌与年少时已有很大的不同,倘若说十几岁时他是一把尖锐而不知避让的刀,那么现在他已然懂得入鞘而不减半分锋芒,这是时间和阅历所给予的蜕变。
宁予桐一时无话,最后只能勉强解释:“我只是来看一眼。”
“真的只是来看一眼,你要是不高兴,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忐忑地打量沈铎的脸色。
沈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静默良久,他往前迈了一步,低头帮宁予桐把领子掖好了,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脸颊,动作熟练得仿佛早已养成这样的习惯。
宁予桐几乎在一瞬间就抓住了他的手,目光里甚至带着一些恳求。
沈铎皱起眉,却也没抽手,任由他这么攥住了不松开。
宁予桐幼时被绑架过,半大点儿的孩子跟着绑匪颠簸亡命,精神上受了不少刺激。解救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创伤后遗症症状十分严重,家人医生谁来都没用,只有沈铎能够接近他,每天晚上像这样让他握着自己的手,陷在宽大柔软的床被中慢慢入睡。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当初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的小孩儿已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长大后又因为一段感情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寒风凛冽,两人仍旧是沉默。
宁予桐不是不想开口,只是面对沈铎,一张嘴寒气便灌进肺腑,喉咙艰涩得他一肚子的委屈都无从说起——他该说什么呢,说不回家真的只是因为想看看他,说他凭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替尤杨喝那杯酒,还是说其实他们更早之前见过一面,在深冬时节的纽约,他隔着一条街道远望珠宝店,眼睁睁看着尤杨郑重其事地为他戴上一枚素圈。
他们之间的气氛温馨甜蜜,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仿佛在由衷祝福这对眷侣能长相厮守,只有他独自一人发着楞。
纽约漫天大雪冷到骨子里,夺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叫他连动都动不得,全然忘记了自己抛弃尊严向家人下跪,为的就是来看这一眼,再要一声十八岁时的“生日快乐”。
那一刻他哪里还敢奢求什么快乐,蜷缩在车内大脑空白,只知道心愿成灰四个字不过如此。一次次满怀期待,又一次次痛不欲生,在噩梦里孤魂野鬼般怀抱一颗卑贱的真心嘶声哭号,绝望得不知何时才能解脱的滋味,不过如此。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而眼泪已经先一步滑落下来,顺着脸颊一点点打湿了沈铎的掌心。
沈铎呼吸一滞,拧眉打量他半晌,才就着这样的姿势把人圈进怀里,用手掌慢慢抚摸着他的后脑——说不难受是假的,这一刻,他在回国之后强行压抑下来的情绪像火焰一样烧得心脏滚烫生疼。
“哭什么呢,不听话。”沈铎摸着他的头发,犹豫了一记,才极轻地吻在了他的额头上。宁予桐咬死牙关,眼泪掉得愈发厉害了。
这眼泪一掉便歇不下来,最后还是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们,宁家的司机前来询问小少爷是否要他来接。
“……不用了,”沈铎拿着手机往上看了一眼:“我送他回去。”
宁家小少爷离家早,在外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地段不错,楼层又高,越过一整面的落地窗朝外远眺,海景一览无遗。
他们分别时才十来岁,沈铎是头一回知道宁予桐还有这么个住所,等他把人送到地方了,打开灯一看,只见里头装修精简干净,却也过分冷清,饭厅里放着保姆阿姨烧的一桌饭菜,此时一摸已经凉透了。
正经吃食肯定是吃不下的,否则也不可能瘦成那样。沈铎转身去浴室放热水,等到宁予桐洗完澡换了睡衣,他才端着一碗加了麦片的热牛奶进房间,把勺子递了过去。
这种事他以前没少做过,宁予桐是早产儿,身体孱弱,年幼时又极其挑食,宁老夫人溺爱幺子不忍强迫,他乖乖吃几口饭还必须得沈铎和姆妈一个人哄一个人喂,宁家上下都知道,旁的兄弟不打紧,小少爷才是真正被宠大的心肝儿,金贵得要命。
他们始终没出声打破房间内的寂静,床头灯暖融融的,照得沈铎的轮廓都温和了几分。
宁予桐看得舍不得眨眼,他隐秘地思念这个人很多年了,害怕眼前这一切犹如指间沙一样抓不住。
等到一碗热牛奶见了底,沈铎脱掉呢绒大衣坐到床头边,替宁予桐将被子拉到肩头裹紧,屈起食指磨蹭他总算有了血色的脸颊,低声说:“睡吧。”
宁予桐的头枕在他腿上,沈铎看到那两道柔软纤长的睫毛缓慢地扇了扇,小少爷喏喏问他:“……你待会儿还走吗?”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沈铎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一语不发。
凌晨一点多钟,尤杨听见主卧的门被打开了。
沈铎从背后拥住他,冰凉的掌心紧紧贴在他手背上,姿态亲昵得像是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尤杨重新闭上了眼睛。身心俱疲,但他知道总得有人先示弱,如同他们在美国无数次斗嘴争吵,只要有一方先做出小伏低的姿态,那两人深夜仍可相拥而眠。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不过又是一次稀松平常的争执,在情侣间总归避无可避,只要分歧的裂痕没有让他失望到放弃,彼此仍旧信守当初的诺言,他们就没有分开的理由。
秦峥睡得迷迷蒙蒙间接到了一通电话,找他的人是宁家的医生。
他把手机拿远看了一下时间,清早六点一刻,那头的人客客气气地询问他,秦先生,小少爷进医院了,您能不能过来一趟?
秦峥挂掉电话便骂了粗口,他抽回揽着枕边人的手,薅起头发点开通讯录找沈铎的号码,等接通了,劈头盖脸先问候一顿沈家祖宗,接着才语气不善地问:“你到底要不要你那宝贝儿?!”不要的话赶紧拉倒,如果没有两人的交情在,谁敢叫他秦峥跑前跑后当了六年的奶妈。
沈铎还没醒,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摁着眉心问他莫名其妙发什么疯。
卧室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尤杨今天要去见合作伙伴,怕堵车耽误时间,很早就走了。
秦峥使劲儿做深呼吸,身旁的床伴赶紧来回抚摸他的胸膛,总算把秦总这一口气给顺了下去,机关枪似的突突往外蹦字:“发什么疯,我是要被你逼疯了!就你家那个不省心的小宝贝儿,昨天晚上胃出血送医院去了,吐了得有半条命,刚才医生问我能不能去看一眼,我可说不准!沈三儿,你他妈都回国了,医生该问的人是你不是我吧?!”
谁比得上他尽职尽责,秦峥说得鼻子里直哼气。
他还是个淌着鼻涕打架的小屁孩儿时就认识沈铎和宁予桐了,一路见证他们从青涩到暧昧,再从暧昧到上床的历程,后来床都滚过好几回了,该闹的闹过该哭的也哭过,好不容易盼到沈铎终于肯回国了,心想着他总算能有舒坦日子过了吧,哪知破事儿还是一桩接一桩没完没了的。
“要我说你能怨谁啊?沈三儿,他那性子还不是被你给惯出来的?!”秦峥恨铁不成钢。
可不是么,他们这群住过半山腰的公子哥儿,谁不知道当年沈铎对宁予桐有多好,宁家刚搬过去还没多久,他就一天到晚带着小孩儿到处炫耀他认了个弟弟。宁予桐那会儿也可爱得很,粉嫩的脸蛋活像只寿桃包,软乎乎的小手抓着姆妈做的糕点,被沈铎抱出来四处晃悠,逢人就叫,嘴甜得想不讨人喜欢都难。
沈铎可着劲儿的宠他,架势比宁老夫人还可怕,要什么给什么,以至于后来宁予桐越变越不好伺候,表面看着斯文内敛,其实性子冷淡高傲得不行,拿他上中学第一天来说,宁老夫人问他认识了几个朋友,他想了半天,最后兴致缺缺地对母亲说,他们没什么意思,记不得了——这话长辈们听了没往别处想,但沈铎转述的时候秦峥一下子就明白了,宁予桐哪里记不得,是他懒得记,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沈铎,其余人等一概不足以上心,就连他上头那三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哥都比不过沈铎。
秦峥一贯是不爱多管闲事的,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作为沈铎的发小,能从很多细节里窥见他们觉察不到的东西,所以他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趁着两人在天台抽烟的功夫对沈铎说:“沈三儿,见好就收吧,小心哪天玩儿脱了你兜不住啊。”
沈铎撩了狠话,说:“我倒要看看,怎么就兜不住了?”
当时的沈家老幺少年心气未褪,行事作风相较现在而言更为冲动,家里的管教都听不进去,更别说秦峥这句劝。谁劝都没用,他照样把人捧在心尖儿上宠着,私底下不算,在学校,哥儿几个趁着开运动会的闲暇打牌,他都敢叫宁予桐坐到他怀里去,看牌说话,毫不避讳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他的脸颊。最要命的还在后头,有天傍晚他们去找宁予桐一起回家,正巧碰上同班的小姑娘向宁予桐告白,宁家小少爷还没表态,沈铎倒先上去了,半点儿都没犹豫地照着嘴亲了一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小姑娘脸色煞白。
所有的事情就是从那天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要让秦峥说,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招惹了一个没完就带另一个回来,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闭嘴吧你,”沈铎打开免提模式,一边系着睡袍一边说:“还是那家医院吗?”
秦峥说了声是,随后便挂了电话。
宁予桐进的是本地一家私人医院,口碑极佳,院长是宁家的老相识,沈铎以前常常陪人过来做检查,对那里并不陌生。他花了些时间安排手头的工作,等到了地方,秦峥已经在单人病房里头了,旁边的医生一脸无奈。
“胃溃疡,老毛病了,”秦峥示意他过去,压低声说,“估计是昨晚喝了太多酒,后半夜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变成胃出血,还没醒呢。”
第4章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医生让出了位置,沈铎走到床前,宁予桐正背对着他蜷缩在床上。宽大的病号服让他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单薄,拥着被褥的手腕骨细瘦,表层皮肤下有扩散开的血色,像是输液前不肯配合,护士失手错了针。
简直胡闹,沈铎当下便来气,偏偏又不能骂,一手撑着床头俯身想再仔细看看,却不料他才靠近,宁予桐就低低呜咽了一声,挣扎着醒了过来。
严重胃出血的病人受不得二度刺激,沈铎见他还在愣神,小心翼翼起身拉开距离,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人打开了病房的房门。
小少爷进医院的消息宁家第一时间就接到了,但是时值深夜,管家拿不定主意,只能先给家中主事的大少宁予杭报了信,听他的吩咐,直到用过早饭才把消息告诉了老夫人。
宁老夫人一听那还得了。家中兄弟众多,老夫人对幼子最为偏袒,只因他这一胎来得极其不易,生产中途数度昏迷血崩不说,一个胎位不正就叫宁予桐险些没能出世,最后还是剖腹产才保住了娘儿俩一命。对于宁予桐,老夫人除了溺爱,从不做别的要求,宁家前头已经有了三个足够出色的儿子,最小的这个能平安健康长大就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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