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该疼惜年幼丧母孤独长大的沈铎,更不该轻易把年幼的孩子交给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外人,即使他聪颖,表现稳重,甚至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理性,可当初发生的一切未必没有预兆。在他借故寄宿宁家的那几年,她早已察觉到端倪,也曾在无意间撞见更为荒唐的景象,只是出于信赖,她总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胡闹罢了。
说到底,有错的人远不止沈铎一个。
能想起来的桩桩件件都叫老太太闹心,这么气着,当晚进的餐食少了,睡前助眠的牛奶也没喝,躺下后只管翻来覆去琢磨,两三个钟头过去了都没能合眼——平常便气血亏虚的人,身体底子又薄弱,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于是正逢起夜的档口,路过幼子卧房时心思仍旧沉重,没留神,一踩空就摔得天昏地暗了。
等再睁眼,看见的便是她那跪在床前的心肝。
自从调养身体以来,她们母子是真的许久未见面了。老太太凝神半晌去瞧,瞧仔细了,又忍不住要心疼。照理说家底殷实,又有许多人看顾,这孩子应当是最有福气的,可眼下他却比前阵子瘦得更厉害了,精神恹恹,手腕骨光看着就感觉硌人。
怎么还是养不好他呢,老太太着急起来,为此想到了种种由头,首当其冲的即是不知好歹的沈家老三。如今再说不得也要开口了,没有比现在更恰当的时机,更何况她一直后悔当初没拦着他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窝。这样好的补偿,谁稀罕大可都拿去!
老太太恨得红了眼眶。
尽管心窝还疼着,讲话也十分吃力,但她又坚持着叫了一声心肝,宁予桐抓住她的手立即应了,忧心忡忡,却还是强行打起精神冲她笑。
即便保护孩子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可作为母亲,拥有非凡毅力的同时也必然存在最决绝的私心。她不想伤害他,但是有再多的不舍她也得趁着清醒的时候把话挑明了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了,后续恢复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她又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宁予桐是断然不会向旁人敞开心扉的,她实在担忧他无人照拂。
知道疼,就总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况且兄弟再薄情也算是亲缘,一个外人,早该不要了。她下定决心,忍住不适将宁予桐又召得近前一些,隔着面上的呼吸机缓慢说:“心肝,你……你答应妈妈一件事,好不好呀?”
宁予桐顿了一记。母亲问得太突然,他下意识抬眼去看大哥,随即又很快对她说,好。
老太太说完一句就得歇声片刻,因此病床前有好一阵沉寂。良久,宁家小少爷的膝盖都跪得生疼了,才听见母亲用微弱但坚定的声音接着说:“你是最乖的……听话,去辞掉颐品,从今往后,也不必再跟沈家的人往来了。”
“你,你……能不能答应?”老太太又问了一遍。
病房里站着的人都愣住了,宁予桐更是僵硬得不能动弹。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宁家上下都屏息凝神不敢言语,因此周遭足够安静,安静到门外的沈铎几乎一字不落地听清了。
他的心脏仿佛突然间被谁一手攥住,剧烈的疼痛袭向四肢百骸,然而他却怔忪着,像个哑巴一样失了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宁予桐无助转头,透过人群间细微的缝隙朝他的方向望过来,那一刻的眼神,沈铎再熟悉不过。
六年前他也曾被这样注视着,在他们因为感情忠贞而发生歇斯底里的争吵之后,宁予桐失去了所有辩驳的勇气,如同被狠心遗弃在角落里的小孩儿,知道自己哭得筋疲力尽也换不来半点回应,只在转身离开前深深看了这么一眼。等沈铎后来接到电话,他已经因为大量失血昏倒在浴缸里了,一池子的水,猩红又刺目。
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占据了沈铎的心头。
老太太还在等着幼子的回答。宁家小少爷朝门外望了许久,回过头,又哀求似的叫了一声妈妈,眼泪倏然滚落下来,可怜得直叫一旁的兄嫂不忍再看。
许幼仪想上前去拉他起身,但还没动作就被丈夫一把拽了回去,严肃示意不要插手。母子间横亘已久的心结,不是他们能解开的。
老太太喘得越来越重了,她反过来握紧了宁予桐的手,尽管没有半分力气可言,但宁予桐还是无法摆脱她的束缚,正如十六岁那年一样,他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哭求得毫无尊严,沙发上的母亲却仍旧保持无动于衷的冷漠。
宁予桐还以为自己不会再经历这种噩梦一般的场景了。
他知道母亲从未死心过,可他并没有料想到她能步步紧逼又绝情至此。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叫他心寒,他迫切想开口向母亲解释,告诉她事情未必那么糟糕,可他又很明白这缺乏说服力——连月来经历的一切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去,沈铎的凉薄是真的,对尤杨的呵护是真的,甚至他们的情意绵长也是真的,他该拿什么来说服母亲理解他的偏执。
宁家小少爷蜷缩在病床前,埋着头,被握住的手不停地发抖。
兄长们有所察觉,但最先去扶他的还是挣开了丈夫的许幼仪。两家从前的纠葛她知之甚少,可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婆婆不该如此狠心,许靖舟那么不成器的一个小坏蛋,犯了事儿她照样出来偏袒爱护,为什么换到这个乖巧又懂事的小儿子身上就不行呢,他明明那么难过,自责得快要死去了。
这时候答应什么都是言不由衷。
哪怕事后领训她也认了。许幼仪俯身搂住夫家弟弟的肩膀,当下便遭到了宁予杭的低声呵斥,她板起脸,做足了护雏的姿态,可没等到她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宁予桐自己倒先拨开了她的手。
他哭得十足厉害,眼睛里都是血丝,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似的被冷汗打湿了衣衫。
许幼仪惊心于他的狼狈,但没等到她反应过来,只听他哭喘着,低低对母亲说了一声好。
一大家子,包括一直被拦在病房外的沈铎,谁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声好。
沈家老三浑身的血登时便凉透了。
第30章 “滚开!别碰他!”
那一声短促的气音如同引信燃到尽头的炸药,轰然震得沈铎的耳朵剧烈嗡鸣,就连神经都像被灼烧似的疼痛起来。
他几乎要跌坐在长椅上,踉跄时扶了一把墙壁才勉强站稳,脑袋里瞬间挤满许多嘈杂的念头,但最清晰的无疑只有一个。
宁予桐说了一声好。他竟然真的答应了他的母亲,就这么不要他了。
沈铎对这个事实感到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和宁予桐真真正正分离,即使年少时处事仓促愚笨,又有过断绝联系的想法,可他最后还是回来了,不论先前如何纠缠如何狼狈,沈家老三一直笃定宁予桐离不开自己。没人比他更了解他亲手养大的小孩儿,在那些孤独的岁月里,他们甚至有着相依为命的默契。
自沈铎记事以来,沈家的宅子便空落得吓人。幼年时他的兄长家姐都在外求学,过分忙碌使得他们能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偶尔打来一次视讯通话都算是稀罕事。家里陪着他的无非就是管家仆佣以及请来上课的家庭教师,还有他的父亲——倘若那真的是他的父亲——沈家祖辈诞于名门,看重家族荣誉,礼数教养又极其刻板,尽管沈铎是最小并且唯一一个待在身边的孩子,见了面,沈鹏臻依旧不苟言笑,更疏于交流,还时常当着旁人的面指摘他对功课不上心,哪怕他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成绩已经远超同辈。
终日找茬挑刺儿,又不给好脸色,父子关系便因此变得越来越糟糕。后来沈家老三早已不会去想还要多刻苦多认真才能得到赞许了,他本就不善于求助,更学不会讨好一个严厉冷漠的父亲,因为发妻早逝,他一直痛恨他的出生,除了被迫承受这份憎恶之外,沈铎别无选择。
至于母亲,沈铎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但这个角色在他年少时也不算缺失,九岁那年宁家因故调动移居半山,宁夫人心疼他年幼丧母,自此后便待他如子事事关照,要让旁人来说,她照顾自己的孩子都未必有那么上心。
这样的温柔和蔼,饶是本性再孤僻乖张的少年也要服软,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宁予桐。长得漂亮又会撒娇的弟弟,哪家的兄长不像宝贝似的捧着呢。
从来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让沈家老三心软疼惜乃至一再纵容了,他没有主动接触外人的经验,一开始宠他全凭直觉,不管事情好坏,总归哄到他会扑来怀里叫沈哥哥就是了。被全心全意依赖着,沈家老三多少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还有些意义,再者他所做的一切也并非徒劳,宁予桐是真的喜欢他。比起有血缘之亲的兄长们,这小祖宗更愿意同他亲近,在他不服管教屡屡被打得一身伤的时候,只有他会偷偷跑来帮他上药,身形单薄的一个小孩儿,非得学着大人模样来安抚他,笨拙地拍打他的后背,即便最后自己先睡过去了,也如同一只看守财宝的小恶龙一般警惕紧张。
在凝视着他睡颜的无数个夜晚里,沈铎总有就这么和他度过一生的念想。
如果父子间的矛盾不曾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如果他懂得适可而止,又或者没有发生那遭意外,那么他们是否就会安稳平和地在一起。
沈铎站在人群之外,整个人快要被剧痛剖开了,一半秉持暴虐凉薄的本性仍然叫嚣着不许他做小伏低,另一半却始终只能听见带着哽咽哭腔的那一声好。
长久的坚持终于在病床前落败,宁予桐不要他了。
沈家老三连呼吸都感觉寒气渗骨。
他僵直地杵在走廊上,远远看着病房里等来幼子允诺的老太太终于松了气儿,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般慢慢放开手,再度陷入漫长的昏睡中。护士转身催促家属离开,医生将宁家的兄长们单独召进了办公室,保镖随即上前接手去扶近乎虚脱的小少爷出来。
许幼仪拢着夫家弟弟的肩膀,叫他先坐在长椅上缓一缓。
宁予桐还是发抖,眼神空洞,肩背出汗出得非常严重,衬衫都湿了一大半。管家见状赶忙递来了帕子,许幼仪接了,一面担忧地敷在他的后颈上,一面把视线投向旁侧的沈铎。
宁家新妇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凭借夫家的表现来猜测眼前这个男人不受待见,他是母子间的心结,可到底是怎样的心结才叫老太太这样耿耿于怀,她实在想象不出来,但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万万不可再出岔子了。
许幼仪摸了一把宁予桐濡湿的脖颈,正想同管家商量是否先让司机送他回家,但只是一晃眼的功夫,沈家老三已经推开保镖大步向前走来,许幼仪不防他的动作,镇静心神再看,却只见他突然间半跪下来,抓起宁予桐的手仰头看他,视线几乎钉死在他脸上,手背同样紧绷得青筋暴起。
沈铎身上的攻击性是与生俱来的,当他不加掩饰的时候只会让人感觉面对着一头凶神恶煞的怪物。许幼仪着实被吓到,但她和保镖面面相觑,始终拿不定动手的主意,因为宁予桐对沈铎的接近没有任何抵触的表现,既不挣扎也不呵斥,仿佛自我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动作。
只是他一直在哭。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下巴尖儿滚落,啪嗒掉在被抓得泛红的双手上,绝望无助的神情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生不忍。许幼仪还不曾见过他这么颓丧,再三思量之下只得示意保镖过来帮忙拉开沈铎,自己又柔声去哄:“桐桐……桐桐?你这样不行的,实在不舒服的话嫂嫂先陪你回家去,等妈妈情况稳定一点咱们再过来,好不好?”
宁予桐仍然没有反应,可沈铎却反倒把掌心拢得更紧了。
许是他的力道当真可怖,宁家小少爷终于在痛楚中缓慢回过神来,把视线对准了半跪在身前的沈铎,他的沈哥哥。
倘若刚才毫无意识的茫然相顾只叫沈铎觉得忐忑不安,那么这一刻清醒的凝视足以让他感到真切的恐惧,宁予桐的眼神如同湖死水一样无波无澜,尽管还在掉眼泪,但他平静得像是已经接受了现实,接受了病床前那个几乎把他活生生撕裂的诺言。
沈铎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慌,他矛盾得宛若被逼上穷途末路的凶徒,架势越是狠厉,就越掩盖不住那一丝低声下气的哀求。他决计不能被这样荒唐地抛弃,宁老夫人的行为无异于胁迫,根本做不得数,能分开他们的理由只有宁予桐真正死了心。除此之外,沈家老三一概不认。
他的小孩儿不会这么轻易死心的。
沈铎松开牙关,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宁予桐先行俯下身,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沈家老三当场就愣住了。
不合时宜的姿态剥夺了他的心神,使他只能木楞地看着宁予桐靠过来,像从前无数次亲昵一样用鼻尖摩挲他的脸颊。尽管滚烫的眼泪仍然止不住往下掉,但宁予桐还是慢慢笑起来,甚至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
他的嗓子因为过度压抑哽咽而变得非常沙哑,可他还是尝试努力发出声音:“……怎么办?”
近在咫尺的距离使他被熟悉的气息逐渐包围,宁家小少爷因此忍不住溃败,呜咽着重复相同的问话:“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似乎总是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被承认的人不是他,为什么站在沈铎身边的人不是他,为什么他的沈哥哥永远不会爱他。从十六岁直至现在,这些疑问如同刀子一般无时不刻剜割着他的心,血肉模糊的伤口从未愈合,只是一次又一次溃烂直到他彻底麻木。
人人都艳羡他出生在富庶强盛的家庭,以为这便是无可比拟的幸运,而假若他真的拥有顺遂的运气,为什么至今还要拼尽全力去保护自己那颗卑微又低劣的真心,它早就没人要了。
可他还是比谁都深爱着他的沈哥哥呀。就算是六年前他不告而别,就算他曾经在纽约的大雪中目睹他为尤杨戴上素圈,又哪怕晚宴上他们因为他急于回护枕边人而起了争执,他也还是打消不了想要好好爱他的念头。
他爱他,从来都不怕别人知道,只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
“是我做错了吗?”宁予桐带着委屈的哭腔问他:“妈妈要我乖,你也要我乖,我听话了呀,为什么还要被这样惩罚?我知道我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知道的,可我没有办法了……我比他们都要爱你啊,为什么不能是我?凭什么不能是我?!”
“尤杨能做到的我也做得到,沈煜钦说颐品没有让他失望,大哥也默许我继续接管了,你看,我会打理公司,也会自己生活,不再一无是处还得让你照顾的小孩子了,这样还不够吗?”
“还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沈铎,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呀?”
宁家小少爷歇斯底里地哭着问他。
“……”
沈家老三说不出话了。即便他很想告诉宁予桐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酸涩的眼泪像是打在他心尖儿上,使他意识到在这个时候说得再多都无济于事。当他决意离开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要在声泪俱下的责问面前哑口无言。他没有为自己辩解的资格。
沈铎愣神间很快被挣脱了一只手,宁予桐随即又红着眼睛使劲儿来掰他另外一只手的手指头,沈铎吃痛,却同样顽固地将他攥得更紧。
宁家小少爷用力得指尖一片死白。
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过于急促的抽噎声终于引起了兄嫂的警觉,再这么哭下去怕是要出事儿的,许幼仪见他情绪激动,两人僵持的动作又越来越粗暴,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便去扳了肩膀把人搂回来,半强迫地扶他起身,转头厉声对保镖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把沈三少请开!管家,管家!备车回去了!”
“滚开!别碰他!”
沈铎哪里肯轻易让路。蜂拥而上的保镖试图将他拽开,一大帮人在走廊上推搡纠缠着,护士听见动静出来呵斥,场面一片混乱,劝都劝不开。
宁家的管家简直要急坏,再不受欢迎也还是沈家的三少爷,两边都是难伺候的主儿,他不敢贸然离开,情急之下只能给家主拨去一通电话。然而还没等他请示到宁予杭的吩咐,只听人群中传来了许幼仪一声惊呼——她怀里的宁家小少爷毫无预兆软了下去,重重跪跌在冰凉的地砖上。他的手指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任凭兄嫂如何惊慌呼唤也没有回应了。
“桐桐……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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