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父亲的他,竟然强迫自己的儿子去向剽窃且倒打一耙的卑劣之人道歉。
他那时候就已经伤透琮鄞的心了吧?
“……对不起。”
沉重的快要将人压垮的道歉的的确确发自肺腑,叶琮鄞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止不住地恍惚。
前后不过几个月,可看着如今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叶城,却让他生出已经过了十多年的错觉。
年少的时候,他其实是幻想过的,幻想某天父亲会幡然醒悟,痛苦的向他道歉,求得原谅。他当时想,如果真的又那么一天,他就大大方方的原谅爸爸就好了,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啊。
可少年的期望在漫长的等待中落了空,等到那句“对不起”终于被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激不起半点波澜。
“说到底,我其实没有资格怨恨你。”叶琮鄞平静地开口。
“是我擅自在你的身上投射了太多情感,所以期盼着你能回馈我同等的感情,最后才无法接受落空。”
叶琮鄞想,他的人生虽然糟糕,但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比,已经很好了。
尽管叶城并不喜欢他,但也不曾虐待过他,不曾在物质上少过他分毫。
只是人总是贪心的。
因为有过美满幸福的家庭,所以后来面都来自父亲的指责和冤枉才那样难以接受,因为亲眼看见他在叶琮新面前是如何扮演着慈父的角色,所以才会无法控制的心态失衡。
在还心智还没能彻底成熟到能够脱离父母的年龄,叶琮鄞其实也从未怨恨过叶琮新——即便叶琮新用沉默否认了事实的真相。
他不曾在叶琮新的身上投射感情,自然也不会因为那因为恐惧而选择的沉默而产生过多的失望。
从始至终,他的所有不甘都是因为叶城。
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呢?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少年心心念念的问题到了今日,有了可以问出口的时机,可叶琮鄞却闭口不言。
答案是什么样子的,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世界上的种种大多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叶琮鄞关上了锦盒,连带着里面的平安福一同还了回去。
“您给了我富裕的生活,倘若您需要我赡养您,我也会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他说,“除此之外的,就不要在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吧。”
叶城:“……”
他无法反驳。
他低着头盯着面前的锦盒,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沙发上。
良久,又或许只是自我感官的迟钝,误以为过去了很久,叶城总算积攒出了足够的力气:“我……明白了。”
不等叶琮鄞问,他主动说:“喻岚给你东西在她的卧室——还是之前那间,没有动过,你自己上去拿吧。”
叶琮鄞点头,起身上楼。
他一步步往里走,越靠近,心跳就越发的控制不住的加速。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那扇有着熟悉纹路的门仿佛有着能穿越时空的魔力,让他生出了时光倒流的错觉。
这间卧室……一点都没有变过。
叶琮鄞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就连呼吸都跟着变得轻缓起来。
走进去,转个弯,扭头,就能看见——
巨大的钢琴被灰褐色的罩子遮的严严实实,陈旧的琴凳被收纳在下头,并没有人坐着。
现实打碎了妄想,让意识跟着清醒了过来。
叶琮鄞愣了好几秒,才自嘲的笑了起来。
他自以为洒脱,实际上根本没能放下。
失落的情绪只短暂的存在了一会儿,叶琮鄞很慢慢平复了呼吸,走到桌边看带了小锁的匣子。
足足有小臂高的正方形匣子看起来大的离谱,让人想不明白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腐朽的小锁挂在上头,显然,叶城在之前已经打开过了。
叶琮鄞掀开盖子,往里头看。
出乎意料的,里头都是些他“熟悉”的东西。
湖蓝色封面的相册,是他从刚生下来到后来一点点长大各个年龄阶段的照片。粗糙的木雕是他亲手雕刻的,送给母亲的礼物。
还有许许多多的,承载了无数记忆的零碎物件。
叶琮鄞一件一件的往下翻,木匣最下面是一张张被卷起来的画纸。
是他过去的废稿。
竟然也被妈妈好好保存起来了吗?
叶琮鄞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时隔多年,他又一次从遗留的物件中看见了磅礴有力的爱。
来自母亲的爱。
“这张……”
叶琮鄞翻看的动作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斑斓的色彩并不像废稿,更像是一件半成品。
这张画很特殊,和传统的流派很不同,融入了许多画家眼里“不入流”的漫画元素。
这里的漫画元素并不是指画风笔触,而是画面被切割成了数个不相交的区域块,每个位置被填上了迥异的色彩和内容。
单看起来好似没有关联,可仔细看下来就会发现五个环绕成圈的外围区域和最中心的圆形区域巧妙地链接到了一起,构成了一幅更大的画。
毫无疑问,这张既具有个人色彩的画稿并不是他的。
既然不是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母亲留给他的东西里出现。
叶琮鄞收拢心神,翻到了草稿的背面。
[——九日日的伟大设想]
略显稚嫩的字迹后头跟着日期,这个时间,分明是他因为传染病住院的前夕!
叶琮鄞心如擂鼓,强烈的预感甚至让他生出了呼吸困难、头昏眼花的错觉。
那个时候,母亲分明已经成为了植物人,这张画稿绝不可能是妈妈放进去的!
如果不是妈妈,那么那个人就只能是他了。
他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张画?
叶琮鄞撑住桌面,放下了那张轻飘飘的画纸,重新看向木匣。
如果是他放进去的,那么里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果然,他在最底层找到了白色的信封。
因为时间悠久,信封开口处的胶水已经失去了粘性,轻而易举地就能将里头薄薄的信纸抽出来。
[我,叶琮鄞,十七岁。
我梦见了明辉疯了,他杀了怀臻。]
第94章 关于那场雪崩
简短的两行字引入眼帘的瞬间, 寒意从背后生起,就连捏着薄薄信纸的手指都无法克制的轻轻颤抖起来。
预感从未如此鲜明的降临,仿佛某把他在幼时亲手藏起来的钥匙, 在无意间被反找出来,打开了就连他自己都不曾记得的潘多拉魔盒。
最后的枷锁被解开,尘封的记忆宛若古朴的大门在他眼前徐徐打开,让他看清了门后的种种。
“薛先生!听说前几天有人花九位数购买了您少年时的作品,这是真的吗?”
被簇拥着的中年男人微微笑起来,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眼周浮现起细小的纹路:“是真的,能得到这样的认可,也是我的荣幸。”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半点少年好友的影子, 但叶琮鄞就是知道眼前整个人就是自己的好朋友。
身边的人不断挤压着, 记者们争先恐后,想要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挖掘出更多的消息。
突然,一个尖锐的问题压过了所有声音,吸引了一大片目光。
他说:“您觉得那幅画匹配的上那样的价格吗?”
薛怀臻往前走的脚步顿住, 他回头看,目光落在提问的记者身上, 脸上的笑浅了许多:“艺术品的价格从来都是无法估量的。”
“对于欣赏它的人, 它是无价之宝, 千金不换,但对于有的人来说,”他停顿了片刻,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那也许就和一张废纸毫无区别。”
他一步步走到记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就比如说您这样的人。”
“是吗?”记者没有半分羞愧, 轻声反问。
“那您占据了旁人的心血这么多年,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
薛怀臻变了脸色,怒斥几乎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你胡说什么?!”
“胡说吗?”记者抬起头,格雷帽阴影逐渐缩小,将他的模样完完全全地展示在了薛怀臻的眼里,“你还记得我吗?薛怀臻?”
他紧盯着男人的脸,但很遗憾,除了那一闪而过的迷茫,他什么都没找到。
铭记痛苦与罪恶的只有受害者。
加害者只会踩着那些骨血一步步往上爬,心安理得享受所有的荣誉与骄傲。
“这次你要记住了,我是旭明辉。”记者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也是那个委托人从你手中花九位数购买那幅画不愿透露姓名的‘富豪’。”
旭明辉?
这三个字像是炸弹,在出口的瞬间在颅内引爆,炸的薛怀臻大脑一片空白。
“你……”
惊疑不定的话没能说完,一道寒光在眼前划过,疼痛还没来得及通过神经传入大脑,他先看见了鲜红的血。
那是……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的血。
“啊啊啊!!”
尖叫变得模糊,薛怀臻踉跄着后退,求生地本能让他用双手紧紧地卡在脖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没有用。
鲜血倒灌进肺,彻底堵住了呼吸的可能,他四肢发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上,视网膜中最后映入的画面是旭明辉没有人表情的脸。
叶琮鄞:“!!”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粘腻的冷汗让他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是从喉咙里涌出来的鲜血,但很快,光滑的触感让他从那种恐慌中清醒了过来。
他伸手打开了小夜灯,翻身下床。
那个梦实在是太过清晰,他没法将其仅仅当作一场梦来看待。
他坐在桌前,杂乱的思绪堆满了大脑,让他理不清头绪。
旭明辉是他上次参加比赛认识的小孩,他指着薛怀臻抄袭?
那幅画……
他在梦中并没有真正看到过那幅旭明辉指认薛怀臻抄袭的话,但大概是因为他是以薛怀臻的视角梦见所有的缘故,他的记忆对那幅画有印象。
手中的签字笔在笔记本上留下潦草的痕迹,这是他一贯的记录方式,大概除了他自己,也没人能认得出来。
他想了想,又在潦草画面的背后记上让人不明所以的关键词。
暖黄的灯光下,笔记本被他合上,他想,如果是梦就好了。
如果只是梦就好了。
日子就那么平滑的过去,眨眼就过去了半个月,叶琮鄞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那个充斥着血腥与仇恨的梦。
直到某天清晨,他外出写生的时候碰到了旭明辉。
青少年的个子好像都是一夜之间窜上来的,上次见面还不到他肩的小孩眼下已经抽条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也消减了不少,显出青涩少年的模样。
“叶哥哥!好巧!”旭明辉背着画板走过来,笑眯眯地说,“我还说过段时间去你家找你玩呢,没想到就在这儿遇到你了。”
叶琮鄞点了点头:“好巧,你叶来写生?”
“嗯!”旭明辉兴冲冲地说,“啊,对了,再过几天个月那个比赛就要开始了,你会去吗?”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会去的。”
被这么一提醒,叶琮鄞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个梦,他有心想要提醒旭明辉,却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到底,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难道要因为一个梦,无端的猜疑怀臻吗?因为未发生的事情,就给人定下罪名的行为,未免有些太失公允了些。
“啊,对了,我这次参赛的作品有个绝妙的点子。”旭明辉想起了什么,放下了画板,从里面拿出了一叠乱七八糟的草稿。
他年纪稍小,在家也是被娇养着长大,在生活上难免有不少欠缺。
叶琮鄞看着宛若废纸一样的大团小团,哑然失笑,帮忙将一张张纸摊开。
一幅一幅不同意境草稿被铺开,以旭明辉的功底来说,这些画无疑是优秀的,但还不够。
并没有达到旭明辉应有的水准。
“你要用这里面的画去参赛?”叶琮鄞不免有些惊讶,“这样的水平……”
旭明辉眨了眨眼,露出故弄玄虚的笑容,小小的梨涡点缀在脸颊上,凸显出几分可爱,让叶琮鄞在某个瞬间产生了一刹那的恍惚。
“他”现在应该也有这么高了吧?
意识只短暂的跑偏了一会儿,在眨眼的间隙又回笼。
叶琮鄞有些错愕,他没想明白那个“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自己会在看见旭明辉的时候产生那样的联想。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眼前的东西引走,将某个瞬间产生的疑惑抛在了脑后。
“当然不是啦!要是拿出这样的作品去参赛的话,我会被骂死的!”旭明辉撅嘴,他这个年龄做这样的动作没有半分矫揉造作之感,尽显孩子气的天真,“我把它们全部拼在一起了。”
更大的纸团在面前铺开,叶琮鄞彻底愣住。
“虽然还有很多细节需要补充,但是大概的框架应该不会变,我都能想到那群老古董震惊的样子了。”
叶琮鄞抿了抿嘴,压下心头涌上的百感交集:“这样的东西恐怕并不容易获得正统流派的认可。”
旭明辉并不在乎啊:“管他的呢,我又不是冲着奖杯去的。”
“叶哥哥说我很难获得正统流派认可,你还不是一样?”
叶琮鄞笑了笑,他心里揣着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好在旭明辉年纪小,也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
他最后还是没有将那个梦说出来——即便有这样一幅画,也不能证明薛怀臻会真的抄袭。
“这张草稿,能送给我吗?”叶琮鄞突然说,“我很喜欢。”
旭明辉没有任何怀疑,赠送草稿这种事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不算什么罕见的事情。
“可以啊,那我也要你下次参赛作品的草稿作为纪念!”旭明辉一口答应下来,直接将皱皱巴巴地画纸塞进了叶琮鄞的手中。
叶琮鄞被这样迫不及待地行为逗笑了,心头那点阴霾也跟着消散了不少。
他应该相信旭明辉,也应该相信薛怀臻,而不是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不已。
“对了,今晚我和怀臻,还有几个别的朋友在金辉聚餐,你要不要来?”
旭明辉有些惊讶:“薛哥哥没告诉你吗?他邀请过我的呀。”
“是吗?”叶琮鄞有些惊讶,但没有在这上面纠结,伸手同旭明辉道别,“那晚上见?”
“晚上见。”
叶琮鄞坐车回了家,最近正好是暑假,叶城带着叶琮新去公司了,家里很少有人在。
没人在也好。
他想着,免得又生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打乱心情。
叶琮鄞同吴叔打了个招呼,让后上了楼。
他先是打开了抽屉里的笔记本,将从旭明辉那里要来的草稿夹了进去。
晚上去聚餐的话,他还是需要换套衣服的。
等叶琮鄞换好衣服准备叫薛怀臻出门的时候,鬼使神差的,他又走到了书桌前,拿出了抽屉中的笔记本。
总觉得,放在这里不太安全。
毕竟……
如果梦里的事情真的发生,这将是最重要的证据。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指引,书桌上方架子中的东西没有预兆的掉了下来。
是他上次没有用完的信封?叶琮鄞记得自己当时随手放到了架子上面。
他想了想,最终选择坐下,将半个月前的梦以尽可能冷静的口吻记录了下来。
如果他又忘记了的话,这些东西将是最后的保障。
笔尖微微顿住,叶琮鄞忍不住想,为什么是“又”?
第二次了。
那种仿佛被虚假包裹的感觉,就像是……楚门的世界。
是他想太多了,太敏感了,还是……
叶琮鄞想不明白,他叹了口气,继续往下写,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这次就能知道结果了。
他写好信,将草稿卷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永远都不会用上这些东西。
叶琮鄞没有将信件和画纸放在卧室中,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既然他的卧室里放了笔记本,另外的东西放在旁的地方自然会更具有保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