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出去吧。”叶琮鄞开口,“他现在的情绪并不适合用药。”
护士听到了平静的声音,身体下意识地想要遵循,快点逃离这里,但看清来人并不是什么熟悉的面孔时,有驻足,没法迈开步子。
薛怀臻愣住了,他飞快地回头,愤怒还残留在那张脸上,惊喜又迫不及待的涌了上来,看起来格外的狰狞可怖。
“琮鄞……”
叶琮鄞:“让她出去吧,我有事要和你说。”
薛怀臻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他满心欢喜,哪里还顾得上冲无关紧要的人发脾气?当即摆手叫人出去。
等到护士离开,叶琮鄞随后拉了个凳子在病床相对较远的位置坐下。
距离充分代表了疏离的态度,只是此刻薛怀臻沉浸在琮鄞来看他的喜悦中,半点不曾注意到这些细节。
“你来了。”他扯起嘴角,尝试露出正常的笑容。
不过或许是他看不到自己的脸的缘故,他半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如何的难看,甚至到了有些狰狞的地步。
叶琮鄞没有心思同薛怀臻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剧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薛怀臻脸上的笑出现了一刹那的僵硬,沸腾的情绪渐渐冷却了下来,就连目光都重新被审视占据。
“你不是来关心我的吗?我的手好疼啊,琮鄞,我该怎么办?”
仍旧是可怜的受害者姿态。
他皱着眉头,泫然欲泣:“他们说,我以后可能都没法再画画了。”
叶琮鄞面无表情,重复:“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剧情的?”
“……”
薛怀臻明白了,在给出答案之前,叶琮鄞或许都不会同他说旁的东西了。
“你还记得黄麟吗?”
这个名字对叶琮鄞来说的确有些陌生,他沉思了几秒,才从大脑中翻找出了相关的记忆。
那是母亲出事后他第一次离开家参加的集训,没想到第二天就闹出了事情,住在他隔壁房间里的黄麟第二天一早,就拿着被毁的一塌糊涂的颜料和画笔来找他的麻烦。
黄麟一口咬定那些东西是被他毁掉的,就因为他们在车上争吵了几句。
薛怀臻说:“在那之前一点。”
“在某个晚上,我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很多片段。”
他开始是不信的,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和脑海中无端出现的画面对应上了——包括黄麟的找茬。
只是剧情中,谁都没有拿出足够多的证据,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但这件事无疑是给所有人都留有了一个浅层的印象,他们未必就相信黄麟说的话,但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去做赌注,所以同等的疏远了叶琮鄞。
这是叶琮鄞会成为万人嫌的开端。
“我那个时候想,上天让我知道这一切,一定是想让我改变这样的剧情。”
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站了出来,证明叶琮鄞是绝对无辜的。
也许是万人迷光环初步生效,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剧情里那些算不上针对的若有似无的疏离并没有发生。
“我为此沾沾自喜了好几天。”
叶琮鄞也想起来了,那几天的薛怀臻的确比寻常时候要兴奋很多,他甚至问过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薛怀臻只是神秘地笑笑,并没有告诉他。
“可后来,我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薛怀臻的脸色瞬间阴沉了起来,被包扎好的右手也跟着轻轻颤抖起来,“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我握着画笔,面对着画纸,脑子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画不出来了。
一直到最后比赛作品,他都是咬着牙,忍着恶心将自己过去的练习作品临摹了一幅交差——不出意外的,他当然被淘汰了。
“然后我就明白了。”薛怀臻说,“上天所告诉我的那些片段,并不是让我去改变的,而是让我去遵循的。”
所以他明知道狗狗会死,却并没有告诉叶琮鄞。
虽然对于琮鄞来说,那只蝴蝶犬的确意义非凡,但和他的命运比较起来,的确无足轻重不是吗?
他们就那样慢吞吞地参加了画展、宴会,一直拖到第二天才回家。
狗狗不出意料的死去了,薛怀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意外的发现自己并没有难过,而是兴奋。
他冲回了自己的画室,在诡异的情绪支配下画出了在那之前最为完美的一幅画。
薛怀臻想,他不能干预未来。
“可是,我没有办法啊,琮鄞,我都是被迫的,你知道的,我不能沦为平庸——更何况,说到底,我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叶琮鄞听着薛怀臻混乱的辩白,没有任何动容。
事到如今,薛怀臻仍旧在说谎。
那样恳切的懊悔与歉意,那样深刻的痛苦,如果不是叶琮鄞早知道真相,恐怕真的很难不动容。
“你成为莫遇鹤的学生,全是剧情的功劳?”他讽刺的笑笑,“那瓶水,也是什么都没做?旭明辉的画,也是什么都没做?”
痛苦与挣扎的神色凝固在薛怀臻的脸上,叶琮鄞并不像听他那些漏洞百出的狡辩:“我找到了证据。”
“你不是很疑惑,为什么那天的宴会,我会完好无损的去参加吗?”
“因为那天我出门去写生了,一直到傍晚才回去,根本没有和叶城碰面。”
叶琮鄞不急不徐地陈述往事,不管薛怀臻眼里越发浓郁的绝望,“很巧,我刚好遇见了旭明辉,他同我展示了自己的准备参赛的灵感,并且我向他索要了一张草稿。”
“我猜,这是完全超出剧情外的故事,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对吗?”
无从抵赖。
草稿两个字出来的瞬间,薛怀臻的呼吸就变得格外的沉重,他说不出话来,在绝对的证据买年前,旁的反驳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眼眶一点点的红了起来,眼泪在眨眼间低落。
“我没有办法。”薛怀臻低下了头,狼狈得捂住了双眼,“我只是反驳了那么一件小事,就引起了那样严重的后果,如果我没能成为莫遇鹤的学生,如果你们都成功参赛的话——我会怎么样?”
“而且……而且我知道你不会出事的……”
不管怎么说,叶琮鄞都是故事里的重要配角,不到故事的中后期,自然轻易不会发生意外。
“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只是一场比赛而已,只是几句风言风语而已,只是一些谣言而已,只是被冷待孤立而已,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心血而已……
不过……而已。
薛怀臻就这一步步地自我安慰着,成为剧情最为忠实的捍卫者。
最后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啊。
叶琮鄞闭了闭眼,说不上失望,但也绝没有半点猜对了的欢喜。
不合时宜的,他想起了第一次去心理咨询时,那位温柔的女医生说的话。
‘你也在学习这方面的相关知识吗?’她说,‘别紧张,是因为你的警惕心太重了,而且和我对话的过程中,你不仅在防备我,唔,还在尝试反过来解析我的内心?’
‘虽然我完全没办法治疗你,但还是建议你不要过多学习这方面的相关知识。’
‘当病人掌握了太多,不仅不会对自己的病情有任何缓解,还会因为看的过于透彻……而更加空洞。’
“琮鄞……我知道,我都知道,要求你原谅我,是厚颜无耻……”
“可是,我已经受到惩罚了不是吗?我已经……受到惩罚了啊!就当是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的面子上,就当是看在我救了你的面子上——”
“救?”
单薄的一个字,让薛怀臻收了音,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被戳穿之后的惶恐。
“徐汇成是冲我来的吗?”叶琮鄞问,“他想杀的人是我吗?”
薛怀臻全身发冷,如果就连最后的计划都失败的话、那他真的会一无所有的!
“薛怀臻,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画展中,徐汇成又为什么会找到那里去?在徐汇成出现之前,你站在我身后,又是因为什么?”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错位”挡刀。
在那样的场景下,正常人都会被这样的场景所欺骗。
但很遗憾,叶琮鄞早就不再相信薛怀臻了,当人摆脱了情感造成的干扰,再去审视的时候,感官就会变得无比敏锐。
他不曾错过薛怀臻倒在他怀抱时,仅仅只是昙花一现的笑意。
在那种情况下,为什么能笑出来?
因为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他所期盼的。
“这也算是你救我吗?”
这场情感充沛的戏码终于无法持续,薛怀臻抬起头,盯着叶琮鄞,突兀地,他笑了起来。
眼角是还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已经扬起了笑容,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真好。”薛怀臻说,“你这么绝情,要将我置于死地的样子,真好。”
叶琮鄞:“要置你于死地的从来都不是我,是你自己。”
薛怀臻没有反驳,只是抬手抹掉了眼泪,收敛起所有夸张的表情:“既然你早就知道了,却还是来见我,总不能只是为了提前告诉我一下你的答案吧?”
前面的所有,都只是铺垫与过度。如果不彻底击垮薛怀臻的心里防御,他无法保证薛怀臻会不会说实话。
“我的结局。”叶琮鄞斟酌着字句,他的语速一如既往,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但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跳有多快。
“在你所知道的剧情中,我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听到这个问题,薛怀臻有那么瞬间的恍惚:“你的结局啊……”
他想,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叶琮鄞在剧情中的结局,他还会做出那些事情吗?
大概不会吧。
可剧情偏偏……偏偏那样一步一步的,试探着他的底线,然后将其不断的扩宽、再扩宽。
等到了最后,他虽然有过那么瞬间的犹豫,却最终还是没有拨出那通阻止的电话。
甚至于到最后,听到叶琮鄞安然无恙的时候,他竟然所感受到的不是庆幸,而是愤怒。
他的思维、行为,早就固化成了恶徒的模样,无法更改。
“你爬上了那座山,看见了自然的奇景,怨恨与恼怒在心头散去,前所未有的开阔心境让你选择不再困住自己。”
“等回去了,就离开吧。”
“你这么想着,下了山。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喜欢开一些冷幽默笑话。”
薛怀臻操着冰冷的口吻讲述着剧情中记载的故事:“雪崩发生了。”
“那天,叶城和叶琮新在老宅,言笑晏晏地享受新年,而你,被掩盖在重重积雪下,一点点的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医生告诉你,因为长时间待在极寒中,部分肌肉发生了不可逆的坏死——换而言之,你再也不能画画了。”
“所有被释怀的怨恨冲昏了你的头脑,你想要报复,于是你真的那么去做了。”
薛怀臻的瞳孔微微涣散,目光难以聚焦,有那么瞬间,他仿佛亲眼见到了那样的场景。
“但反派当然不会战胜主角,万人嫌也当然不会赢过万人迷。
你输的很彻底,而且还因为长时间的借酒消愁,确诊出了肝癌晚期。你死去的时候,人人厌恶,自然没有任何陪伴。”
“就那么孤独的、默默无闻的死去。”
一滴眼泪从薛怀臻的眼眶中坠落,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我……”我并不想让你死去的。
“有人救了我。”
叶琮鄞清楚,如果不是那个青年出现,他的确会按照剧情发展的那样,被活埋在下面,且因为被发现的时间太晚,而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间接改变剧情的人,会是和故事完全无关的人吗?
“那个人是谁?”
他笃定,薛怀臻会知道。
和剧情相同又没那么相同的是,叶琮鄞的确准备离开雪山后和那个彻底失去温度的家剥离开关系,但却不是因为登顶雪山产生的感悟。
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在他准备攀登雪山之前,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定。
他甚至没有带上常用的手机,而是用了自己的备用机,里头并没有存叶家相关的电话,所以警察联系他的家属的时候,必然会率先找到手机中为数不多的联系人之一——薛怀臻。
所以,薛怀臻是最有可能知道雪山上的真相的人。
薛怀臻沉默了许久:“你不知道?”
叶琮鄞:“……”
“我也不知道。”他说。
这句话显然并不是真的,但他的确没有从警察那边获得过关于对方的信息,那又如何呢?
他知晓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剧情,又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唯一的可能的变数是谁?
薛怀臻:“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反正他已经是不可饶恕之人了,也不在乎……多上这一桩罪名。
“我不会包庇你。”叶琮鄞站起身,“证据,我会交给言喻,后面的所有,都与我无关。”
叶琮鄞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宋淮意低着头看手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和谁发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几乎要敲击出残影来。
他饶有兴致的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回家了。”
不出所料,宋淮意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手机险些就那么飞了出去,他手忙脚乱地捞住手机,抬头,尴尬地笑了笑:“聊完了?”
“嗯。”叶琮鄞没问他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抱起了匣子往电梯的方向走,“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言喻吧,他会给旭明辉讨一个公道的。”
宋淮意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即意识到自己在叶琮鄞身后,对方根本瞧不见。
“挺好的,”他微微拖长了微调,想起了好友那些胡言乱语,多多少少有些纠结,犹豫着不好意思问出口。
“想问什么就问,现在给你机会‘审问’我。”叶琮鄞放慢了半步,和宋淮意并肩而行,最后用了个半开玩笑的词。
“你原谅他了吗?”
宋淮意心里很清楚,不管叶琮鄞原不原谅薛怀臻,他们之间的关系都绝不可能回到过去,但还是忍不住的去思考。
原谅?还是不原谅?
叶琮鄞:“谈不上原谅和不原谅了,法律会给他应有的惩罚,旁的都与我无关了。”
“嗯!”宋淮意点点头,“的确没必要为无关的人打扰自己的心情!”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天天住酒店也不是事吧?”
叶琮鄞赞同地点点头:“我带你去我家看看?”
三言两语,就敲定了接下来的行程,宋淮意牵回放在保安厅的猫猫,坐上了开往叶琮鄞开往他公寓的出租车。
“自成年之后,我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这边。”
熟悉的门。
宋淮意没有露出半点端倪,认真地听着,却没等到叶琮鄞开门:“怎么了?”
叶琮鄞弯了弯眉,像是在笑,又好像没有:“开门呀,你不知道备用钥匙在哪儿吗?”
“……”
“以前上门照顾猫猫的时候,开门应该很熟练才对呀。”
又是一句暴击。
宋淮意四肢发麻,仿佛有股电流在身体里流窜,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格外僵硬起来。
“没看出来,你还有做宠物店店员的癖好。”叶琮鄞看着宋淮意慢吞吞地摸出钥匙开门,在背后又轻声调侃了一句。
宋淮意抓着钥匙的手一抖,钥匙就那么与钥匙孔擦肩而过。
“你,你怎么?”
“大概是因为今天回了家,突然想起我离开叶家的那天,分明昏倒在路上了,醒来的时候却回了公寓,是谁送我回来的呢?”
其实并不是心血来潮的想起,而是他注意到了宋家的别墅,看起来仿佛荒废了很久,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里面好几个卧室连窗帘都没有关。
如果没有人居住的话,这种问题绝不会存在,毕竟别墅区的空房子,每年都会有工作人员定期排查风险。
那么只能说明在上次排查之后,这个房子里有人短暂的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