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辉?”
旭明辉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视线被刺目的红色占据,被刘海遮挡住的眼睛从影影绰绰的缝隙中眼也不眨地盯着那柄被血染红的刀子。
他想起来了。
他再也不能画画了——即便他不再怀疑自己,即便奇迹发生,他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也再拿不起画笔了。
精神最崩溃的时候,他选择了逃避,陶瓷碗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腕,伤到了皮肤之下的筋脉。
这大概是对他想要放弃生命的惩罚。
那薛怀臻呢?薛怀臻的惩罚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到来?
大量的鲜血从腹部涌出,薛怀臻彻底没了力气,他并不恐慌,反而在心底生出了窃喜的滋味。
上天还是眷顾他的。
这次的计划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
失血让他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他只能依靠着叶琮鄞才能勉强支撑着身体,可那双手却攥得很紧,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扬起虚弱的笑容,眼里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眨眼,眼泪跟着落了下来,疼痛让他眉头紧皱,给人一种破碎凄美。
他细细地抽着冷气,喃喃自语般念叨:“对不起,琮鄞……过去、是我鬼迷了心窍,做了好多、好多错事……能不能、能不能……”
他顿住,抬眸,像是即将死去的人在向唯一的神明祈求垂怜,是那么的虔诚而有可怜。
“原谅我?”
濒死之人的请求,以人道主义而言,总是很难拒绝的。
叶琮鄞没说话,他厌恶薛怀臻,却也没有冷酷无情到让眼睁睁地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地步。
更何况,从面前的姿态来看,像极了危急关头的舍命相救。
自古以来,救命之恩,都是无法轻易报答的的东西。
“我……”
薛怀臻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一股大力,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就这么生生被拽着摔在了地上!
腹部的伤口狠狠地撞在地上,他脸色苍白,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啊——”
痛苦的不仅仅是薛怀臻,还有旭明辉,他大张着嘴,从喉咙里挤出如同野兽濒死前发出的呐喊,攥着那把刀,狠狠地扎了下去。
薛怀臻眼前的黑暗刚刚散去,双眼看见的就是这样可怕的一幕。黑色的瞳孔收缩成小小的圆点,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他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潜力,竭尽全力地蹬着腿想要挪地远些、再远些——
“不要!!”
“明辉!!”
“啊啊啊——”
惨叫声与阻止几乎是同时在大厅中响起,旭明辉空洞的脸上没有任何活人应该有的表情变化,他麻木地搅动着水果刀,在薛怀臻的右手手掌中反复搅动。
“你应得的……”
他说:“这是你应得的。”
薛怀臻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疼的面目扭曲,如同一只下了油锅的虾子,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不、不不不……
不可以!
他能接受所有的恶果,却唯独不能接受再也没办法拿起画笔,再也不能在素白的纸张上留下痕迹。
叶琮鄞愣了两秒,飞快地上前去拉开了旭明辉,避免他继续做出更过激的举动。
旭明辉却没有任何抵抗,安静乖巧,恍若任由人摆弄的洋娃娃——任谁也想不到,刚刚他会捡起地上的水果刀没有任何犹豫地扎进薛怀臻的手掌中。
“哈哈哈哈哈——薛怀臻哈哈哈——你以后都只能当个废物啦!!你以后也只能是个废物啦!!”
被摁在地上的徐汇成跟着呆愣了几秒,随后爆发出癫狂而又充满快意的笑。
他厌恶薛怀臻,厌恶那些人高高在上的眼神,而现在,他们都一样,跌进了泥潭中,永无前路!
吵闹中,电梯抵达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宋淮意怀揣着惊惧不安的心情,不等电梯完全打开,就已经带着猫猫冲了出来。
目光聚焦的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他不关心倒在地上的人,也不在乎犯罪的是谁,他的眼里只有叶琮鄞,沾了半身鲜血的叶琮鄞。
“琮鄞——”
叶琮鄞还没抽出手拨打电话,就听见了凄厉而又凄惶的叫喊,一抬头,就看见黑发青年满脸害怕,双眼中噙着浅浅的泪,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松开手,去抱住向他奔来的人,好在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虽然眼下旭明辉好似不会再有旁的动作,但经过刚刚那样的事,他的确不敢将人放开。
“汪汪汪!”
空气中弥漫地血腥味让猫猫有些躁动不安,它呲着牙,像极了随时都会发起进攻的模样,但从小到大被主人规训的意识又控制着它,没让它做出回归原始的行径。
“我没事。”叶琮鄞低声说,“身上沾的都是别人的血。”
听到解释,宋淮意才堪堪止住脚步,只是眼神却像是被胶水黏在了叶琮鄞的身上,即便双眼因为长时间的不眨眼产生轻微的酸痛感,他也不敢眨眼。
虽然叶琮鄞说了自己没事,虽然听声音好像的确没有什么不良状态,但他的确没法就这么放下心来。
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早知道——
他就不该让琮鄞一个人回国!
叶琮鄞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宋淮意在想些什么,只是眼下的情况并不是安抚的好时机,他只能视而不见。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冷硬地命令:“淮意,带着猫猫走远点,报警,叫救护车。”
明确的命令像是发条,插在老旧机器上操控着头脑一片空白的宋淮意开始动作,他压下极度惊恐下四肢产生的麻痹与无力感,蛮横地拽着牵引绳往另一边走。
“汪呜——”
猫猫发出了不适的叫喊,只是宋淮意实在是分不出任何心思去照顾猫猫的心理,只是机械地按照叶琮鄞发出的命令开始执行。
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叶琮鄞虽然没有跟着过去,但注意力却全放在不远处。
那么苍白的脸色,以及在不经意间微微颤抖的手臂,无一不在诉说着他的恐惧。
直到此刻,叶琮鄞才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尽管听起来并不道德,但他切切实实地生出了还好被徐汇成捅伤的是薛怀臻的心思。
无论是警车还是救护车都来得很快,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薛怀臻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至于他们,因为都和薛怀臻没有亲属关系,并且也没有人表示想要去医院等待结果,所以都跟着警察去了警局做笔录。
“明辉,你什么都不用说。”
下楼被警察分开的时候,沉默了一路的言喻突然追了上去:“律师会来解决问题的。”
旭明辉对他的话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曾清醒。
言喻见状也没有强求,而是对押着旭明辉的两位警官说:“他有明确的精神疾病病史,事情发生的时候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认为并不适合对他进行审讯。”
前面还在继续说这些什么,叶琮鄞却不再关心,他的余光落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宋淮意身上。
惊惧没那么轻易就能散去,即便警察和医护人员到来,将其他人全部带走的瞬间,他就扑了上来认认真真地检查过,却还是没能消去心底最深处的害怕。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永远的、永远的失去叶琮鄞了。
叶琮鄞不动声色地放慢了步伐,与宋淮意并肩而行,垂在身侧的手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在不经意间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温暖一点点地传递过来,宋淮意如梦初醒,愣愣地抬头。
“怎么?”
叶琮鄞没有用重复用那些并不足以消磨恐慌的话去安抚宋淮意,而是以再寻常不过的姿态,轻声反问。
就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认知让宋淮意稍稍心安,他抿紧唇,露出了一个虽然仍旧有些勉强,但也算是放松了不少的笑容:“我手有点冷。”
“嗯。”叶琮鄞说,“那我给你好好暖和一下。”
例行公事的询问花费了好一番功夫,叶琮鄞才从里头出来。
宋淮意作为报警人,自然也是要被问话的。
叶琮鄞见人还没出来,干脆到公共休息区坐下,慢慢等待。
首都的治安向来是很不错的,警局里头自然没什么人,整个公共休息区空荡荡的,除了他,就是第一个被问完话的言喻。
叶琮鄞坐在了他的对面,静默地观察着言喻的神情。
整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因为牵涉到了最近网络上正“有热度”的几人,且警局到场的时候,门口还围着不少路人,事情自然在第一时间被曝光了出去。
这种情况下,整个公安局里的工作人员为了尽快地解决问题,阻止事态进一步扩散,都进入了分外忙碌的状态。
导致偌大的公安局大厅不见人影。
“你是故意的。”
笃定的、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砸在了言喻的心间,他猛地抬头,犀利地犹如小刀的眼神扎在了叶琮鄞身上。
他冷下脸色,问:“你说什么?”
叶琮鄞不为所动:“当时你有足够的时间喝止旭明辉。”
和完全没有注意到旭明辉状况的他和成先生不一样,言喻在制服徐汇成后第一时间便抬头看了过去,让旭明辉报警。
旭明辉的所有行为动作,言喻应当都知道,但直到旭明辉冲上来,举着刀子落下之前,他都没有出声。
言喻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即便是完全不知道情况的人,也应该能看得出来——他当时并不会听我的。”
叶琮鄞:“但你如果在他捡起刀的时候就开口,我就能有足够的时间作出反应。”
薛怀臻也绝不会就那么被废了手。
“……”
长久的沉默。
叶琮鄞没有追问,他心中有答案,现在询问也只是为了进一步的印证猜想而已。
“为什么呢?”
许久,言喻再度开口,他的嗓子微微有些哑,出口的声音较之前也要低沉了不少。
“按照你所说的,我是故意不提醒你、故意让明辉去伤害薛怀臻的?”他勾起唇角,露出嘲讽的弧度,“为什么呢?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又为什么要让明辉担上故意伤人的罪名,面对牢狱之灾呢?”
听起来是天衣无缝的解释。
但很可惜,叶琮鄞并不相信。
“因为不管薛怀臻的伤势如何,旭明辉都不会坐牢。”叶琮鄞拆穿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旭明辉有着重大精神疾病病史,而且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做出过激行为时候明显处于精神不稳定的状况。
只要辩护得当,旭明辉很容易就能脱罪。
“……”
言喻唇边的弧度一点点落了下来,最后紧绷着成一条直线。
兴许是同旭明辉接触的太深太久,导致他们在某些时候总有些不合时宜的相似。
比如有意伪装时,都容易让人放下戒心,比如失去伪装的时候,都会露出过分阴沉的一面。
叶琮鄞没有被言喻的表情吓到,不躲不闪地同他对视。
“……我不明白。”言喻说,“你难道就不恨他吗?”
如果恨的话,看见他落得这样悲惨的境地,不应该高兴吗?为什么要替薛怀臻来追问真相呢?
“如果不是他,也许你才是莫遇鹤的学生,也许你早就功成名就……”
“所以呢?”叶琮鄞打断了他的话,反问,“这就是你放纵旭明辉行凶的理由?”
言喻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自顾自地往下说:“难道就因为他在那种时候挡在了你的前面,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你就要原谅他,并且为他讨回公道吗?”
叶琮鄞:“我不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旭明辉。”
“他的确不会因此受到过分的惩罚, 可是以后呢?”
里头的询问结束了,“哒哒”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格外明显,叶琮鄞站起身, 让走出来的宋淮意能够第一时间看到他。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令他抱有同归于尽的想法,可你作为一个完全清醒理智的人,想过他的以后吗?”
有些错误一旦开始,就很难制止,当他第一次品尝到以暴制暴的快感,往后是不是会一次次做出相似的行径?
等到那个时候,又该如何收场呢?
“琮鄞!”
宋淮意快步走了过来,看不见也碰不到的感觉让他格外的焦躁不安,审讯一结束, 他立刻马不停蹄的跑了出来, 半秒钟都不想浪费。
叶琮鄞顺势牵住了宋淮意的手,对言喻说:“这是我的电话,要是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没有去看言喻此刻的表情, 更没有去探究对方有没有改变想法,他能做的, 也只有这么多而已。
身上的血已经凝固的差不多, 硬邦邦的贴在皮肤上令人格外的不适。已经可以走了, 叶琮鄞没有半点停留,去保安室领走了被保安“看管”的“犯犬”。
秋天已经过了大半,但首都的温度却没能完全降下去,为非作歹的秋老虎甚至会在某些时候营造出夏日的热烈感。
走出公安局的瞬间, 刺目的阳光落在脸上,让叶琮鄞短暂地眯起了眼睛。
他左手牵着萨摩耶, 右手牵着宋淮意,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幸福的最顶峰。
如果余生是这个样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要……去医院吗?”
从警局里出来,纵使宋淮意仍旧后怕,却也知道从监控上看,是薛怀臻挡在了叶琮鄞前面,才让叶琮鄞避免受害。
毕竟从现有的线索来看,徐汇成叶琮鄞有着直接的仇怨,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做出这种过激的事情也无可厚非。
如果薛怀臻是为了救琮鄞才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么被原谅好像也无可厚非。
“嗯?”叶琮鄞看了眼手机,出租车司机距离他们的所在地已经不足两公里,没几分钟就能到。
希望等会司机不会因为看见他的“惨状”而拒绝搭载。
“去医院做什么?”
不是反问,而是真心实意的疑惑。
宋淮意眨了眨眼,疑惑道:“不去看看……吗?”
“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医生。”叶琮鄞没什么所谓地回答,“受伤了找医生,遇到歹徒就报警,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宋淮意无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心想,这很有道理。
虽然这样的小心思的确有些太不道德了,但他的的确确控制不住的窃喜。
即便发生这样的事情,薛怀臻之于琮鄞来说,还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出租车到了,兴许是因为在公安局门口,虽然司机师傅明显被震惊到了,但好歹是没有将他们视作什么做了杀人越货的罪犯,头也不回的跑掉。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等到了酒店,叶琮鄞让宋淮意先去按电梯,转头到前台让人等会送餐到房间里去。
“电脑在那儿,电视机遥控器在这边,随便你用,我先去洗个澡。”叶琮鄞没有急着“审问”宋淮意,安排好一人一狗之后,转身进了浴室。
酒店浴室的玻璃门是磨砂质感的,从外头往里看,能瞧见影影绰绰的轮廓。
宋淮意下意识地盯着看,直到哗啦啦地水声想起,他才如梦初醒。
红意一点点攀上脖颈,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飞快地扭过头,掩耳盗铃地打开电视,妄图用无聊的午间新闻压过让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说起来,他好像只隔着衣服检查过,没有真正的看到叶琮鄞到底有没有受伤。
虽然有薛怀臻挡在前面,可是难保在混乱中会不会出现什么磕磕碰碰的情况……
心跳一点点的加速,等宋淮意回过神的时候,他竟然已经站在了浴室门口!
像是受到了惊吓,他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后背撞在了身后的柜子上,发出一声闷闷地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