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有说。
即便他看见真相的时候,无数次自我安慰,他人微言轻,就算说了也未必有用。
有一千个、一万个借口,都无法改变他最后保持缄默,并且让徐汇成的画在画廊中展出的事实。
负责人想,不管叶琮鄞愿不愿意帮忙为他的画廊说话,他都要将这幅画交还给叶琮鄞,就当是为了当时自己分明心中有疑虑,却因为怕得罪人不敢说的赔罪好了。
“我就在楼下。”
叶琮鄞不知道短短的几秒钟,负责人想了些什么,又做了怎样的决定,他简短地表示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又意识到这句话存在着些许歧义,又补充道:“在后门。”
“好的好的,我马上让一楼的工作人员来开门。”
“谢谢。”
叶琮鄞刚刚挂断电话,就听见了不远处的脚步声。
“我之前来过这个画廊的啦,当志愿者,这里的确有后门。”男生顿了顿,又笑起来,“想想也很明显吧,这么大一个画廊,如果只有正门的话,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的话,岂不是要出大问题?”
有人来了?
叶琮鄞皱眉,他知道按照现在堵在门口的人越来越多的趋势,后门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么巧。
正好被人撞了个正着。
后门这边通常是工作人员同行,为了便于保洁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搬运,因此相较于前面更加空旷,叶琮鄞四下环顾,竟然是连躲得地方都没有。
迟疑间,他直接和组队过来的几人撞了个正着。
那几个青年也没想到这里竟然已经有人了,被吓了一跳,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比自己一米八的大高个还要高上半个脑袋的、带着粉色草莓熊口罩的“怪人”。
叶琮鄞皱眉,眼前这几个人看起来格外的青涩,分明还是在校的学生,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掺和这些事?
叶琮鄞:“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先说话,最后还是躲在后面,看起来稍微瘦小些的青年开口:“来画廊当然是看画的呀,不然能干嘛?”
“这家画廊这么‘有名’,我们当然想参观参观啦。”青年勾起唇角,他长了一张圆脸,笑起来的时候,面颊上显出两个深深的梨涡,看起来格外的讨喜,“哥你在这儿又是做什么的?你不会是里面的工作人员吧?”
对于青年的说辞,叶琮鄞一个字都不相信,他估量着工作人员过来开门的时间,有心想要将几人打发走:“今天这里不会开展了,如果要看展的话改天再来吧。”
“当然首都有很多很不错的画廊,你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
青年脸上的笑意微微顿了顿,他慢慢垂下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刚刚还可爱讨喜的表情在转瞬间展露出阴晴不定的一面。
“这可不行啊,我都说了我们是慕名前来的,如果没有看到,会很失望的,哥就不能通融一下吗?你是工作人员的话,悄悄带我们进去就好了啊。”
“你们是为了网上的事情过来的?”叶琮鄞见状,也不绕圈子了,直接戳破几人真正的目的,“回去吧,这些事和你又没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凭什么说没有关系?!!”青年方才还勉强算作正常的情绪瞬间爆发,他咬着牙怒吼,“你不是画廊的工作人员吗?!你应该也学过哪怕一点的相关知识吧?应该理解那些画到底倾注了多少心血才能到造出来——你难道就不知道原创的重要性吗?!”
“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就是因为你们——不把别人的心血当作心血,随意地拿来做自己的垫脚石,所以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被逼得疯掉……”
他的双井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神经质地啃着拇指的指甲,见了血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青年的话尖锐模糊,但叶琮鄞还是从中提炼出了关键信息。
对方应该也是个画家,而且极有可能遭遇了相似的事情,所以才会对这件事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出于同情,叶琮鄞没法坐视不理。
“好了,冷静一点。”他拉住了青年的手,阻止他继续啃自己光秃秃的拇指,“这件事会好好的处理的,你先回去等结果好吗?”
青年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叶琮鄞:“你说的是真的吗?”
叶琮鄞:“当然。”
“我不信。”青年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人都这样说,让我回去等结果,等答案,最后就是没有结果——”
“明明是我的东西被偷走了,却说我品德卑劣,说我是出于嫉妒的污蔑,我不会让这件事再发生的!”
他说着,想要将自己的双手抽出来,却不料叶琮鄞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废尽全身的功夫也没能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放开——!”
“你不想进去吗?”叶琮鄞对于消瘦青年的挣扎没有任何动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他动弹不得,“我可以带你进去。”
青年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怀疑充斥。
叶琮鄞没有过多解释,他抬头看向其余的三个人:“你们呢?你们跟着一起又是因为什么?”
“我们是来陪着他的。”
叶琮鄞:“那你们可以走了。”
其中一人立刻反驳:“不行!”
叶琮鄞知道这样的话并不足以取信几人,他们大概本来就是陪着这位精神不太好的青年来的,又怎么可能放任他一个人跟着陌生人进去?
他主动退了一步:“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留一个人跟着一起上去。”
“为什么不能我们都上去?”看起来稍微年长些、也更为沉稳的男人开口,“带一个和带几个,都是违规,没什么去别的吧?”
“唔,”叶琮鄞状若思考地沉吟片刻,“有区别。”
“我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是——你们眼中的‘受害者’?”他摘下了口罩,笑了笑,“我就是叶琮鄞。”
旁人还没有做出反应,瘦弱青年率先动了,他的双手被叶琮鄞一只手握着,动弹不得,只好整个人往叶琮鄞身上扑:“你来这里是为了拿回自己的东西对不对?你可以拿回来的对不对?可以拿回来的对不对?”
一连串的问题,如果是不了解情况的人,恐怕会以为被精神病人缠上了而恐惧不已,就连刚刚说话的男人也跟着变了脸色,伸手想要将同伴拉下来。
叶琮鄞用眼神阻止了男人的动作,放轻了声音:“对,我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的,我可以拿回来,你也可以的。”
到了眼前这个地步,叶琮鄞对青年身上的遭遇大概能猜个七七八八,他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冷静一点,可以吗?”
“我松开手,能控制住自己吗?”他说完,看见青年仍旧火热的眼神,知道对方根本就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带你上去。”
这下青年听进去了,巴巴地点头。
叶琮鄞这才松了手,确定青年没有异常,才看向一边格外紧张的另外一人:“你陪着他吧,其他人在外面等,可以吗?”
男人沉默地点点头,他的目光根本不舍得从站在叶琮鄞面前的青年身上移开。
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他脸上这样充满希望的神情。
“谢谢您。”
叶琮鄞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问两人叫什么名字,正巧,后门开了。
“叶先生。”工作人员小跑着出来,“久等了。”
叶琮鄞:“没事。”
“这几位是?”
“我的朋友。”叶琮鄞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他们两个,跟我一起上去,可以吗?”
工作人员点点头:“当然可以,我们先进去吧?免得等会被别人看见了。”
这班上的,跟做贼似的,也真是够够的了。
男人回头与同伴说了几句,这才上前去和消瘦的青年一同跟了上去。
这种事情实在是没什么可闲聊的,四个人一同上了电梯,谁也没有说话,彼此沉默着。
叶琮鄞的余光不自觉地滑向站在电梯最里侧的两人,虽然不太明显,但这两人这样近的距离,显然是一方搀扶着另外一方。
看起来,那个也许和他有着相同经历的青年状态不是一般的不好。
叶琮鄞半低着头沉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青年这会儿彻底安静下来了,他也跟着生出了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像是……
并不熟识的人,甚至彼此之间连对话都不曾有过,但又因为多次见面,所以在记忆中留下了浅层的记忆。
这样的记忆并不深刻,经过时间的流逝,再加上生活经历导致人的行为气质改变,很容易就让人回忆不起来。
他刚刚应该问清楚他们叫什么名字的。
或许会比青年也许改变过的样貌更容易唤醒记忆。
叶琮鄞瞄了眼前面如芒在背的工作人员,想了想还是没有去问。
刚刚才当着人家的面说这是他的朋友,结果转头自己就去问对方叫什么,未免有些太过分了些。
至少背着点人吧。
沉默间,电梯到了三楼。
叶琮鄞:“麻烦你就带到这里吧,我知道成先生的办公室在哪儿。”
工作人员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不过他还记得自己的工作,没有直接走开:“您这两位朋友……”
“他们跟我一起。”
“好的好的。”
叶琮鄞带着几个人往走廊深处走,等确定周围没什么人了,他才开口问:“还没问过你们的名字。”
青年垂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最后还是男人开口:“我叫言喻,他叫旭明辉。”
旭明辉?
叶琮鄞愕然,瞳孔不自觉地微微放大,充斥着不可置信。
眼前这个人——是旭明辉?
怎么可能?
是同名?
不仅同名,还都是画家——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叶先生!请您稍微等一下!”已经离开的工作人员突然折返。
他正准备乘坐电梯下去,结果就看见了手机里的消息,于是连忙跑了过来,生怕自己慢上一点就让两个人撞上了。
“额……”
这段路算不上远,但刚刚跑得太急,工作人员不免有些气喘,他一张嘴,目光就控制不住地游移,仿佛在思考着怎么开口才算合理。
“怎么了?”叶琮鄞敏锐地察觉到了变故,主动问道。
攥在手中的手机恰好震动了一下,工作人员瞟了一眼,瞬间安心了不少:“刚刚……薛先生来了,成先生说让我带您到会客室里去等一会儿……”
工作人员的声音越来越弱,他最后不得不闭上了嘴,有些恐惧地向叶琮鄞身侧的两人看了过去:“你……怎么了?”
旭明辉双眼充血,环在胸前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隐隐可见出淡淡的血色从指缝中冒了出来。
他的拇指早被自己啃咬的不成样子,这会儿被外力刺激,直接冒出了血。
言喻沉稳可靠的脸上也出现了明显的慌乱,他低喊着旭明辉的名字,想要拉回青年的理智,也想要掰开旭明辉的双手,阻止他这种自.残.式的行径,却都是无用功。
叶琮鄞也没料到这样的情况,他听到薛怀臻的名字尚且没什么反应,为什么旭明辉会——
‘你来这里是为了拿回自己的东西对不对?你可以拿回来的对不对?可以拿回来的对不对?’
如果旭明辉有着和他相似的遭遇,那么,那个拿走旭明辉东西的人,是谁?!
第89章 去死!!
相较于知道原委的言喻, 有所猜测的叶琮鄞,工作人员则是完全的状况之外,他被旭明辉突如其来的变化惊讶到, 犹豫着开口:“这位先生……还好吗?”
叶琮鄞并不是专业的医生,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办法。但至少,眼下,旭明辉不适合和薛怀臻撞上。
“先带我们去休息室吧。”
工作人员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听从,带着几人往办公室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旭明辉却不愿意离开。
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仍旧想要去要一个答案,想要问问那个小偷这些年难道真的心安理得吗?
“明辉……”言喻皱眉, 他当然可以直接将旭明辉强行带走, 可是如此模样的明辉,他动不了手。
“……帮帮我,好不好?再帮我一次,言喻……”
旭明辉全然不在乎身旁的奇怪目光, 他松开了沾满淋漓鲜血的手,扯住了言喻的白色的袖子:“再帮我一次。”
言喻张嘴, 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有一万个理由拒绝这个请求, 他们没有证据, 就算见到薛怀臻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再如何声嘶力竭地质问,最后得到的结果也不会和当初有什么区别。
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这些话,旭明辉听不进去。
“那就去吧。”
突兀的, 叶琮鄞出声打断了言喻的纠结:“如果你想见薛怀臻的话,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可以的吧?”
最后半句,他是对工作人员说的。
工作人员:……
虽然的确有询问他,但眼下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当、当然,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叶琮鄞看向愣愣的旭明辉,朝他伸出手:“那走吧?”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旭明辉松开了言喻的袖子,转身飞快地跟上了叶琮鄞的步子。
言喻失去了最佳的阻止机会,只好闭上嘴,沉默的跟上去。
“你还记得我。”
陈述的话,却泄露出惊讶的意思。
诉求得到了准许,旭明辉的情绪明显得到了缓解,要镇定了许多。
叶琮鄞:“嗯——只是刚刚听到你的名字,才想起来的。”
“……”
旭明辉不知想起了什么,抬手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脸。
“变了很多,是吗?”
“嗯。”叶琮鄞仍旧平静,仿佛对曾经朋友的悲惨遭遇没有半点同情,“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他口无遮拦:“刚听到你名字的时候,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
“这样啊……”
旭明辉垂着眼眸,手也跟着落了下去:“看来我真的变了很多呢。”
叶琮鄞没有接话,那些不被刻意引导就永远不会提起的记忆慢慢涌现。
他认识的旭明辉是什么样子的呢?
叶琮鄞还记得,认识旭明辉是在一次集训。
在一众十五岁以上的少年中,只有九岁的旭明辉的确能被称得上一句孩子。
即便当时在场的人谁都能被称得上一句天赋出众,但旭明辉在里头也绝不逊色,甚至因为他的年龄,使得这份天赋更加让人艳羡。
和众所周知容易养着许多怪癖的天才不一样,旭明辉阳光开朗,见了谁都能甜甜的叫上一句哥哥姐姐,即便是他们中脾气最坏的那个,面对旭明辉的时候都能收收自己的臭脸。
那段时间旭明辉经常跟在他的身边,他对此没有任何的不适——在家的时候,不也有个小尾巴经常跟着他么?
相较于宋淮意与薛怀臻的两看生厌,面对旭明辉,薛怀臻的态度明显好很多,只是在某些不经意间,会表露出一种没能藏住的怜悯。
彼时他并不知道薛怀臻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情绪,而如今,往事和现实串成了环,都有了合理妥当的解释。
只是为什么?
剧情中每个人的走向都环环相扣,铺成了最后的结局,可旭明辉分明和他们的剧情并无关联,为什么薛怀臻会在许多年前就有所预料到他的结果?
而薛怀臻,从旭明辉哪里偷走的又是什么?
“你还记得吗?叶哥哥。”
办公室已经到了眼前,叶琮鄞被许久没听过的称呼惊到,回首看跟在他身后的旭明辉:“我和你说过,薛怀臻这个人很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