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怒着,怒斥着妻子的歹毒,不容驳回地将离婚协议书塞进了她的手中。
然后,门口的保镖拦住了他的去路,过量的药物被灌进了他的嘴里,
他被塑造成了精神崩溃到选择自杀的可怜人,被泪流满面的妻子送进了精神病院。
一直到、一直到……
到他自己都已经不再记得时间的时候,“妻子”终于又来看望他了。
他哭着说他错了,说他的病已经好了,保证不会再做出“自杀”这类的事情。
这样的求饶换来了妻子的满意,他终于从精神病院中出来,然后被关进了另外一个牢笼。
在这里,任他愤怒嘶吼,也无人搭理。
他是被妻子套上项圈的狗,因为不够驯服,所以备受折磨。
而如今,他的儿子,也习得了相似的手段,拿捏他、逼迫他。
“你、你不能……”
他颤抖着,蹒跚着后退,温柔似水的眼神渐渐被恐惧挤满,黑亮的眼瞳不断收缩,在此刻,他看见的不像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这么做,是不对的,”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坚持了下去,克制了身体的本能恐慌,断断续续地教导着已经步入歧途的孩子。
“你不要、你不能、不可以变成她的样子。”
“可是,爸爸,我能怎么办呢?”薛怀臻睁大双眼,他这个年纪,早过了孩子懵懂无知,需要想父母寻求答案的时候。
可此刻,偏偏糅杂出了那样不合时宜的神情。
“您以前,怎么不说呢?”
“我第一次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和我说说话,怎么不教教我呢?”
“已经来不及了。”薛怀臻冷下眉眼,即便唇角仍旧上扬着,却让人感受不到半点笑意。
“您的教诲来的太晚了。”
他在母亲的熏陶下,早学会了不择手段。
那就打碎他,然后再拼凑起来,这样就能够让他全心全意地属于自己。
“我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您啊,父亲。”
薛怀臻一步步向前,再次将药膳递到了父亲的眼前,不出所料,他看见了父亲的眼里的惊恐被愧疚替换。
他步步紧逼,让这个可怜的男人不得不屈服,然后心甘情愿地被困在着方寸之地。
“所以,就算是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吧,爸爸。”
他冷眼看着男人哆嗦着接过了药膳,颤颤巍巍地将碗里褐色的汤药一饮而尽,方才重新展露笑言。
薛怀臻张开手,此刻,父与子的关系颠倒,他宽厚的肩膀为消瘦羸弱的父亲支撑起了虚假的避风港。
“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听保姆的话,好吗?”
薛怀臻贴着父亲的耳畔,像所有电视剧里的孝顺的孩子那样,关切父亲的身体:“我不求您长命百岁,但在母亲死去之前,都请您好好地活着,好吗?”
“您知道的,如果您不在了,我的日子会变得很难。”
“您亏欠了我那么多,不会不帮我的吧?”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但没关系。
薛怀臻知道,这个懦弱的男人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就像过去无数次,好不容易抓住了死亡尾巴的男人,只要听见他泣不成声的请求,就会放弃投入死亡的怀抱,痛苦而麻木的活下去。
“再见,爸爸。”他说,“如果顺利的话,下次我来看你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带着我喜欢的人一起来看你了。”
男人双眼无神,只是薛怀臻的目的已经达到,注意力早就从他的身上移开,全然不曾瞧见他眼底最深处堆积着那样浓厚的绝望。
尽管,即便薛怀臻发现了,也不会有丝毫的在意。
他松开手,带着已经空了的碗走出房间,保姆带着薛母迎面而来,他反手关上了门,让来人看清能够证明父亲好好吃饭的证据。
“他后面都会好好听话的,您满意吗?”
薛母凌厉到有几分刻薄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丝浅淡的笑意,她主动伸手,握住了薛怀臻微微有些冰冷的手:“乖儿子,我就知道,你才是最有用的。”
“去吧,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妈妈会好好支持你的。”
薛怀臻抿紧唇,控制着面部的肌肉挤出笑容:“谢谢妈妈。”
他不敢多停,生怕晚那么一点,就会被恶心的吐出来。
分明是建立在旁人身体与灵魂上的双重痛苦上换来的交易,却被他们演绎成母慈子孝的场景,实在是太过荒谬可笑。
一直到走出了别墅,上了车,薛怀臻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仰头,陷在椅背中,车内后视镜中映照出了他苍白憔悴的神情。
没关系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短暂的逢场作戏,就能让他获得足够的谈判资本,这笔买卖,从任何角度上都不能算作亏。
至于他的父亲所承受的痛苦与煎熬?
那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类。
即便许久之前,他曾真心实意地希望,父亲能够得偿所愿地死去,获得永久的解脱。
“我不知道。”
叶琮新必须得承认,在听到薛怀臻的提议时,他心动了。
但对方所提出的条件,他做不到。
“我不知道琮鄞去了哪里。”叶琮新揉了揉眉心,他这几天太疲惫了,以致于根本没有时间想起那个自己计划着要去赔礼道歉的对象。
昨晚叶城的心脏病突然发作,急救了一晚上才勉强脱离了危险,现在还在icu里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而公司也不让人省心,向董要召开股东大会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从中获得益处。
倘若叶城身体康健,即便向董最后拿出来的股权要比他和叶城要略高一些,他们也不是没有胜算,可偏偏现在叶城病重。
而更糟糕的是,在慌乱之下,他全然忘记了封锁消息,这会儿叶城昏迷不醒的消息恐怕早已是人尽皆知。
本就无法确定的胜算变得更加渺茫起来,叶琮新又如何不焦心呢?
只是不管再忐忑不安,他都要撑起平静的假象,不能叫旁人发现他的弱点。
但得知薛怀臻也找不到叶琮鄞的时候,叶琮新多多少少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薛先生,你不是和琮鄞从小一起长大吗?难道你也联系不上他吗?”
薛怀臻放在桌下的手握成拳,他扯了扯嘴角,反嘲:“若论起亲疏,你这个法律关系承认的哥哥,难道不比我与琮鄞的关系更加亲密吗?”
明明是来谈交易的,可两人就这么三两句,就直接让气氛降至冰点。
四目相对,跟较劲似的,谁也不愿意先挪开目光,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瞧见了不加掩饰的不屑。
可即便再看不起对方,他们都要这么假装平和的好好坐着。
叶琮新需要薛家的帮助,而薛怀臻则是需要叶琮新提供叶琮鄞如今的去向。
他当然知道,叶琮鄞从始至终都不曾接纳过这个便宜哥哥,叶琮新不可能知道叶琮鄞如今的位置,但叶琮新身后站着的是叶城。
叶琮鄞可能会将他们拉黑,却不可能不理会叶城。
不论如何,叶城都是他的亲生父亲,就算所有的都能割舍,那份藏在皮肉之下的血肉永远也无法割舍。
更何况叶琮鄞可和他们这些无耻之徒不一样。
“你来的时候没接到消息吗?”
最终还是叶琮新先开了口,从他成年起,就开始跟着叶城处理公司的业务,他的前半生、乃至于后半生都与叶氏牢牢挂钩,自然无法容忍叶氏成为旁人的囊中之物。
股东们都是见风使舵的商人,早先还有几个同他联系、表忠心,表示会支持他,当得知叶城昏迷不醒之后,立刻转换了态度。
现在能帮得上他的,只有薛怀臻了。
“没关系。”薛怀臻似笑非笑,他曲起食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节律性的声响,“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琮鄞的去向,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琮鄞,薛家的融资什么时候到账。”
“这很公平吧?”
赤.裸.裸的威胁。
如果是过去,叶琮新必然不会接受。
薛家在首都的确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存在,但放在叶氏面前多多少少有些不够看,他何须去看薛怀臻的脸色?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只能忍下明晃晃的嘲弄,低声道:“我知道了。”
薛怀臻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突然又回头,笑眯眯地问:“啊,对了,叶叔叔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
“我听说,他是被你气到住院的?”
这话纯属是外界为了诟病叶琮新制造出来的无稽之谈,谁不知道叶城对叶琮新好到了无底线包容的地步?可要是说叶琮鄞将叶城气到住院,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相信。
那个名字刚在脑海中浮现,薛怀臻的思绪便迅速跑偏。
如果叶琮鄞还在首都的话,即便不是他做的,这口黑锅,也会直接扣在他的脑袋上吧?
面前还有个讨厌的人,薛怀臻很快回过神来,嗤笑了一声,他本来就是随口一问,自然不关心答案。
只是他没能想到,叶琮新骤然变了脸色,那模样,像极了被戳到了痛处。
还真是他将人气到住院的?
出乎意料。
薛怀臻停住脚步,重新回到办公桌的对面坐下:“你做了什么?”
叶琮新沉下脸色:“与你无关。”
“让我猜猜……”
从感受到剧情失控开始到现在,薛怀臻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自叶琮新来到叶家开始,他就讨厌他,这份厌恶,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削减,反而愈演愈烈,让他恨不得找各种方式给对方难堪。
只是这么多年来,有着叶城的庇佑,叶琮新哪里是一个风光可以形容的?
少年时期还会嘲讽他鸠占鹊巢的纨绔,长大了也都对他毕恭毕敬,生怕哪句话不对,给家里的产业带来毁天灭地的影响。
而如今,这么好的痛击叶琮新的机会,薛怀臻当然不会放过。
“该不会是你的龌龊心思被发现了吧?”
叶琮新猛地站起身,低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都没有说是什么,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瞧见他彻底急了,薛怀臻反而更加悠闲,他懒散地靠着椅子,笑意盈盈地看叶琮新。
“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
一个“滚”字含在嘴里,千回百转,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他顾忌着薛怀臻口中的合作,只能忍下这份怒意,死死盯着薛怀臻。
薛怀臻不紧不慢地喝了口之前没有动过的茶,施施然地补刀:“你不会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吧?”
“不过真恶心啊。”
“你说要是琮鄞知道,你对他抱有那样的心思,会不会恶心的吐出来?”
抢走了一切的人,反过来说对那个“一无所有”的人说“喜欢”,薛怀臻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更恶心,还是叶琮新更胜一筹。
这种事,倒也没什么高下可比的。
他欣赏着叶琮新被戳破之后的恼怒以及藏在浮于表面的情绪之后,更深层的痛苦——
即便心里对既定的结果再清楚,再被直白的告知不可能之前,还是会忍不住产生些许妄想。
而此刻,薛怀臻就这样戳破了这点虚妄:“换个人。”
“如果叶城知道了,他又会怎么对你呢?”
叶琮新脸上的血色消失的一干二净,他的嘴唇轻轻颤动,全然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也是最深层的恐惧。
如果父亲知道他喜欢琮鄞,会怎么看他?
叶琮新想,他早知道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资格喜欢琮鄞,都有机会和琮鄞在一起,唯独他不能。
不是不配,不是害怕被拒绝,而是因为不能。
叶城给了他全新的名字和人生,将他视作亲子,好好培养,认真教育,给了他所有身为“父亲”这个角色应该给予的东西。
他要如何告诉叶城,他喜欢上了他真正的亲生儿子叶琮鄞?
这份感情注定不见天日,注定不能表露分毫,否则对他而言,就只会步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薛怀臻欣赏着叶琮新的痛苦,人还真是种奇妙的生物。
明明不久前,他看着那个男人痛苦的模样,不仅没有产生半点愉悦,反而会格外的烦躁,但如今,瞧着叶琮新这副可怜样子,他却感受到了身心愉悦。
即便他希望叶琮鄞能够失去所有亲人、朋友,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但当他知道本该属于叶琮鄞的一切被这样一个阴暗如鼠的人夺走,他还是止不住的愤怒。
薛怀臻想,他早就疯了,在知道生活的世界不过只是一个故事,在他无数次一边心疼叶琮鄞所遭受的苦难,又一边推波助澜的时候,就疯的彻彻底底了。
“叶琮新,你这样的东西,迟早会回到自己的阴沟里去的。”
第67章 我在
悠闲的时间过得飞快, 八月初的一场暴雨落下来,燥热的让人只愿在家当蜗牛的天气总算稍稍降了点。
叶琮鄞算了算时间,拿起手机出了咖啡馆。
倒也不用走太远, 出门、过马路,转身就进了私人的演奏厅。
专门用于练习的地方,隔音效果很好,上了楼,到了门口,才听到影影绰绰的声音。
锃亮的玻璃门让在外等候的人对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宋淮意仍在演奏,两个月过去,他的腿虽然没有恢复到能够正常走路到情况, 但踩钢琴的脚踏板这件事还是能做到的。
叶琮鄞在门口驻足了片刻, 不过短短几分钟,里头还在专心演奏的宋淮意突然飞快地往外撇了一眼。
不明显的动作,但无论是他还是半合着眼的小老头都注意到了细微的偏差。
小老头又要生气了。
叶琮鄞在心底轻轻叹息,他还是来的太早了, 又引的宋淮意分了心。
不出所料,一曲毕, 小老头吹胡子瞪眼地盯着宋淮意, 他没说话, 但不满的眼神生动传神的说明了他在等一个解释。
宋淮意眨了眨眼,半点不心虚:“下课时间到了。”
“宋!”小老头更生气了,提高了音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
宋淮意无奈:“您不用这么大声的, 我能听见的。”
不等老师开始长篇大论的教训,他连忙说:“今天的练习您不是很满意吗?是您说的, 最后再弹一首放松一下,既然是放松一下,那么有点小瑕疵,也不过分吧?”
小老头瞪大眼睛,他前几天问了一众好友和学生,才找到了反驳宋淮意上次失误的借口的说辞,却没想到今天,对方直接换了个说法。
华国人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理由?!
见小老头果然被绕了进去,宋淮意满意地拿过凳子旁边的拐杖站了起来,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归心似箭:“既然今天的练习已经结束了,那我就先走咯?”
小老头气的跳脚,连忙大喊:“宋!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们那不是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
也不知道他背地里练了多久,才将这句古话说的勉强算做流利。
“你不要觉得没有人能赢过你!要是输了,乐团可不会认你这个首席!”
宋淮意收拾着往外走的动作停住,他回头去看教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师,露出了自满的笑容:“那就看看,有没有人能赢得过我。”
在这个领域上,他一向是骄傲自信的。
叶琮鄞瞧着,心跟着颤动起来。
没人会不喜欢璀璨耀眼的人,毕竟他只要站在哪儿,就足够吸引走所有的目光。
门已经被他推开了一人宽的缝隙,宋淮意从里头钻了出来,熟练地将拐杖塞到了他的手里,耍赖似得攀上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