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不敢说出的答案,到了今天,叶琮新终于将其说出了口。
事情发生之后,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无数次地后悔、恐惧过,可又忍不住为自己开脱。
他没说那只狗是叶琮鄞带回家的,是叶城自己误会了;他犯了错,并没有想推诿责任的想法,只是……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当了今天,面对直白的,没有留有任何余地的质问,叶琮新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是我买的那只狗狗,我想同琮鄞道歉,想和他修复关系,我穿的很厚,遮得严严实实的,我没想到还是会过敏、高烧——”
这就是真相。
叶城麻木地盯着面前的人,甚至无法分辨出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说到底,那个偏听偏信的人,不一直是他吗?
所有冤枉,不都是他强加在叶琮鄞头上的吗?
胸膛起起伏伏,他大张着嘴,努力摄取更多的空气,然而这些身体机能本能地求生举措却没有产生半点作用。
黑暗渐渐吞噬了所有光明,四肢的力气也跟着流逝,双耳嗡鸣不断,嘈杂的,令他头痛欲裂,然而最疼的却不是脑袋,而是心脏。
“爸爸!!”
叶琮新看着叶城死死捂住心脏,神色痛苦的模样,瞬间变了脸色。
年初的体检报告显示,叶城的心脏有着明显的病变,非常忌讳情绪的大起大落。
他赶紧上前,想要扶助摇摇欲坠地人,然而刚碰上叶城的手臂,就被用力甩开。
“滚!”
“滚……滚出叶家!”
叶城无法不迁怒,更何况叶琮新本就算不上无辜。
只是他的怒斥并没有维持多久,还不等瞧见叶琮新从他眼前消失,身体彻底到了极限,他两眼一花,彻底晕厥了过去。
叶琮新及时扶住了将要倒地不起的人,即便昏厥了过去,叶城仍旧面色痛苦,嘴唇不正常的抽搐着,呈现出一片乌紫色。
这是心脏病犯了的典型症状!
他顾不得被父亲“抛弃”的痛苦,连忙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无论叶城此后如何看待他,在他的心目中,叶城都是他的父亲,他当然无法接受父亲死在自己的眼前!
“哗啦!”
“啪嚓!!”
洗碗池的水流仍旧流淌着,冲刷在凹槽里,形成了小小的漩涡,随后被卷入下水道中。
叶琮鄞只走神了片刻,连忙关掉了水龙头,低头去看地上。
刚刚洗杯子,他一时心悸,导致杯子直接摔在了地上。
微妙的直觉梗在心头,不上不下,令人生出烦躁的心情。
叶琮鄞按了按跳动不止的右眼皮,思考片刻,最后化作了一声长长地叹息:“都是封建迷信,信不得。”
就这么一句,就足够让他心安,他在杂物柜里取出扫把,将满地的碎瓷片扫了个干净。
此时四周静悄悄的,厨房外的客厅也是一片漆黑,这个时间点,正是安睡的时间。
叶琮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惊醒,思来想去,还是将原因归结到了还没习惯时差上。
“嗡嗡。”
放在流里台上的手机轻轻震动,叶琮鄞蹲在地上,确定玻璃渣子都被清扫干净了,才站起身,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是甲方给的反馈。
[阔绰甲方]:老师!!!!
[阔绰甲方]:你是神仙吗?!!!!
[阔绰甲方]:这也太萌了!!!
[阔绰甲方]:我没有!任何!修改!意见!请您直接出图吧!!!!
一连串的感叹号充分的表达了对方此刻的心情,虽然是银货两讫的合作,但能够得到甲方毫不吝啬的夸奖,是个人都会开心。
叶琮鄞扬了扬唇角,那点莫名其妙的不悦跟着烟消云散。
[Y]:稍等。
回了消息,他全然忘记了自己下楼是为了接杯水喝,握着手机上了楼,准备去给人将成图导出来。
叶琮鄞用手机充当手电筒,轻手轻脚的上了楼,只是他还没走到房间,余光中突然瞥见了一个细长的人形轮廓。
任谁大晚上看见摸黑看见这样的一幕,都会被惊一跳,叶琮鄞本能地抬手,将手机发射出来的光源找了过去。
是宋淮意。
叶琮鄞:“……”
怎么总感觉有点似曾相识。
他刚到见山小院的那个晚上,凌晨出门觅食,打开门的瞬间好像也是这么被吓了一跳。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叶琮鄞哭笑不得地走过去,抬手摁在宋淮意的脑袋上,“吓唬人?”
宋旭和罗伊的房间在二楼,整个三楼,除了他就是宋淮意了,显然人在这儿守株待兔是冲着他来的。
“我睡不着。”宋淮意顺从的任由叶琮鄞胡乱揉搓着他的头发,低低抱怨。
确定了关系之后,比起以前暗戳戳地扮可怜博同情,他现在要明目张胆了很多,半点不掩饰自己需要人哄的意图。
叶琮鄞抽出了卡在宋淮意手臂下的拐杖,倒腾到了另外一只手,贴心地充当起了人形拐杖:“走吧,到房间里去,宋小鬼。”
伴随着新取的外号说出口,叶琮鄞没忍住笑了一声,他没说到谁的房间里去,宋淮意也不问,跟蔫巴的猫猫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叶琮鄞没让宋淮意失望,他带着人进了自己的房间,扶着人上了床:“坐一会儿,我弄点东西。”
他毫不避讳地当着宋淮意的面打开了笔记本,将软件中的文件导出、打包发了个过去。
大图层发送总是需要点时间的,叶琮鄞也不急,转头看向宋淮意:“说说吧,怎么了?”
宋淮意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心慌的厉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躺在床上,因为伤腿的缘故,连辗转反侧都做不到,只能死鱼般平躺着,盯着天花板深思。
想不明白。
他对原本的剧情的了解只局限于极少的部分关键节点,就那点信息,根本无法将整个故事串联起来。
更何况现在,剧情早已成了脱缰的野马,没了任何束缚力,自然无法推测出之后的剧情。
反正睡不着,他干脆下了床,溜出房间,他本意只是想试试运气,要是琮鄞还没睡,他就敲门。
上天果然是眷顾他的,琮鄞还醒着。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望着叶琮鄞关切的神情,宋淮意老老实实地回答,隔了一会儿,没忍住,又卖了个乖,“可能是太高兴了,所以睡不着。”
“太高兴?”叶琮鄞明知故问,“发生什么好事了?”
宋淮意抿了抿嘴,没回答,转而提起了另外的问题:“今晚我可以和你睡一起吗?”
叶琮鄞没说话,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话说出口时,宋淮意还不觉得有什么,可随着时间的流逝, 忐忑的心绪越发加重,让他生出坐立难安的紧张感。
“你……”他张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就哑成这个样子了呢?
窘迫的神态与喑哑的音调给本来正常的氛围染上了暧昧不清的底色。
就好像,好像那句话还包含着某种隐晦的特殊含义。
只是尴尬的人从始至终似乎都只有宋淮意一个,叶琮鄞面色如常,仿佛半点没有察觉到房间里隐隐浮动的暗涌。
无论是拒绝还是同意,其实都不难回答。
他就是故意的,就想要看看宋淮意或窘迫, 或耍赖撒娇的模样。
“到底同不同意, 给个准话啊!”
叶琮鄞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既不是尴尬无言,也不是祈求挽留, 而是这么一句凶巴巴的埋怨。
兔子般的胆子,出乎意料的大了不少啊。
没等叶琮鄞回答, 宋淮意的眼瞳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也不知道他自己同自己说了什么, 当即理直气壮起来:“你是我男朋友,陪我睡又怎么了?”
“合情合理。”他说着,垂着脑袋自顾自地往被窝里躺,“我不管, 我同意了。”
叶琮鄞愣住了,好半天, 没忍住,哑然失笑。
他是万万没想到,宋淮意最后选择的手段竟然是胡搅蛮缠。
躺在床上的人也听见了笑声,裹着被子,微微蜷缩起来,像是煮熟的虾子,通过外形暴露了窘迫的心态。
能够胡搅蛮缠的说几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了,这会儿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掩耳盗铃的状况下,自然绷不住强撑出来的“理直气壮”。
叶琮鄞关了电脑,上了床,他俯身,扯了扯蒙在人脑袋上的被子。
没扯动。
估摸着宋淮意正在里头扯着被子和他角力呢。
“我又没说不让你在这儿睡,这是做什么呢?”叶琮鄞无奈,松了手隔着被子摸了摸宋淮意的脑袋,“好了,快点出来,你这么把被子裹着,我盖什么?”
“……”
“宋淮意。”
叶琮鄞的眉眼中是满满的笑意,却故意沉了声调,带上了威胁意味:“再不出来,我就到你房间去了。”
话音刚落,蒙着脑袋的被子“唰”的一下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闷的,还是羞的,宋淮意整张脸都是通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叶琮鄞多多少少有点手痒痒,一想到这人是自己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又理直气壮起来,贴上了宋淮意的面颊。
如他所料,滚烫的。
“发烧了?”
明知故问。
宋淮意本来想忍下的,可叶琮鄞眼里的戏谑太浓、太重,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你心里不清楚吗?”
叶琮鄞微笑以对:“不清楚。”
宋淮意:“……”
四目相对,叶琮鄞好整以暇,装出真的蒙昧无知的假象。
“……那你就不清楚吧!”宋淮意卷了卷被子,闭上眼装睡,“我困了,我睡着了。”
叶琮鄞盯着红透的耳垂,贴在宋淮意的面颊上的手指顺着脸庞的轮廓往下滑,贴上了更加高热的耳垂:“你的耳朵比你的嘴要坦诚。”
宋淮意:“……”
即便他眼皮底下的眼珠滴溜溜的胡乱转动着,使得长长的睫毛也跟着不断颤动,但他可是已经睡着了啊!
睡着的人怎么会回答问题呢?
叶琮鄞倒没有非要得到个答案,看够了男朋友窘迫的样子,转身关了灯,在他身边躺下。
黑暗骤然降临,眼睛一时半会不习惯这样的环境,什么都看不清。
叶琮鄞下意识地扭头想要说点什么,唇却在无意间擦过了软软的东西。
他微微愣住,下一秒又恢复如常,佯装可怜:“给我个被角盖盖?”
宋淮意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大半的被子就直接空了出来,搭在了叶琮鄞的身上。
“梦游?”
被子还残存着属于被窝里另外一人的温度,叶琮鄞笑弯了眼,憋着笑,自言自语般开口:“要是能游到我怀里来就好了。”
两人虽然躺在一张床上,却间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颇有那么点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
叶琮鄞说完,不再继续盯着宋淮意,撇回头,闭上眼开始假寐。
时间的确不早了,睁眼的时候还能保持住清醒,一闭上眼,困意便不可阻挡的涌了上来。
然而他还没彻底地睡过去,就感觉身侧稍稍往下凹陷了丝毫,紧接着,温热的手试探着贴了上来。
当人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他的感官便会被无限被放大,即便大脑染上了困倦的意味,叶琮鄞还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那只手想要离开的意图。
他反手将其握住,攥在手里,嘟囔着教训:“好了,别动了,睡觉。”
这话出口,趁着黑暗挪到与他肩挨着肩的位置的宋淮意立刻僵住,像是被施了法,定了身,一动不动。
被窝之下,十指紧扣的手,不断传递彼此的温度,孕育出一片滚烫,在偏凉的空调房里,暖融融的,让困意不断上涌。
一夜无梦,叶琮鄞睁开眼的时候,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除了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他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一觉了。
他偏头往身边看去,一个晚上过去,宋淮意早不是入睡时安安分分的睡姿,歪着脑袋枕在他的肩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宋淮意皱着眉稍稍挪动了分毫,露出了一片被压得粉红的皮肤。
叶琮鄞抿嘴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总感觉这时要比寻常的手感要更好些。
软软的,微微发烫。
他就这么躺了会儿,慢慢醒了神,轻手轻脚的将宋淮意的脑袋移开,随后将枕头垫在下面。
从分开到下床,整一套的动作都轻的不能再轻,半点没有惊动睡梦中的人。
“笑这么甜。”
叶琮鄞轻声感叹了一句,俯身戳了戳因为笑意浮现出来的小小酒窝。
怕把人吵醒,他没逗留太久,换了衣服简单洗漱之后便下了楼。
这会儿时间尚早,罗伊和宋旭都还没去上班,围着餐桌上嘀嘀咕咕地讨论着什么,听到下楼的声音,转头朝楼上看去,见是叶琮鄞下来了,连忙将摆了半个餐桌的东西收了起来,飞快地挂了电话,让手机进入熄屏状态。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罗伊面色如常,笑眯眯地问,“正好,来坐着吃早饭。”
她招了招手,等叶琮鄞坐下了,又叹了口气,似真似假的感叹:“还是干儿子好,小意二十多岁了,陪我吃早餐的次数可是屈指可数。”
她说完,又叹了口气,那神情,像极了寻常母亲抱怨自家孩子不够勤快,爱睡懒觉。
倘若宋淮意在这儿,是必然会反驳的。
且不说罗伊和宋旭刚转到国外,因为公司事务忙前忙后,十天半个月不着家都是常态,去哪儿能一起吃早饭呢?
即便后来他们稳定了下来,能好好呆在家里了,宋淮意早已到了上学的年纪,因为距离的缘故,一直住在学校周围的公寓了,更谈不上共进早餐了。
再后来,撞上节假日,宋淮意又要去练琴,起的可比夫妻两要早许多,更是凑不到一块去了。
“一日三餐,没有早饭,总还有午饭、晚饭,罗姨你这话说的,小意听见了可是要委屈的。”叶琮鄞哪里听不出罗伊的玩笑话,笑着回答。
“你怎么帮他说话呀?”罗伊佯装生气,“我和小意,你到底站那边?”
这可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不过还在宋淮意不在这儿,叶琮鄞没有半点愧疚感,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当然是站在罗姨这边。”
罗伊满意了,转头给了宋旭一个炫耀的眼神。
宋旭:“真幼稚。”
他放下豆浆,连唇边的白沫都忘了擦,转头盯着叶琮鄞,绷着一张脸,问:“那我呢?”
叶琮鄞:“……”
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是男朋友和妈妈掉进河里,先救谁能类比了,而是爸爸和妈妈掉进河里,该救谁了。
这种问题,贯穿了无数新生儿的幼年时期,是从古自今,集结了无数人的智慧,都没能得到两全答案的千年大难题。
叶琮鄞没料到,早就摆脱了那个时间段的他,竟然还会被这样的问题给难倒。
真是……
叫人进退两难。
被两双眼睛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叶琮鄞慢慢埋下头,转而学起了宋淮意的逃避大法:“今天的早餐真好吃,罗姨、宋叔,快尝尝。”
虽然李姨的手艺的确没得挑剔的空间,但桌上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中式早餐,再好吃能好吃到哪里去?
这转移话题的方式,还真是烂得可以。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没能忍住笑,本就是玩笑话,当然没有强行追问的行径,两人都十分给面子,顺着叶琮鄞的意思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