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想再快些,也是,不敢睡。
只要闭上眼,只要意识沉入了梦境,他就会回到许多年前,成为第三视角的旁观者。
脱离了所有的情绪,再去看已发生的事情,才感觉到了至深的荒谬。
变化的开端是琮新第一次到家里来。
彼时琮鄞去参加一个小比赛,正在赛前集训中。狗狗听到了声响,以为是自己的小主人回来了,兴高采烈的迎了上去,一头扎进了叶琮新的怀抱中。
谁都没有料到,叶琮新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随即呼吸急促,手脚颤抖,短短几十秒,便昏倒在地。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叶琮新已经浑身红疹,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他急忙拨了急救的电话,将人送到了医院,而狗狗,则是被他叫人关在了笼子了。
医生判断出明确的诊断源后,他回到家中,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电话,决定将狗狗送走。
可是为什么呢?
那个时候,他竟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
诚然,人命关天,琮新的状况,家里的确不适合养狗,可是除了送走,明明还有那么多解决方法。
就算到了最后,真的要将狗狗送走,他为什么连问都不曾问过琮鄞一句、征得他的同意?
那明明是琮鄞精心呵护了数年的狗狗!
接狗狗的人前脚走,琮鄞后脚就回来了。
再之后,琮鄞跑了出去,直到天黑才抱着狗狗的尸体回来。
在那个瞬间,他不是没有触动。
在记忆里,喻岚还在的时候,他们经常围在桌边,逗弄半大的狗狗,呼唤它,看它在脚边打转撒娇。
可很快,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心便淹没在愤怒中。
他厉声训斥琮鄞,说他为了一条狗失了分寸,要和家人闹翻脸,说他知道了琮新严重过敏,还要不依不饶,是对人命的儿戏……
这件事的对错,他心里真的没有决断吗?
只是人心是偏的,即便自己的说辞有多少漏洞,即便那些信誓旦旦的“罪证”有多少的破绽,都能视而不见。
缓过了起身时的不适,叶城转身拉住小拖车往前走。
再往后,该是琮鄞的房间了。
“哒哒哒。”
寂静的夜里,即便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格外的清晰。叶城却像是听不见一般,拉着小拖车继续往前走。
“爸爸?你怎么……”
叶琮新一上楼都惊呆了,困倦的大脑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迟钝的大脑总算是发现了违和之处。
他去x市出差前后总共也不过十几天,再回来,这个家却是大变样,成了他全然陌生的模样。
他一眼就看见了装满各种破破烂烂的垃圾的推车,眼里的惊愕更盛:“医生不是说了您需要注意身体吗?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心中有再多的不解与惊诧,开口却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懂事儿子该有的关心。
“我要同琮鄞道歉。”叶城慢慢转过身,几个月前,他还是那个在公司说一不二的叶董,半点不见老态。
可如今,叶琮新简直觉得触目惊心。
现在的叶城却像是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从内自外的散发出衰老甚至于迫近死亡的气息。
“您……”
“很陌生吧?”叶城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他过去总是无理由的偏向叶琮新,从最初的怜惜照顾,到后来的认可,最后真心实意地将他看作自己的儿子。
眼下,再看见叶琮新的时候,叶城心里却生不出半点波澜。
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喊了他十几年爸爸的孩子,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那样冷漠的眼神,叶琮新心头微紧,不由得怀疑叶城是不是知道了公司的现状。
可是不应当啊。
他和王秘将公司的事瞒得很好,公司里的亲信也说过,叶董这些天并没有过问过公司的事情,叶城不可能知道那些纷纷扰扰才对啊。
没有得到回答,叶城也不在乎,他重新低头,看着推车内跟破烂似的东西。
这些东西堆积了太久、太久,重见天日后,即便再怎么小心擦拭,也无法让其恢复到原来的光泽。
他不是没有想过照着这些东西重新买些全新的物件。
可转念一想,这些东西之所以珍贵,从来都不是本身的价值,而是由人赋予的情感。
“这样,才是这个家原本的样子。”
叶城顿了顿,直视着眼前的养子,他曾经小心而又笨拙地照顾着叶琮新的内心,既害怕他融不入这个家,又害怕什么地方会引起他的伤心事,于是处处小心。
不过现在,他半点都不在乎了。
“这才是,琮鄞所居住的家本来的样子。”
叶琮新愕然,他看向面前的老人,如坠冰窟。
叶城却没有继续多说的欲.望,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推车,语调平稳清晰:“你已经成年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以后就搬出去吧,没有什么必要,就不要再回来了。”
“爸爸,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叶琮新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垂在身侧的手却无意识地握紧。指甲嵌入了皮肉,他这些天忙的晕头转向,自然忘记了修剪指甲,导致手心感到了一阵刺痛。
也正是因为这份刺痛,才让他保持住了意识的清醒,没有过分失态。
父亲知道了向董提起股东大会的事情了?还是知道他代表叶氏开发布会和琮鄞划清关系的事情?
他绞尽脑汁地猜测缘由,甚至想起了多年前,他因为自己买来的蝴蝶犬入院,躺在病床上维持着沉默,任由叶城将过错怪罪在琮鄞头上的事情也想了也一遍,却唯独不曾想过——
是叶城突然顾及起血脉亲情, 想要上演一出父慈子孝,想要家庭圆满。
叶琮新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好在意识尚存, 让他没有当着叶城的面露出过分嘲讽的神情。
“你做错了什么?”叶城语调缓慢的重复,他的目光终于从那一车的破烂上移开,眼也不眨地盯着叶琮新。
他看的太专注,太认真,好像过去十几年的相处不过一场云烟,好像那个在叶琮新的人生中扮演着不是亲生父亲,却胜似亲生父亲的角色并不是他一般。
在某个瞬间,叶城想起了很多往事。
上次请来的医生说说他的病情相当严重,不尽快接受治疗的话, 极有可能会彻底混淆幻想和现实。
但叶城却觉得自己很清醒, 前所未有的清醒。
“琮鄞也问过很多次。”叶城松开了推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朝叶琮新走去,“他问,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听听我的解释?’, ‘对于您而言, 我的所有辩解,都是狡辩吗?’”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吗?”
明明眼前的只是个孱弱到他伸手就能推开的老人,可叶琮新却像是陷入了极大的恐慌, 随着叶城的步步紧逼,他下意识地后退, 直到栏杆抵上后腰,令他陷入退无可退的地步。
“爸爸?”
叶城停住,抬手,像过去无数次安抚一样,抚上叶琮新的头顶:“我做了个梦。”
在请心理医生来的前一晚。
“梦里我没有收养你。”他平铺直叙,每个字却犹如重锤,狠狠地敲击着叶琮新的心,让他止不住的发颤。
隐约间,叶琮新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东西在不断的剥离,一层一层的脱落,最后留下满地的狼藉。
不要说。
内心疯狂咆哮,嘴唇却颤抖着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喻岚也没有成为植物人,她在那场车祸中去世,我很伤心,但身边有琮鄞陪着,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我们相依为命,说不上是谁照顾谁多一点,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时不时外出采风,但无论去了哪里,都会给我寄回来自当地的特色产品。”
“我骄傲的在所有人面前炫耀我有一个这样贴心又优秀的孩子,将一张张画展的票送到合作伙伴的手里,让他们去观摩琮鄞取得的成绩……”
喻岚虽然走了,但家还是家,父还是父,子也仍旧是子。
医生说,那只是一个梦。
叶城也知道,那只是一个梦,从睡着到醒来,拢共也不过五六小时,可他却觉得时间那样的漫长,漫长到……
他以为在梦里过完了一生。
良久,他在叶琮新忐忑不安的凝望着摇头:“我不知道。”
没人知道这句不知道究竟是在回答当初没能得到答案的叶琮鄞,还是在回答眼前的震惊惶恐的叶琮新,他就像是个年迈到已经糊涂的老人,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又摇着头,蹒跚着离开。
望着越来越远的背影,叶琮新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无论是什么,至少要打住叶城此刻的胡思乱想。
可他做不到,胆怯如影随形,操控着大脑,让他不能动弹。
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胆怯、懦弱,毫无承担力。
即便这些年,跟在叶城的身边,被悉心教导,却也只学会了些许皮毛,在人前伪装出了那副被旁人夸赞的假象。
可若是将那层假面戳破,就能瞧见,他内里的无能与难堪大任。
“你叫什么名字?”
突兀的,走廊里再度传来声音。
叶城不知为何,停在了那间鲜少有人居住的卧室,握着门把手,迟迟没有推门进去。
叶琮新一脸茫然,不明白叶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出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犹豫片刻,疑心叶城是不是病糊涂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叶琮新,爸爸,我是琮新。”
“不对。”叶城摇头,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重复了一遍:“不对。”
“你不姓叶,你姓郑。”他说,“你也不叫琮新。”
“我只有一个孩子,是叶琮鄞,他没有什么哥哥弟弟。”
倘若说,在此之前,叶琮新还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如今,他是彻底的说不出话来了。
叶城说的话,和那天,他怒急之下,同琮鄞说“断绝关系”有什么差别?
有差别的。
很快,叶琮新就在心底反驳。
即便口头将话说的再过分,一脉相承的血缘始终是无法切割的关系,可他呢?
他和叶城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三言两语,就能彻底的划清所有界线。
“爸……”
叶城抬手,打断了没能说完的话,他问:“你自己还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吗?”
并非是嘲讽,而仅仅是真心实意的疑问。
这个他曾经的好友唯一的孩子,分明是长到十几岁才接到他家来的,他为什么要给人改名,而叶琮新,又为什么就那样轻易的接受了?
罗伊和宋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阳光落了幕,只剩下金灿灿的余晖普照着大地,她一进门就看了坐在沙发上说“小话”的两人,连鞋都忘了换,快步冲了过去,展开双臂,将两人都纳入了怀抱中。
“累死了累死了,快点给我抱抱!”罗伊夸张的吸了吸鼻子,半真半假的感慨,“下班回来,两个乖儿子坐在沙发上等妈妈,这个画面我可梦好久了。”
她松了手,笑眯眯地看向叶琮鄞:“还是琮鄞有本事,能让这个不安分的乖乖听话呆在家里。”
“妈!”宋淮意连忙出声阻止,可还是慢了一步,在叶琮鄞揶揄的目光中,将自己染成了粉色。
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瞬间没了所有脾气,小声辩解:“我,我腿还没好呢,才不会到处乱跑。”
“真的吗?”叶琮鄞捏了捏握住的手,笑,“所以你今天本来就会好好呆在家里,和我没关系?”
宋淮意:“……”
这种问题,要怎么回答啊!
落在他的身上的几道目光越来越戏谑,宋淮意不由得将求饶的目光投降叶琮鄞。
只是没想到,解围的人不是“大发慈悲”的叶琮鄞,而是——
“汪汪汪!!”
“诶,等——”
宋旭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瞧见庞大的雪团子直接扑了过来,他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喝止兴奋的猫猫,然而太迟了。
猫猫已经仗着自己的体重直接飞扑了上来。
六十多斤的大狗,没有半点减速的冲了上来,饶是宋旭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准备,却还是没用,被撞得面目扭曲,摔倒在地。
“哎呦……”
这样地响动,将刚好下楼的李姨以及坐在沙发上的三人的目光通通吸引了过去。
宋旭只觉得尾椎骨一阵疼痛,偏偏猫猫还没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拱着屁股往他的衣服里钻。
肉干呢?
它的肉干呢?
狗鼻子闻了又闻,都没能找到,猫猫抬头,满眼委屈,先发制人地夹着嗓子“嗷呜”着控诉起来。
叶琮鄞先是愕然,随即连忙上前想要将猫猫拉开。
猫猫已经确定了这人身上没有心心念念的小零食,没有任何抵抗力,顺从地到了一边去蹲着,只是那脑袋,垂地低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宋叔,你没事吧?”太过紧张,叶琮鄞甚至磕巴了一下。
猫猫可是他养的狗,就这么莽莽撞撞地把人给撞到在地上,真是……太罪过了!
“噗嗤!”
罗伊从最开始的愣神,而后爆发出夸张的笑声:“琮鄞,你别管他,自作孽!”
叶琮鄞不明白罗伊为什么说这话,但他还是将满面痛苦的宋旭扶到了沙发上坐着,路过蹲在旁边的猫猫的时候,他还踹了一脚猫猫,让本来就伤心的萨摩耶顿时“嘤嘤嘤”的叫了起来。
猫猫瞬间抬起了脑袋,毛绒绒的脑袋跟着两人的身影而不断移动,用自己的小眼神充分表示自己的不满。
坏,太坏了!
罗伊看了眼委屈巴巴地猫猫,又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宋旭,乐不可支,她拍拍手,引着猫猫过来:“猫猫,不和他们玩,快点到奶奶这儿来。”
猫猫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把小情绪抛在了脑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它两只前爪搭在沙发的边缘,将脑袋搭在罗伊的双膝上,乖乖巧巧的模样,找不到半点刚刚充当炮弹的恐怖威力。
罗伊慢悠悠地抚摸着猫猫的脑袋,瞧着萨摩耶因为舒服而眯起了双眼,自豪感油然而生。
零食哄骗虽然有点效果,但是最终还是不敌人格魅力的吧?
“他啊,猫猫不乐意搭理他,所以每次看猫猫围在我和李姨身边转圈圈就嫉妒的牙痒痒,思来想去呢,就想了个‘好’办法。”
宋旭听到自家老婆开始揭自己的老底,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忙出声阻止:“别说了……”
罗伊眨了眨眼:“想让我不说啊?”
宋旭疯狂点头。
罗伊:“嘻,不要,多乐呵的事情啊,让大家都乐呵一下。”
宋旭:“……”
这事说来简单,猫猫是条爱憎分明的狗,它喜欢罗伊和李姨没错,但它更喜欢香喷喷的零食啊!
尤其是在主人的叮嘱下,它除了一日三餐,几乎根本吃不到任何零食,肚子里的馋虫勾引着,哪里受得了?
于是宋旭就在西装里头偷偷藏了好几袋开了封的狗狗食用的肉干,然后在猫猫身边走来走去。
不出所料,猫猫果然上当,被勾得不要不要的,当即放弃了来自罗伊的爱抚,跟屁虫似的坠在宋旭身边。
宋旭证明了自己的“魅力”,因此得意了好多天,只是没想到,昨天下午,他还没来得及找借口带着猫猫出去投喂小零食,就被猫猫用爪子勾着西装裤的裤兜,直接将藏在里头的零食暴露了出来。
这下好了,用小手段维持的脸面彻底掉了个干净。
宋旭昨天下午因为这是已经被罗伊奚笑了一番,这会儿好了,在小辈面前又来一次。
“咳咳咳咳咳咳!”
眼见着罗伊越说越起劲儿,大有要将他过去各种老底掀个干净的意思,他连忙虚虚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强行转移话题:“那个,淮意啊,爸爸喉咙不舒服,你帮爸爸倒杯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