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母子,人前也向来是母慈子孝的模样,而私底下,却对彼此深恶痛极。
卑劣的人最厌恶的,从来是和自己最为相似的存在,因为看着对方,总会瞧见自己的影子,肮脏的令人作呕。
薛怀臻扯了扯唇角,干裂的唇裂开条条深红色的纹路,随时都有可能渗出血来,瞧着格外的可怖。
“十月份,国际青年佳作巡回展出的作品你准备好了吗?”薛母懒得和他废话,转头提起了自己最为关心的东西。
“他一直都很遗憾没能在二十五岁前将自己的画送上去,所以,你不准有任何差错,明白吗?”
冷硬的命令,不像是母子之间的交谈,倒像是上级对下级下达的指令。
就和过去无数次一样。
薛怀臻抬眼,看向面前巨大的、却格外狰狞丑陋的画作,维持缄默。
“薛怀臻,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薛母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心里的小心思,她压低声音,满含警告,“即便你是他的孩子,毁了我想要的,我一样不会对你手软。”
“叶家的事情你不准去掺和,这几天好好在家里带着准备,新阿姨过几天会上门。”
说起这个,薛母准备挂断电话的手顿住:“体面点,再有下次,自己回来领罚。”
“嘟——”
立在画架右下角的手机发出长长的一声忙音,薛怀臻忍无可忍,狠狠将手中的调色盘被摔在了地上,飞溅出来的色彩如天女散花,落得四处都是,最终坠在地上,糊成了无法辩驳的、淤泥般的色彩。
上好的画笔也没能承受住这样的力道,落到地面上时摔裂成无数截。
薛怀臻站在屋子中央,控制不住的大喘气,怒意与羞恼一股涌了上来,让他浑身颤栗,头脑发昏。
愤怒操控了他的身体,他回身将墙上、地上、窗台上……所有目之所及的东西全度推翻在地。
玻璃装裱出来的画框砸在了地上,发出接二连三的破裂之音,霎时间,满地狼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宛若失去控制的精神病患者,拼尽全力地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部摧毁的干干净净。
片刻之后,整个画室,除除了那幅立在最中间的,还未完成的巨大画作以外,所有其余物品全都成了地上的垃圾。
薛怀臻努力尝试平息情绪,弯腰从倒在地上的笔筒中随意抽出一支。
发泄过后,他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回到画作面前,预备继续画画。
然而,薛怀臻抬起手,那支笔在半空中颤抖不已。
抖动的不是笔,是他的手。
“不可以、不许……不准!不准再抖了!!”
薛怀臻抓住颤抖的右手,连夜不曾入睡的双眼,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怒吼着,欲图迫使身躯重新归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无济于事。
“啊!!”
他猛地扬手,眼前呕心沥血十多天绘出的巨大画作狠狠的甩在地上,早就不堪重负的木架子在这次摔倒中彻底分崩离析,木屑飞溅,划伤了佝偻着腰的人的面颊。
薛怀臻浑然不觉,脱力地瘫软在地。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会什么都画不出来呢?
头脑一片空白,曾经得心应手的色彩也都失了控,被强行陈列在画布上时,扭曲融合,最终成了他眼里可怖的、吞噬所有色彩的黑色漩涡。
紧随而来的,便是难以名状的恐惧。
倘若理智尚存,倘若此事与自己并无关联,薛怀臻大概能清晰地分辨出来,这种恐惧究竟缘何而来——
“江郎才尽”。
他逐渐的丧失了某种特殊性,就连他的作品也跟着失去了最为亮眼的,且无法用言语讲述的东西,然后……
然后逐渐沦为平庸。
不甘心,不敢相信,无法接受,种种情绪融汇,成了笼罩在头顶上最为沉重的枷锁,让他无法面对,也不敢面对。
苍白到有些不正常的脸自细小伤口处慢慢渗出红艳艳的鲜血,薛怀臻无动于衷地坐在地上,狰狞的面目渐渐回复平静,仿佛勃然大怒的野兽压抑着怒火,一点一点的收敛起可怖的外表,重新伪装成了正常人的模样。
“琮鄞……”
干哑的喉咙发出浑浊的声响,他缓慢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突兀的,发出了阴沉的笑。
“我的……琮鄞啊,你一定会……”
搭在大腿上的手慢慢收拢,放开,再收拢,几次重复下来,右手不再剧烈颤抖,恍若恢复了正常。
可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拇指和食指仍在小弧度的颤抖着。
薛怀臻抬起头,落日的余晖印在眼中,疲劳的眼球承受不住如此刺激,情不自禁的落下两行清泪。
“你一定会帮我的……”
“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毕竟,”
薛怀臻抬手,带着斑驳色彩的手背胡乱抹去脸颊上的血与泪,融合成混乱肮脏的色彩。
阴冷的笑渐渐凝固,像是在烈日下暴晒融化的雪糕,即便有人将它重新带入冰箱重新凝结,也无法再回到最初的模样。
“毕竟你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主角服务的吗?”
叶琮鄞的脸瞬间黑了,一把推开狗头。
偏偏没心眼的坏狗半点看不懂脸色,不仅没听出话语中的嫌弃,还当这是玩耍的手段,摇头晃脑的凑了上去,绕开拒绝的手掌,尝试将自己大大的脑袋塞进小小的缝隙中,继续品尝咸淡。
“没良心的东西。”
叶琮鄞低低骂了一句, 伸手揪住了猫猫的两只耳朵, 抓着毛发将狗脑袋往远处拉,一张放大的狗脸被拉扯的有些变形,就连眼睛都从圆形拉扯成了“丹凤眼”。
“呜呜呜呜——”
猫猫不甘心,猫猫要反抗, 两只前爪扬了起来,抱住了叶琮鄞的双手。
“跟着罗姨走的时候, 你可是头都没回的。”
“汪呜呜呜!”
那它也没想到会这么多天见不到哇!
猫猫委屈, 猫猫说不出来。
叶琮鄞瞧着泫然欲泣的猫猫, 说不出话来了。
明明是个喜新厌旧的大没良心,却反过来委屈了。
他松手,趁着猫猫没有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了狗脑袋上:“行了, 走开,让我去洗漱!”
也不知道这次猫猫是不是听懂了, 总算没再不管不顾地凑上来一顿乱舔,而是乖乖的蹲在床边,等候主人起床。
叶琮鄞一头钻进了淋浴间,大概是久别重逢的新鲜感,猫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水灵灵的葡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跟看犯人似的。
他没搭理猫猫,洗漱完出淋浴间的时候顺手在猫猫的脑门子上抹了两把,细腻柔软的毛发格外的蓬松,都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动作,手只要轻轻放上去蹭上那么一蹭,水渍自然而然的擦了个干净。
萨摩耶毛发众多,全然没有发现其中的猫腻,甚至乐在其中,紧紧贴在叶琮鄞的腿边跟着往外走,全然不知道自己头顶因为沾了水,塌了一大块区域。
“叩叩叩。”
叶琮鄞瞧了瞧隔壁的房门,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了,也该起床吃点东西了。
“请进。”
等了两分钟,宋淮意的声音才从屋内传了出来。
叶琮鄞推开门,发现对方大概早就醒了,穿戴整齐的坐在桌前,面对着笔记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在忙?”他没有进去,并且眼疾手快地扯住了猫猫的颈环,制止了猫猫准备“猪突猛进”的动作。
宋淮意抬手遮住麦克风:“在挨骂。”
话音刚落,电脑立刻传来一阵怒吼:“你还告状?你不该骂吗?”
对方显然并不习惯这样的语言,操着奇怪的腔调骂了一句后飞快地切回了自己的母语,妙语连珠、一口气不带停的数落起来。
叶琮鄞眨了眨眼,在宋淮意生无可恋的目光中险些没忍住笑,险而又险的在破功的前一秒低下头,和懵懂无辜的猫猫对上了视线。
听着那边喋喋不休的教训一时半会大概是停不下来了,他牵着猫猫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并且将房间的门关上。
也不知道那边喋喋不休的说了多久等了,两人一狗等了又等,总算是等到对方说累了,停下来中场休息的时候。
宋淮意趁着对面不注意,朝叶琮鄞露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目光,转头对着电脑诚心诚意的道歉。
不仅需要道歉,还要留下如同军令状般的承诺。
得到保证的小老头心满意足,转而展现了自己的好奇心:“So this is your sweetheart?(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宋淮意本以为万事皆休,岂料老师临到挂断电话前突然来了个大招。
空气骤然陷入一片寂静中,他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地盯着笔记本上的视频小窗。
房间内,兴许只有猫猫还是无忧无虑的模样,左看看,右嗅嗅,最后不耐烦了,猛地来了个大跳,扬起前爪钩住了叶琮鄞的衣服下摆,眼巴巴地求摸摸。
只可惜,现在没人的注意力在它的身上,卖萌注定是丢给了瞎子看,得不到半点回应。
叶琮鄞饶有兴致地盯着宋淮意透露着慌张与无措的背影,他也好奇,当着他的面,宋淮意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是直接肯定,还是找借口糊弄过去?
白发苍苍的小老头哪里看出来学生那点忸怩的小心思,他偏要继续打趣:“no?”
这样堪称步步紧逼的询问,叶琮鄞实在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宋淮意背对着他,他瞧不见宋淮意的神色,但从那双从黑发中冒出了个尖尖的耳朵红透了的程度,他大概也能猜出此刻的窘迫。
想想自己千呼万唤都没能把人叫回来的事情,小老头半点不顾学生的死活,操着流利的英语,提高了音量:“你好?我是淮意的老师,查理斯,我能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淮意是个非常的优秀的孩子,如果你想要开启一段美好的恋情,选择他一定——”
“嘟!”
宋淮意手忙脚乱地挂断了电话,慌慌张张地回头辩驳:“你不要听他胡说!他就是气我好久没回乐团,所以才故意胡说八道的!”
“嗯……”叶琮鄞在人回头的瞬间便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他拖长音调,眼睁睁地看着宋淮意越来越慌张,“那你呢?”
宋淮意懵了:“什么?”
“你的老师说你是个很好的恋爱对象,你觉得呢?”叶琮鄞松手,在他身边得不到爱抚的猫猫立刻转头他人怀抱,一扭头扑到了宋淮意的身边。
只可惜,被问题难倒的宋淮意也分不出半点心思去逗弄猫猫,僵硬地坐着,不知所措。
他要怎么说?
认同老师的话?那样是不是有些太过于自夸了?
否认老师的话?那不是说自己并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吗?
宋淮意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这样难回答的问题,他绞尽脑汁的想,全然没有注意到提出难题的人是何等的戏谑模样。
叶琮鄞走了过来,制止了猫猫想要顺着膝盖往上爬的举动,他握住翘起来的尾巴顺毛撸了两把,让躁动的猫猫勉勉强强安静了下来。
“我觉得……”宋淮意抿紧唇,他闭了闭眼,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几乎全身都在用力,这么看着,不仅耳朵红透了,就连露在外头的一截领子都呈现出了淡淡的粉色。
叶琮鄞的目光顺着锁骨往下,最后堪堪停在衣领的边缘。
因为在家,宋淮意穿的是件宽松简单的短t,从他的角度,轻易的就能瞧见大片的雪白的肌肤。
兴许是人生来就有得寸进尺的劣根性,叶琮鄞并不觉得有半点满足,甚至生出了隐秘的、细微的渴望。
他想要瞧瞧,被薄薄的布料掩盖住的躯体。
看看鲜少展露与人前的地方,此刻是不是和脖颈一样,展现出异样的粉色。
念头只在脑海中存在片刻,叶琮鄞便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手指无意识的屈伸,震惊之下,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手头还把玩着猫猫的狗尾巴。
“汪!”
正享受着抚摸的猫猫被这飞来横祸给砸蒙了,爬了起来,回头冲着叶琮鄞虚张声势的龇牙。
干什么干什么,就算狗尾巴的手感再好,也不能当捏捏随便乱捏着玩啊!!
叶琮鄞正心虚的厉害,听见猫猫抱怨的叫声,飞快地转移了目光,松开了攥在手中的尾巴,若无其事地俯下身安抚猫猫。
猫猫生来就有那么点顺杆往上爬的天赋,要是不搭理它,这点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疼痛,它甩个尾巴的功夫就没事了——毕竟它睡迷糊的时候,还自己把尾巴放嘴里咀嚼过,不比这会儿疼的多?
可眼下,叶琮鄞在哄了,它才不懂主人的哄是处于什么目的,只知道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夹着嗓子“嗷呜嗷呜”的撒娇,非要人从头到尾都仔仔细细地撸一遍,才勉勉强强止住虚假的眼泪。
“咳咳,”叶琮鄞顺着猫猫的心意好好撸了一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的思想过于变态,于是埋着头,又撸了一遍。
听着萨摩耶因为舒服发出的呼噜声,他勉强压下了那股子来自良心的谴责。
这会儿,叶琮鄞完全顾不上逗宋淮意了,目光犹疑着,结束了先前的话题:“先下去吧?这会儿也是吃饭的时间了,别让李姨等久了。”
他说着,拍了拍猫猫的屁股,示意萨摩耶往外头去,随即站起身,准备抱起行动不便的宋淮意。
他们对这样的动作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眼下,兴许是方才的问题过于暧昧,导致本该正常的行为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旖旎。
宋淮意犹豫着,到了嘴边的回答,因为这样的打岔,又失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他轻靠在叶琮鄞的胸膛上,听着有力的心跳声,在即将下楼之前,重整旗鼓。
“可以试试。”
猫猫在前面领路,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蹲在边边上回头看磨磨蹭蹭的两个两脚兽。
叶琮鄞大部分心神都在即将走下的阶梯上,听到这话,一时半会儿没明白其中的含义,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我是不是……”
由自己把话重复一遍,羞耻度几乎是成几何倍的上升,宋淮意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是不是可靠的、能让人满意的恋人,口说无凭,试一试,试试就能知道了。”
相拥的姿态,让彼此的心跳成了难以掩藏的讯号,更何况此刻宋淮意的心脏搏动的速度那样快,叶琮鄞又怎么可能听不见呢?
但他没有给出回答。
微微停顿了片刻的脚步随即恢复了正常,从始至终,似乎连心跳都没有太多的变化。
宋淮意不是年少无知的小孩,他当然明白,在成年人应该遵循的默认规则中,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一种心照不宣的,留有余地的拒绝。
他一点点地垂下头,藏起了所有低落与懊悔。
太冲动了。
就这样仓促的,还未经过确认,就随意将希冀说出了口。
有些话是没有错的,贸然将心意说出口,往后很有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
毕竟以琮鄞那样妥帖的性格,为了彼此的脸面,恐怕会不动声色的疏远。
“错了。”
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宋淮意深陷于自己的思绪,全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抬头时,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茫然无措。
“开始一段感情有很多种方式。”
叶琮鄞的脚步很稳,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下,就连声音也淡淡的,带着让人心绪平稳的力量。
“可以是精心策划的盛大表白,也可以是一封手写信,或者一束花、一个吻,甚至是……”他顿了顿,在旋转楼梯的拐角处停下脚步。
阴影笼罩之下,即便近在咫尺,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莫测起来。
但,眼睛不会撒谎。
宋淮意无意识地收紧双手,胸腔下的脏器紧跟着开始加速,它远比迟钝的主人要更加聪明,仿佛提前预知到了一个可能性。
“甚至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喜欢。”叶琮鄞不紧不慢地补上后半句,他略微垂眸,同怀抱中揣揣不安的人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