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说起来,也算不得少见。毕竟他们那个圈层少不了出些被宠到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丑事闹大了,为了保全公司,一则断绝关系、赶出家门的声明总是少不了的。
可真相如何呢?
二世祖之所以会成为二世祖, 不正是因为后头有人撑腰, 将其视作眼珠子,心头肉,生生惯出一身臭毛病的么?
血缘亲情,又哪里是几句话就能断干净的?
所谓的断绝关系, 不过是保证被声讨的人,在事态被人遗忘之前, 不会进入公司管理层而已。这对那些睁眼就只需要考虑怎么吃喝玩乐出新高的二世祖们来说, 又算的上是什么惩罚呢?
他们本就没有进入公司的可能。
上述所有, 都是建立在丑闻确实,无法洗白的情况下。
可事实是,网络上那些丑闻都是假的,叶琮鄞是被冤枉误会的。
他做了好事, 却反而被冤枉曲解成“恶人”,而网络中那些人口中本该站在他身后的“万恶资本”不仅没有庇佑他, 反而在关键时刻撇清关系,间接承认下了他的罪名——毕竟连他的家人都承认他做错了,想来这件事是没有什么隐情的了。
在生意上,向董的确算不上多精明,但基础格局他还是知道的,叶琮新这番作为勉勉强强倒也能够找到合理的解释。
叶琮新毕竟是养子,小心思多,觉得位置不稳,趁此机会彻底将叶琮鄞踢出继承人行列也不足为奇,但叶城呢?
作为叶琮鄞的亲生父亲,明知另有缘由,却还是默许了养子落井下石般的行为……
可见平日里,叶琮鄞在那个家里是个什么“娘不在、爹不疼”的情况。
从始至终,向董都不曾将这件事往叶城与叶琮新不知道事情真相上想,毕竟a大官方下面可说的清清楚楚,当初是为了保护受害者,才未将事情始末说明,谁知却阴差阳错地造成这么久的误会。
a大是为了保护受害者隐私,才没有将真相公之于众,但私底下,还能不原原本本地告诉叶城么?
那也太荒谬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叶琮鄞将股份卖给旁人,坐山观虎斗,一点都不奇怪。
叶琮鄞不知道向董在这么短的时间中,脑补了怎样一出惊怒之下的报复戏码,推着宋淮意过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向董,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这话说的。”向董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轮椅上的“蚕蛹”瞄了一眼,脑海又开始播放某些“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恶俗八点档。
一想到他度假无聊时刷的短视频的主角替换成叶琮鄞和他带着的朋友,向董打了个哆嗦,摸着光溜溜的脑袋“哈哈”笑几声,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我本来准备上去接接你们的,但是想起今年大师算的,我不适合去医院,容易有血光之灾,所以就在楼下等你们了。”
叶琮鄞礼貌性地笑笑:“客气了,您能来,就已经很感谢了。”
从楼上到医院门口,宋淮意已经经过太多目光的洗礼,早已从最开始的羞愤欲死,到现在的麻木无畏。
看呗,看呗,左右不过是丢丢脸,算得了什么大事?
这会儿出了医院,好歹也算是当着长辈的面儿,叶琮鄞没继续捉弄人,伸手解开了宋淮意后颈的蝴蝶结,将毯子收了起来。
x市的夏天算不上炎热,但是裹着个毯子晒太阳,是个人都得出汗的。
叶琮鄞看了一眼,顺手擦掉了宋淮意额头上晶莹的汗珠。
毫不避讳的小动作当然没有逃过向董的眼睛,脑海中刚刚平息的小短剧又开始卷土重来,他怕在这样下去,真没法直视叶琮鄞了,连忙开口道:“上车吧,上车吧,你们打算去哪儿,我送你们一程?”
“去机场。”
叶琮鄞俯身抱起宋淮意,前几天宋叔罗姨就因为事务繁忙离开了,这些天一直都是他照顾宋淮意起居,无论是他还是宋淮意,都对“公主抱”这件事情习以为常。
“等——”
“——”
声响自身后传来,叶琮鄞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直接将宋淮意送入了后座,他回头看了一眼,短短几分钟,医院门口已经被围得人山人海。
被围堵在中心的人挥舞着双手,想要从人群中厮杀出一条道路来,但一个比一个尖锐的问题却不曾放过他。
从黑料反转,到失态失控,最后到现在的真相大白,医院门外从不缺乏记者的蹲守,此刻,他们就像是饿了数天的狗,好不容易闻到了肉腥味,哪里肯这么轻易放过呢?
若是四肢健全,宿桦年尚且还有希望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可他现在连站起来都费力,只能依附轮椅艰难的移动,而随便哪个记者“不小心”抵住轮子、“无意间”往后一扯,就能让他的努力全部化为灰烬。
随着时间的流逝,宿桦年心中涌上无尽的绝望,他望着黑压压的话筒,那抹身影早就彻底被眼前的人海遮挡,半点缝隙都没有的人墙将他牢牢困在原地,只能清晰地感知着失去。
世界那样大,就此分别之后,他要如何才能……才能再次出现在叶琮鄞面前?才能和他说清楚,网上那些东西不是他做的,他当时正在急救并不知情?
并不知情……
就是借口吗?
说到底,不都是因他而起吗?
叶琮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知道那边的动乱是谁引起的,甚至隐隐能猜到对方这个时候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但是重要吗?
至少对叶琮鄞而言,并不重要。
他将轮椅收好放入后备箱,跟着上了车,没有半点留恋的离开。
罗姨早在之前就邀请过他到国外去放松心情,只是因为两人都在住院,才迟迟没有提上日程。后来有一天,叶琮鄞偶然听见宋淮意躲在厕所里低眉顺眼的道歉,态度很诚恳,但拒绝更加坚定。
那边要求他快点回去参加比赛,并且愤怒地表示,倘若宋淮意不能将下今年八月份的国际性钢琴比赛冠军,那么乐团首席的位置就要该换他人。
宋淮意只沉默了两秒,便轻声回答:“我知道了,老师。”
不是我会努力,而是我知道了。
在说出答案的那刻起,他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每次离开,都代表着长久的分离,代表和剧情又一次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如今,选择的权力终于到了自己的手上,即便会因此失去一些什么,他也毫不在乎。
只是他没想到叶琮鄞会推门而入。
四目相对之下,明明没有做任何错事,他却心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讷讷地将手机往身后藏。
叶琮鄞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宋淮意心惊胆战,垂着脑袋绞尽脑汁的寻找借口。
只是不等他找好借口,就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我想去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看看。”
“什么?”
“不可以?”叶琮鄞点了点宋淮意的脑门,像是笑,又好像没有。他低着头,眉眼里宋淮意形容不出来的温柔。
时间到底还是改变了很多。
少年时的叶琮鄞是明媚耀眼的,他当然也有耀眼的资本,无论是出众的天赋,还是恩爱的父母,亦或是优渥的家庭,共同塑造了如太阳般炽热的性格。
可之后接踵而来的委屈痛苦不可避免地消磨了那些光辉,剧情用尽手段,只为了让他变得不再闪耀,变得平庸,再平庸点。
可是太阳就是太阳,永远都带着属于自己独特的光芒,那些经历并不会将他本来的光彩抹去,只不过让他变得更加内敛柔和,将光芒收拢,只留给仅有的部分人观看。
叶琮鄞已经习惯了宋淮意隔三岔五的发呆,他揉了揉宋淮意额头被他点红的印子,不急不缓地补上后半句:“你拒绝可没有用,罗姨和宋叔可是很欢迎我的,更何况,我还要去把猫猫接回来呢。”
罗伊和宋旭走的时候,反复叮嘱让叶琮鄞抽时间到国外去旅游,为此,还“拐走”了猫猫,作为人质。
叶琮鄞并不想承认,自己养了那么久的猫猫竟然就这么几天,就被罗姨给征服了,罗姨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儿喊了一声,它就屁颠颠地跑了过去,绕着女人的小腿反复磨蹭撒娇。
宋淮意的心情像是如坐过山车一般,瞬间冲上了顶点,极高的海拔让大脑陷入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恍惚中。
太不真实了,跟做梦一样。
他喃喃着,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心声说出了口。
“做梦?”叶琮鄞挑眉,笑了,曲起手指,直接了当的给了宋淮意一个暴栗。
“唔,疼!”
叶琮鄞:“看来不是梦。”
宋淮意捂住额头,眼里是装出来的委屈,而微微翘起的唇角,轻易将他真实的心情暴露无遗。
或许琮鄞提出去国外的主要原因是母亲的邀请,但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来,又怎么可能没有他的原因在里头?
他或许可以自作多情的认为,他在琮鄞心里也有着不小的分量了?
宋淮意也不例外。
他开始还强撑着精神闲聊,等飞机起飞,进入平稳期, 便再没能熬住,合上眼陷入了梦乡。
叶琮鄞关掉平板仍旧在播放的影视,俯身给宋淮意盖好毯子。
睡着后的人没了清醒时刻意营造出来的温润感,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就是这么个人,挨了骂,还要偷偷摸摸的藏在被窝里跟不明真相的路人争的面红耳赤。
即便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些争执毫无意义。
叶琮鄞松开被角,食指没有经过大脑的允许,主动的往上抬, 戳进了温热的面颊。
像是蓬松柔软的面包, 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留下个清晰的小凹陷。
这个位置。
叶琮鄞垂眸,想起宋淮意笑起来的样子。
那时候,他手指戳着的这个位置, 是一个小小的酒窝。
明亮,温暖, 让人心肠发软。
“唔……”
轻声呢喃拉回了理智, 叶琮鄞后知后觉的松手, 无措地看着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处红色的印记。
还真是……
叶琮鄞逃避般挪开视线,但心思却难以在短时间内收回来。
自从剧情力量消散后,陈年的记忆总是隔三差五的冒出来。
视线交错的瞬间、不经意间的走神,甚至是喝水吃饭,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
譬如此刻, 他想起,宋淮意才四岁的时候,偷摸摸地溜进他的卧室,要和他讲“一个秘密”。
那是个在家举行的晚宴,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本就没开灯,半大的孩子仍觉得不够隐蔽,撒娇耍赖,将他拖进被窝里去。
“再近一点。”宋淮意抱着叶琮鄞的小臂不撒手,他一贯如此,只要逮着机会了,便会跟个树熊缠树般,贴在叶琮鄞身上。
“有事就说,热不热啊?”
屋内的确开了空调,可就这么捂得密不透风的,该热还是得热。
叶琮鄞摸黑凭感觉揩过宋淮意的鼻梁,不出所料的摸到了一手的水意。
他不配合,宋淮意只好更加主动,凑到耳边小声嘀咕:“他们在亲亲!”
叶琮鄞:“……?”
宋淮意只当是自己的“小秘密”震惊到了琮鄞哥哥,不免洋洋自得、沾沾自喜。
“你……在哪看见的?”
“二楼卧室!爸爸妈妈没有把门关好,我就从门缝看见了……”
叶琮鄞翻了个身,抬手捂住宋淮意喋喋不休的嘴,将人推远了一点:“除了,呃,亲嘴,你还看见别的什么没有?”
宋淮意眨眨眼,摇头。
脑袋在被子里摇成了拨浪鼓,嘴唇一下下的擦过了手心,几乎痒到了心底去。
叶琮鄞莫名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思来想去,没弄明白,最后只能怪小孩不懂事,将这种略显暧昧的话放在口头上。
“没有就行,下次不许胡乱看。”
叶琮鄞点了点宋淮意的脑门,口吻严厉,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慌乱。
慌什么呢?
大概是怕这么个小不点学习能力太强,看了几眼,就能赖着他来实施。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宋淮意没少干这种事。
叶琮鄞从回忆中抽身,转眼又想起那个麻醉术后的晚上。
仍旧是略软的唇,就那么简简单单的贴着,不带有任何过分旖旎的渴望,却恰如其分的将喜欢倾诉的完全。
怎么可能不动容呢?
无论在什么时刻,只要出现在他的身边,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周遭有多少驳斥的言语,始终义无反顾地支持他,信任他的人,那样赤忱的,不做任何遮掩的感情,他又怎么可能做到无动于衷呢?
“我也喜欢,你。”
食指轻轻点在快要散去的红印子上,宛若盖了个戳,可惜的是,沉沉睡去的人没有半点察觉。
叶琮鄞无声轻笑,转头打开了平板。
他许久没在平板上画画了,刚开始用多少有些不习惯,但这点细微的不习惯很快就淹没在专心中。
经过思考,叶琮鄞最终选择接下了vb上找过来的商用合作,那是个宠物咖啡店,想要一幅猫狗图作为宣传海报。
是个很好说话的甲方,对成品方面,除了给出要一只黑猫和一只萨摩耶站在c位以外,再无其他要求。
叶琮鄞想,股份已经卖掉了,以后不管叶氏发展的如何,都没有他的分红了,他当然得好好工作,避免坐山吃山空。
萨摩耶的绘画并没有花费他多少功夫,他平日里没少将猫猫画入自己的作品中,有时无事可做了,顺手就会画一只猫猫当作练手,这会儿自然是轻而易举就将其描绘了出来。
除了萨摩耶,他还在角落了画出了拆家的哈士奇叼着狗绳自己溜自己,高冷的边牧蹲在云朵状的凳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瞧着哈士奇,睿智的眼神中满满的对于笨蛋的嫌弃。
既然是咖啡店,当然少不了被打翻的咖啡,柴犬晃着屁股从流出的咖啡渍上走过去,在纯白的瓷砖上留下两串梅花脚印,而顺着脚印往里看,就能瞧见藏在围裙里面的黄色屁股,谁知道它钻在里面在做些什么呢?
半张图纸画满了各种形形色色的狗狗,剩下的便是猫了。
叶琮鄞略一沉思,想起了自己在山上画的那幅画。
意外来临,宋淮意没能护住那个背包,在山体震动的时候,背包滚落,不知道掉到了哪个角落里,没了踪迹。
那只半拟人化的猫,手里还抓着鱼竿,整个猫身却瘫软在椅子里,沉沉睡去,梦里还没忘记自己的鱼,嘀嘀咕咕地说着梦话。
可爱。
叶琮鄞搓了搓食指,心想,真可惜。
本来等下了山,抽空装裱好之后送给宋淮意的。
他还期待过,宋淮意看见那幅画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
虽然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叶琮鄞点了点平板,新建了一个图层,提笔继续往下画。
习惯使然,他并不喜欢重复画完全一样的东西,就好比他画了猫猫几千张,却没有一张是完全相同的,或坐或卧,或奔跑或打滚,干净的、脏脏的,各有模样。
这次图中的猫和当初山上画的也不一样,黑不溜秋的小猫盘曲着身体,窝在吐着舌头喘气的萨摩耶的头顶,细长的尾巴从萨摩耶挺立的三角耳侧边滑下去,像极了某种奇妙的审美下塑造出来的王冠。
骄矜的猫猫是带着点傻气的狗狗卫冕最好的王冠。
一直到飞机即将降落的提示音响起,叶琮鄞才停笔,他动了动脖子,长久低垂的脖颈发出疲惫的声响,他揉了揉后颈,保存文件后退出了绘画软件。
宋淮意已经醒了,迷糊糊地瞪着他。
一遍又一遍提醒的播报,宋淮意要是还不醒,叶琮鄞就要怀疑他是不是被梦游星勾了魂了。
叶琮鄞及时抓住了因为宋淮意动作改变而往下滑的毛毯,往上扯了扯,仍旧将人盖在里头,他望着睡眼惺忪的人,问:“你还记得去家里的路吗?”
宋淮意:“?”
“罗姨说你成年之后,三天五头的往外跑,但凡还有点精力,都是要到处折腾的。”叶琮鄞明知人没睡醒,还迷糊着,趁着整个机会故意逗人玩,“她说你说不定早忘了家门往那边开了,是不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