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衡越走越觉得脚步轻飘,翻过院墙。
行宫内分做四殿十二楼,小院分盘错落如围棋的棋盘。他不知道沈晏清住在哪一间房里,只好一间间房间的搜寻过去,但始终一无所获。
他找了好久。
翻到一座两层高的精巧小楼,这栋阁楼很安静。院子里除了槐树上聒噪的蝉鸣声,连侍从们来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那种奇妙的预感再次预兆着提醒白衡,沈晏清就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爬上二楼,站在长廊上,从半开的窗户里看进去。
这是仿若梦境般的一幕。
阳光大好的室内,沈晏清半依在一张软榻上,他的脸上盖着遮阳的半本书,正在安逸地午睡。
这是白衡第一次知道,夏季的阳光原来并不是永远那么亮那么热的,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有风。照在沈晏清身上的阳光,会一点点的变暗,再一点点变亮。在呼呼穿堂的风声里,周而复始。
白衡无法思考,甚至没办法呼吸。
他听自己越来越大声的心跳,像在感受某种来自很遥远的震颤。
白衡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一阵自下而上的脚步声惊扰了他。
他慌张地扭过头,上来的是王月卿和几个丫鬟打扮的婢女,几人先朝他行礼,低头半跪。
白衡一愣,与此同时,他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响动。
来不及细想,人抢先一步落荒而逃。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闷头跑出去十几里路了,太墟天宫的行宫远到看不见。他什么也没做,除了呆呆的看了一个下午。
昨夜万宗大典的闹剧在五域传开。
人人震惊天清门的天之骄子竟然有着杀人如麻的第二重身份。
当然也有人是质疑的。
白衡在身份没有得到澄清前,怕名声连累白家,不敢再大摇大摆的回去。乘着月色要回长阴峰和爹娘解释的时候,正巧遇见了要下山去的江研。
白家因白衡被诬认成金玉开一事牵连,大宅寂静无声,好似一个人都没有。
白衡心下愧疚,想到近几日因为万宗大典,天清门上下热闹喧哗,而白家却因为他的缘故被万人唾弃。
他暗想,今天他回到白家的事情,可不能被人知道了。否则白家在他抓到真正的金玉开前,都没有借口和他划清关系了。
白衡示意江研噤声,两人一块儿屏息敛气,悄悄地到了白父的书房外。以前这个时间点,符明美和白奉二人应该在一块儿修炼。
窗户上印着两个人的影子。
白衡认出那影子应该一个属于自己的父亲,另一个属于天清门掌门王重岳。
江研想到既然掌门在这,不如就先让白衡去他的洞府那躲上一躲,等找到机会了,再带师弟回来。以免白衡在外越久,被人发现踪迹的概率也越大。他好害怕白衡被人抓走杀掉。打了个手势,让白衡先跟他走。
白衡没瞧见,脚尖一点,人纵高数十米,一下悄无声息地上了房檐。
王重岳深夜到访白家必然有事,十有八九就是因为他白衡。他怎么可能忍住不偷听。
白衡在上到房梁后,揭了两片瓦,让里面的声音传出来。
王重岳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要让太墟天宫的沈晏清抓走白衡。你我师兄弟数百年,什么虚情假意的话说出来都是空的,我深知以你的秉性,金玉开杀再多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杀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外人,可你儿子是我天清门的天骄,你让他被掳走,落到了太墟天宫的手上,你就是罪人!”
白衡自然是知道“沈晏清”这个人的,尤其知道他那些风流的往事。
但这人板上钉钉的死了有两百年,王重岳突如其来的将此人和万宗大典和他联系在一起,白衡一时没将名字和脸对上号。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沈晏清扇他时,鼻尖渗出的晶莹的汗珠,和被阳光照到几乎泛白的睫毛。
这时才惊讶的想到,难怪他手底下的那帮人叫他“沈公子”。原来他的名字是沈晏清,原来他就是沈晏清。
白奉道:“那太墟天宫为首的男人真是沈晏清?他死而复生了?”
王重岳说:“太墟天宫有销魂灯,再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也不奇怪。”说到这,他叹了口气:“那沈晏清是死是活和我们天清门没有一点关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下这么荒谬……白衡不可能是金玉开,这太荒谬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沈晏清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白衡听到这,先是一喜,没想到掌门师叔相信他。但紧接着他听出王重岳话中没有明说的未尽之意——爹知道他不是金玉开,可昨日大典上他为什么要替他认下?
现在外头沸沸扬扬,这件事本来是很荒谬的。
可有了白奉大义灭亲的言辞后,就有了确凿的依据。哪个父亲会害自己的孩子的?
“荒谬?”白奉冷笑了两声:“哪里荒谬了。”
白奉说:“沈晏清没有给我任何的好处,他说得不错,白衡就是金玉开!”
屋檐上的白衡一惊,差点就想跳下去向白奉解释。令他迟疑的是他听出白奉的语气很不对劲,这不是他从前父亲对着他时严厉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而是一种带着恨和嫉妒的语气。
白奉又重复了一遍:“师兄,不管你信不信,白衡就是金玉开,这二人是同一人!”
王重岳愣住,随即他大怒道:“我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总之他不是!就算他是,你也不能害他,因为他是我天清门的弟子!千年后天清门的中流砥柱!”
白奉说:“师兄,我的好师兄,你私底下一直在帮洪家针对我白家,我早就知道了,你也早就想我知道了。但我们都是天清门出身,内斗再多,总不至于外斗严重。事到如今我不瞒你。”
“白衡可以说是我亲子,也可以说不是我的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王重岳问。
白奉说:“我发妻在过万寒江时,被冻伤了身体,以我们的修为要生育已是千难万难。后来神医山的药圣给她诊过脉,说她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万寒江?”王重岳皱眉思索,“师妹过万寒江已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他立刻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白奉说:“是啊,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白奉说:“此事后,我决心无子嗣就无子嗣,宁愿去旁系抱个孩子或者多收弟子来继承我的衣钵。总而言之,我不会让明美再受委屈的。”
王重岳结结巴巴的说:“那、那白衡?”
“三百年前,我和明美在东域游历,意外进入了碧波海域。那片海域重重叠叠恢宏的云层上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叫天山门,没有碧青龙的血脉,我和她原本上不去的。可偏偏突然下起暴雨,风雨卷了我们上去。嘿,那天山门的尽头有什么你知道吗?”
“那是一汪黑漆漆的潭水。里面生了一株并蒂双生的兽胎嗜灵金莲。两个花苞都像人头般大,共八十一转,一色黑,一色白,莲叶却是红色的。”
“这兽胎嗜灵金莲是何等的奇物,师兄你自幼阅遍藏书阁,要比我清楚的多了吧?”
白奉嘿嘿一笑:“世人皆知,此物在天灵地宝中排行第三,有传闻这是南域魔人的血肉圣物,要杀万人做血坑,再哺育百年,源源不断地输入新血,才有可能生出一朵兽胎嗜灵金莲。”
“待到血池血气尽褪。金莲生出花蕾。以兽血和人血共滴血莲叶上,花蕾内就会孕育出新生儿。八十一转,说明这嗜灵金莲资质非同小可,孕育的孩子成年后自然而然就会慢慢晋升元婴——这也是嗜灵金莲这等妖物的极限。”
“但当时在我和明美面前的这株兽胎嗜灵金莲却是并蒂。明美当时很高兴,说‘奉哥,我虽然不能生育和你的孩子了,可上天对我们俩可真是不薄,这孩子的体内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和不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有什么区别呢?’我同样很高兴说‘嗯,他就是我们俩的孩子了。’当时我们高兴得太早了。”
说到这,白奉的脸色一沉:“那莲叶颜色已变成红色,说明在我俩来到这天山门前,已有人抢先一步滴过血进去——但我们俩不知道,我先划破手掌挤了血进去。那血融进去了,可轮到明美时,她的血却融不进去。我和她急得团团转。”
“终于被我俩发现,在池子的另一头,有一头死去很久的碧青龙尸。她的血液先于我滴入池中,是莲叶的另一道血脉。”
“金莲绽开了。”
“白的那朵里是个哭声嗷嗷的男婴,被我和明美抱回白家,说他是我亲子确实不错。而黑的那朵,等完全打开后,我去看时却发现是空的——那头生有碧青龙血脉的幼龙早在莲花初绽时,就咬断了花茎从云谭地下偷偷的溜走了。”
王重岳问道:“那条抢先逃走的幼龙就是金玉开?”
白奉点点头:“照我的猜测,应该是这样。端英告诉我,在灵龙古墓中夺走白不染传承线索的人长得和我的儿子白衡一模一样。此人既是金玉开,听闻金玉开出身碧波海域,年纪同样都对上,那么当初逃走的幼龙极大的可能就是他了。”
“花有并蒂,就是一胎双子。”
“白衡和金玉开生得一模一样,年龄相差无几,连着响誉五域的天骄之名都不分上下。”
“那也是兄弟,而不是同一个人。”王重岳连忙纠正,事关天清门的声誉,他不想白奉乱说话,“你只要记住,白衡是你的儿子,这事你不要再告诉别人的,天清门会摆平一切的。”
他心想,白奉真是废物。
当初若是将金玉开也一同带回天清门,如今天清门就有两位能够冲击化神境的天骄,再不济也是两位少有敌手的元婴大能。
王重岳打定主意要力保白衡,“太墟天宫那里我会去解决的,既然金玉开是白衡的兄弟,说不准能找他来一同邀入天清门中——家世血脉乃是世人偏见,你知道我在打压你们白家,我其实对着门内七大家族一视同仁。”
“如今天清门内门阀盛行,结党营私,半点没有修行大宗的气派,所有人都顾着自己的蝇头小利,想着家族的荣光,祖辈的脸面——我辈修行为的是长生大道,哪里是如此片面的利益。”
白奉打断他:“不是兄弟,是同一个人。”
白奉抬眼,盯着王重岳说:“一色白,一色黑。一善念,一恶念。善者一味忍让,虽是纯善也是愚善。恶者随性所欲,杀生如麻,不知悔改。黑白分明,却是非不分。”
王重岳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分魂术!他分的是谁的魂?!”
白奉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白奉顿了顿,“白不染的传承线索据端英所说,是被金玉开拿走的。”
“白衡不知道自己和金玉开乃是一魂双体,我猜想,金玉开说不准也不知道白衡就是另一个他。我原本想着先将白衡拿下,再放出消息让金玉开用传承线索来换,没想到被沈晏清那个贱人抢先一步。”
王重岳原本想说,血影魔尊的传承毕竟是泡影一样遥远的东西,凭借白衡的资质,白奉和白家若是好好对他,未曾不能重新恢复白家和天清门从前的气象——但他想起白衡或许根本就不是白衡,就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说道:“倘若真是分魂术,那么恐怕这事和太墟天宫脱不开干系。却邪传承的前半道乃是分魂术,而后半道在我天清门的凝魂术,两者相辅,正好是一道完整的传承。”
白奉说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当年白不染入驻天清门时,这道传承实际上被他移走,下落不明。”
“说不准这纂录了凝魂术的孤本就在白不染的传承中,金玉开取走白不染的传承线索,实在是居心叵测。”
“端英此次在万宗大典上当面指出白衡的真实身份虽是巧合,其后沈晏清强行带走白衡也是巧合。巧合太多了,就不是巧合了,我怀疑这都是太墟天宫的阴谋。师兄,你必须去将白衡救回来。”
白衡出逃的消息暂时无人知晓,他被沈晏清抓走后,白奉就知道单凭自己恐怕没法将白衡救回了。
只好将这件事告诉王重岳,让王重岳替他去救。
但他要救下白衡,却不是为了白衡,而是为了白家。
见王重岳眼神闪烁,得知这件事后,王重岳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救出白衡了。
倘若这一切都是太墟天宫的诡计,救下白衡对天清门就没有好处了。
王重岳正在心里衡量,白奉猜到他不想救了,说:“将白衡抓回天清门,才能将他的价值对天清门的利益最大化。现在那沈晏清到底想做什么,谁都不清楚,我们怎么能坐以待毙呢?”
“恰好白衡其实是那金莲孕育所化一事,天知地知,设下此局的人知道,我和明美知道,只剩下师兄你知道了。只要师兄从中周旋,我们将白衡换到手上,就是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
王重岳冷笑:“说得倒是好听,到底是为了天清门还是为了你白家,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当年白家封存白不染的‘血河逆练’是因为血河逆练的代价太大,无人能够承受。”
“可白衡不仅是你白家血脉,以他和金玉开的情况来看,他的本体必是化神尊者,恰恰满足了血河逆练最苛刻的条件——血河逆练的代价就是提前催化激发后代的资质,前期催化出的资质越好,后世子孙的资质就会越差。”
“是以白家这些年来一代不如一代,我听闻近些年白家还出了好多连修仙资质都没有的凡人。表面上花团锦簇,究其根本却是竭泽而渔。”
“白不染看似助白家一臂之力,他其实还是恨的,一直恨到死。”
“但白衡要是落到你的手上,你改动血河逆练的秘术,说不准就能将代价全部移交到白衡的身上,以抵消它残酷的代价。”
白奉没有否认,因为这个代价,就算白不染的传承寻回,也只能用在白家的身上:“天清门多出几个化神尊者、元婴修士,难道不好吗?”
王重岳沉默了片刻。
书房里传来他安静的声音:“我会想办法的。”
人生一朝巨变,白衡浑浑噩噩地出了长阴峰。
江研追出来:“师弟,师弟!”
白衡充耳不闻。
江研跑到他的面前拦下他:“师弟!”
白衡的眼睛转动着,目光移到江研的脸上:“他们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月色惨白。江研有些心虚,他当然是听见了的。而且白衡为了偷听,在他身上也下了一道隐匿的法术,这才致使他在书房外听了全程也没被发现。
江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有的话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很无力。
他心想,师父要是用了血河逆练,白家和天清门都有大大的好处。可这份好处和他又没什么关系,换做他选,他要师弟。
江研没有说自己的心里话,左顾而言他的说:“这、这,我回去劝劝师父,说不定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的,我们去找师娘,她那么疼你……”但他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什么也改不了。
江研的声音越来越轻:“师弟,你出去躲一躲吧。等你、等你突破了,师父和掌门都拿你没办法了,你再回来。你回来还是我师弟。”
白衡要下山:“我不躲。”他要看看他们到底要拿他怎么办。
江研眼巴巴地看着白衡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掩映的山间小道上,喊道:“那你要给我写信。”
白衡没答应他。
他越走越快,最后开始奔跑。跑过四五座山头,到处都是生得密集的高树。夜很深了,天好像快要变亮。
白衡在树下突然地痛哭。
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他从没这么痛苦过。
假的,全都是假的。
幸福的家庭是假的,长辈的看重是假的,自己引以为傲的天赋和容貌是预订的虚假,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不属于他自己。
原本他以为自己因为猜不透沈晏清变幻莫测的心而辗转反侧的痛苦,已经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可和现在比起来,那算什么痛苦了?
白衡痛哭着,狠狠地给了自己两耳光:“白痴!”他叫什么白衡,被人耍得团团转,改个名字叫白痴算了。
但他其实和白家除了血缘没什么关系,现在白家是他的死敌,所有人都想抓了他练秘术,那么“白痴”最好改成“黑痴”以证他和白家势同水火的决心。
不过“黑痴”这名字念出去实在难听,还得给自己起个威风凛凛的外号才行。
想到这里,白衡又扇了自己两下,都这种时候了起什么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