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研年纪未满五百岁,修为也未到元婴,其实是有资格再参加一回万宗会的,他得知竟是自己的师弟领队后,暗自窃喜好久。
但久等白衡始终不回天清门,这份窃喜就转变成了慌张。
直到看见浑身湿透的白衡慢悠悠地上山来,他才将不安的心落回肚子里,随即他又觉得有些古怪了,江研大叫道:“你怎么搞得?”
虽然昨天的下午和前半夜是下了大暴雨不错,但白衡又不是什么傻子,下雨了应该知道躲雨的啊。
更何况以他的修为无论是用法力烘干衣物,还是以法力隔开水汽都是轻而易举,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
白衡没说话,他的脸色阴沉,活像刚刚死去又活来了一回。
江研没得到回应,也不稀奇,他早就习惯了。
心想白衡这个疯子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正常。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偏给了白衡最完美的资质和长相,要人人仰慕这个疯子。
他还有求于白衡,不敢惹得白衡不高兴。不再追问,而是说道:“诶呦你这样上山去,被人看到了还得了,你先去我屋里,我拿几件衣服给你。”
白衡也没拒绝,如行尸走肉般地跟着江研七拐八拐的到了江研住着的洞府。
江研虽然并不是白家弟子,但毕竟是白奉的徒弟,于是也住在长阴峰上,不过他住着的洞府在偏离长阴峰的侧峰上,有一条灵脉支流恰从这侧峰上过,他就在这条灵脉支流边上凿了个洞府住下。
江研在柜子里一阵翻找,找了一套旧衣拿去给白衡换上。
白衡还是那副阴沉的神情,不像悲伤、也不像愤怒,只是阴气沉沉的。江研递了衣服给他,“去边上的房间换吧,还是我走出去?师父昨天还在追问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白衡解了衣带。江研意识到白衡现在就要换衣,瞬间脸涨得通红,慌忙背过身去,口中胡乱道:“不是问你了,是去边上还是我出去!”
他背后没有一点声音,江研回头,桌上摆着他的旧衣服,白衡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研一惊,快步走出洞府,白衡没换衣服,仍旧是穿着他的那湿衣服。
“白衡,你怎么了!”江研大叫着。
这一声如惊雷,叫醒白衡。
他自己也在想,我怎么了。
白衡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就像给人狠狠地撞了一击,这一下和百年前他初见沈晏清时的心动一般无二。
只是第一次时,这心动里充斥着对未知的惶恐,和坠入爱河的胆战心惊。但那是光明正大的。而这一次,却是阴暗、无法控制,他心慌得厉害,带些恐惧,带点极端。这心情想让他发疯,或者是做一些疯狂的事情。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他愿意奔赴刀山火海,他愿意,他全都愿意。
感性和理性将他拉扯成截然不同的两半。然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自己怎么患得患失地如此厉害,那人与自己没有半点瓜葛,与谁好与谁不好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吃这没由来的醋,发这没由来的昏。真是可笑至极!
江研从洞府门口一路跑到白衡的边上,他怀疑白衡可能是在外面修行的时候伤到了脑子还是怎么的,总之感觉不太正常。
“你不换衣服就不换衣服了,我们要不先上山去?”江研用哄小孩的口吻,试探着说:“师父等了你好几天,急说着要找你呢,你先别离开天清门。”
白衡说:“好。”
江研正在想办法劝他:“不止是师父找你呢,连掌门师叔……啊?你说好?好!我们赶紧去找师父。”
他怕白衡反悔,这一次顾不上白衡的颜面了,心想白衡这疯子丢脸关我什么事情。拉着人,先去到长阴峰上的白府。
白奉和符明美前脚刚刚送走前来拜访的客人,后脚江研领着白衡从正门进,喊道:“师父,师弟回来了!”
白家的正堂广而深,里面摆放了许多外界难得一见的奇兵利器,刀刃上都开过光,杀气肃穆。这些奇兵异器如密林般竖立两侧,堂内几道红柱顶天立地,上雕玉龙金凤,正对着的门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天地浩浩”。
白奉见到白衡,脸上的笑容立即就淡了。
白衡一言不发,白奉先冷冷道:“江研说你早在三四天前就回了南陵城,为什么不回家,又去哪儿鬼混了?”
符明美先留意到白衡脸上的伤痕,他脸上被沈晏清打过的疤还在,两天过去虽已经淡了很多,但想完全恢复,恐怕还要点时间。
这两天里,白衡只要照着镜子,就会再情难自禁的地想沈晏清一次,就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烙印。
符明美打断白奉,心疼的问道:“衡儿,你脸上怎么了?”
这件事才发生没多久,消息就传到白奉的耳朵里过。
白奉冷笑:“嘿嘿,还能怎么,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竟不知道我儿子每一百年就要过一次关,还关关过不去。真有够出息的,你说是不是?”
白衡无可否认。横竖白奉说的是事实,有些话他难以言说,也不好意思开口。
符明美瞪白奉一眼:“你别说了。”
她过去拉住白衡的手:“怎么身上都湿了,娘先带你去把衣服给换了。”
在白家正堂后面走出去,再走过一面朱红影壁,底下摆了一排的花,几个婢仆穿红戴绿地从符明美和白衡的身后经过,白奉和江研都留在正堂没走出来。
到了主屋,符明美差两个丫鬟,去领了一身全新的绸缎衣服来。待白衡换掉一身,符明美才问:“你身上是怎么一回事?”
白衡垂垂眼:“昨天下午在江上划船,下了大雨,船翻了。”
“晚上呢?”符明美问。
白衡说:“晚上喝醉了,在酒楼外的墙根子边睡了一整夜。”
符明美叹了一口气:“你爹对你疾言厉色,其实是为了你好。这些年你不在家里,他其实很想你的。等会出去,你别和你爹怄气,现在家里出了好多事情,他心里烦闷得很。”
“出了什么事?”白衡问。
符明美说:“等过了万宗会的这几天再和你说。”
四人在别院吃过午饭,白奉仍是板着脸,符明美瞪他两眼,白奉道:“这些年你都在外面做了什么?”
白衡实话实说:“先去了魔域,沿着魔域一路到了东海。”
他这样走其实有原由,当初他毅然决然地决心下山游历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想要找到当初叫他一见钟情的人的下落。他知道那人被送去给魔域的高层,所以就先去了魔域,但在魔域找了一圈,并无半点线索。又想到那天见到的车夫是个东海的鱼妖,所以想要顺藤摸瓜,先去找到这条鱼妖再说。
“结果到了东海,我跟着商队出行,在海上迷了路。船上几百个人最后死得只剩下我一个,后来巨浪打碎了航船,我被洋流卷入了一处禁地,在那岛上被困到突破了元婴才走出来。”
提起此事,白衡显得有些懊恼,因为迷路而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荒岛上被困了一百年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觉得丢脸,不想多提,将这平淡的百年苦修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白奉追问:“什么样的禁地?”
记忆因为对话而开始翻涌,是寂静、沉默的岛屿上,浪花拍打礁石、风吹过石林的声音。
接着是黄色的贝壳砂粒、深黑的礁石,浓密的丛林生长得极高且笔直,像密密匝匝堆在港口等待装货的船桅,宽阔的浓绿叶片遮天蔽日。
白衡说:“一个很古怪的岛,岛上有一个锁起来的塔,我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进去。出来后我到了天武城,天武城的龙族说那岛有个别名叫做无声地,是东海的一个传说,据说那里除了浪涛的声音,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因为太过安静才有了这个别名。我能出来已经是走了大运。”
“出来后,我在天武城听说万宗会又要召开了,才发现一百年都过去了。”
江研咋舌,他没去过东海,但想他师弟强出他太多,都能阴沟里翻船,要换做是他,恐怕是死在船上的一个,心有余悸道:“这么倒霉啊,那你岂不是这一百年里什么都没做?”
“没什么倒霉的,人活着就好。”符明美说:“东海太大,海上岛屿众多,民风迥异,衡儿能潜修突破元婴期,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凡一招行差踏错,恐怕就回不来了。”
白奉教训道:“你听听你娘的话吧!你知道这一百年里你杳无音信,我和你娘有多担心你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底下不买天清门帐的高手比比皆有,更不要说你孤身在外,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怎么办?要不是你留在门内的命牌一直亮着灯,我和你娘早就要出去找你这个逆子了!”
白衡低头:“孩儿知道了。”
白奉说:“晚上你和我一起去见你掌门师叔,你现在已经是能够与我并肩的元婴修士了,就算不是白家的人,也是一峰之主,放外面是能够独挡一面的人物。后天万宗会大典,可不要让外人见了笑话。”
白衡少有得到白奉夸赞的时候,既是意外又是喜悦,心想母亲说得果然不错,爹虽然向来对他严厉,可终究是一家人,不过是嘴上严厉而已。
到了晚上,白衡随白奉一块上了景阳山见过天清门掌门王岳重。
在化神不出的五域,元婴期战力乃是修仙界最顶尖的战力。白衡若不是天清门中人,已能开山立派。
王岳重按照天清门惯例,给予了白衡一系列丰厚的奖赏。除却一万极品灵石,一些元婴期的丹药,另有些保命的符箓,几支入地化脉的灵宝,一座刻入芥子空间的灵药园……等等。
这些琐碎的东西,白奉叫了他的家仆先替白衡去百宝库领回了白家。
后两日白衡便一直在家中练剑,下午时分,景阳山上来了一群穿着青衫的弟子,白家父子随这些天清门弟子一同再上山去。
万宗会在天清门的主持下举办过好几次,每一次各大门派的万宗庆典都在景阳山上的中川殿举行。
那中川殿的正堂挨着花园,天井用一大块完整的珍惜晶壁镂空雕刻而成,远远望去中川殿犹如冰砌而成,简直鬼斧神工。
白衡到中川殿时,景阳山乌泱乌泱地一大片人,先见到白奉,再是看见白奉身后的白衡。白衡的二叔白涛、三伯白越东比他们更早一步到中川殿。
这几人一见白奉,先迎上来,等悄悄地避开了人,再指去此次天清门掌门王岳重安排的位置。
白衡记得清楚,上一次万宗会时,天清门做宗主,主位自是掌门一脉的位置,而白家作为天清门内最大的一脉,坐的是主位右一的次序。但本次白家的位置却排在右七,乃是天清门七峰最后的位置。
等晚上万宗大典正式开始,这位置的变动看似小事一桩,却实在微妙。
白家几人皆是义愤填膺:“老祖宗还在闭关,王岳重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信礼派的人真敢这么做,绝对是王岳重授意的,他当我们白家人都死光了?”
“他这是半点不把大哥放在眼里,要传出去怎么办?”
“我们去找他去,我就不信了,他要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不必给他这个掌门面子!”
正喧喧嚷嚷地大吵着。
“够了!”白奉吼了一声,脸涨得通红,“像小孩抢糖似的,就算真让我去坐那次座,他们敢请,我还不敢坐呢!脸面?我哪还有什么脸面。”
他自己其实更不好受,但见了这一群看似体壮实则孱弱的族人,满腔的怒火便转作了深深的无力。只能劝慰自己,只要拿到了白不染的传承,将期待再放到下一代。
白房乌站在自己的父亲身后,他听父亲辱骂天清门的几位长老时,正在斜眼偷偷地瞥白衡的反应。
满堂争执吵闹中,唯独白衡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等到白奉吼过,白家几人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再言,白衡微笑走去,他要去落座了,口中道:“身外物,身外事,就是万物迫我,我心无物,又如何了?”
第173章
白衡落座后,白房乌也紧随其后地坐下,阴阳怪气的说道:“是了,自身若有实力,还怕旁人说什么三道什么四。别说是坐在右次七的位置,就算是坐到了末座,旁人都要拿做上座看呢。”
他这一捧一踩的手段巧妙,白家几位长辈均觉得脸上滚烫,连带着白奉也不是滋味。
另一侧,江研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附到白奉的耳边低语两句。
白奉脸露吃惊之色,说道:“真有此事?”江研连连点头。白奉道:“这贼子如此嚣张,真是可恶!”
江研问:“师父,那咱们怎么办?”白奉道:“我先看看去,此事得让师兄主持公道。”说完,他转头看向白衡:“衡儿,你坐我的位置先。”
交代吩咐完,白奉和江研一同下山。几个白家长老年纪大出白衡许多,坐在晚辈身后颇觉不自在。
其时歌舞升平,大小宗门、帮派,五域中享有盛名的人物依次登场。
一出戏从早到晚,刚唱罢,台下数百歌姬乐师如潮海分立开来。一眼望去,恰是一条长道。小吏报号道:“太墟天宫使者来了。”
人群尽头,沈晏清信步走来,乐声尚有余音绕梁,眼见他仿若步步生莲,嘴角浅笑,白衡的视线一刻不曾离开。心中想,我非得和他在一起不可,天底下的难事多不可数,有一桩算一桩,只要是为了他我都愿意做。
沈晏清身后跟着的正是先前在抚云宝塔见过的方岚,王重岳自主位站起作揖,沈晏清自重回天宫后,再未出门过,旁人少见过他长相,更何况他百年前那场结契的闹剧虽然五域皆闻,但多数人仅是耳中听闻。
王重岳瞧他身为男子却如此貌美,一个名字隐隐浮在心上,却不敢认,客气道:“久仰大名。”
方岚笑嘻嘻道:“你又久仰什么大名了,说来听听?”
沈晏清温声说:“素心,不得无礼。”
这一唱一和与方才戏曲异曲同工,叫王重岳好下不来台。他脸上难堪,再一作揖:“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请教这位天宫上客的名号。”
白衡有心想要知道沈晏清的姓名,格外留心。沈晏清微微笑道:“无名小卒,不足为道。”他说着在左次一的位置上坐下,其后先是方岚,再是数位天宫宫主。他以元婴初期的修为,坐在各位声名赫赫的宫主之前,显然要么本事过人,要么地位非同小可。王重岳不敢真将他当作无名小卒来看。
坐在沈晏清下位的,乃是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玄、尹澜两兄弟,徐斡坐在尹澜的身后,再数名元婴修士。以谢璟之尊,明鸿不来,他自然也是不来的。
倒是昆仑剑宗,失去了凌霄一位化神尊者,已排不上前三的位置。
越安随师门长老坐在左次七的位置,正对着对面右次七的白家。越安仙子前一个位置空出,她的师兄端英真人还没到。
往常这万宗大典,都是由元婴修士来的,越安头一次当席上客,见到沈晏清时,心中咯噔一响,想到凌霄已死,太墟天宫却依旧如日中天,她心中有恨更不敢上去相认。
只觉得古怪稀奇,死了两百年的人怎么又若无其事的出现了。
她认出沈晏清,也怕沈晏清认出她,缩了缩脑袋,左右张望了下,中川殿内云雾缭绕,数百名舞女身穿轻薄长袖舞服,婀娜起舞,她瞧见对面的白衡时“咦”了一声,以为是自己眼花。
白奉和江研出了中川殿,就往南陵城赶去。
原来江研带来的消息是端英真人已从月牙湖回来,他在月牙湖遇上一个极其棘手的敌人,带去的七名昆仑剑宗弟子、五名天清门弟子皆惨死此人手中。身受重伤才逃回一命。
端英真人关息到白不染的传承,白奉在中川殿中因为白家位置次序降低,更加迫切的想要复兴白家。听江研说端英性命垂危,忧心白不染的传承线索被端英的敌人劫走,焦急万分地赶到端英疗伤的医馆。
端英重伤初醒,气若游丝。一道巨大的剑伤自他的肩胛骨直削而下,几乎贯穿他整个身体。宋阳秋眼眶通红,显然是刚刚才哭过一场,手里端着的铜盆半挂着一块被血浸满的热毛巾正要往外走,恰好撞见白奉和江研二人。
白奉迫不及待:“贤弟,月牙湖中究竟有没有血影魔尊传承的线索——”
宋阳秋见白奉一来便关心传承,仿佛浑然未见身受重伤的端英,脸上愠怒:“你没看见我师父受了多重的伤吗?”
江研赶紧上前劝和道:“自是见到了,我师父的意思是白家传承自古以来就是白家的东西,端英真人替白家去月牙湖拿这传承线索,现在端英真人因为此事中了暗算,身受重伤,我师父非得来帮真人出气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