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等多久了吗,还记不记得我?”凌霄俯视着看着沈晏清,满眼无奈,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一天叹气个七八百次了:“是不是忘了我还在楼下等你?”
沈晏清:“……”忘了。
被掐着脸的沈晏清说谎眨眨眼:“没忘呢,我就是在这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才耽误了点时间。”可能也不止一“点”时间。
不过沈晏清觉得凌霄会原谅他的,和无故被卷进来的自己不一样,凌霄很明显是有备而来的,这种有备能体现在他进入这个幻境,是有必要完成的目的存在的。
现在沈晏清发现了新的奇怪线索,他觉得不管怎么样,凌霄看了都会觉得很高兴才对。
他都想好了,要是这油纸里包的东西真的是关乎这个幻境最根本的奥秘,他就要拿着这个东西,去要挟凌霄,让凌霄来帮他解决他金丹上的怨气。
凌霄松开手,看着沈晏清将手重新套上地上还算干净的一角被套,去拾取尸体里被包好的油纸。
等完全的取出来后,沈晏清有些失望。因为这包油纸很小,不过巴掌大小。
他看向凌霄,凌霄点点头,示意他打开这包油纸。
油纸内是一块玉印,和一方撕了里衣做成的血帕。
血帕上血字书八个字:销魂换命,魔头临世。
而剩下的这玉印上,印面文字繁琐复杂,是沈晏清看不懂的文字。
不过他倒看懂了玉印的侧面上用古文字刻的“昆仑”的这两个小字,想必他们的主人应该是来自昆仑剑宗的某位剑修。
从前沈晏清在昆仑剑宗待过,知道昆仑玉印是昆仑剑宗的内门弟子专有的。昆仑剑宗的外门弟子晋升后内门,宗门就会赐下这玉印当作命牌,上面有由峰主刻上去的特制古文字,每个人绝不相同。
昆仑剑宗往来的重要公书玉简,经过的每一环,都要用特制的玉印验明身份。伪造玉印在昆仑剑宗是要削骨断头的重罪。
看见这方昆仑玉印,沈晏清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凌霄。
况且他知道凌霄曾经上过四楼。
凌霄能从沈晏清脸上的表情分析出这个呆瓜正在想什么,他挑了挑眉:“你怀疑是我杀了他?”
“……”沈晏清迟疑道:“是吗?”
他确实是有过一瞬这样的猜测,但这种猜测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来,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怕凌霄是在不高兴,他立马笨拙地转移话题:“这怎么会有一具尸体呢?哈哈,这好像是昆仑剑宗的玉印,剑尊哥哥,你快来看这玉印上的古文字名字,你知道是谁吗?”
凌霄反倒笑了。
地上搁置一边的烛台上烛光晃动,似有风吹来。
酒楼中照不到光的地方都沉浸在如墨的黑暗中,这团烛光只罩在这两人的身上,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缓慢粘稠了,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凌霄越过沈晏清靠近床上那具死去很久的尸体,它死去很久了。
床上的被子被它的尸水、血液泡过,长出一片片腥臭的霉斑。因为寒冷,霉斑并未向外扩张太多。这个房间有一种生冷的潮湿。
尸臭并没有叫凌霄停住脚步,他的目光掠过尸体浮肿漂白的躯体,丰富的经验能判别出部分的结论:“至少死了半个月的样子,床上的霉斑很完整,说明尸体不是后来移动过来的,它一直在这。而七八日前,这个房间还是属于黄俞的。”
“啊?”这是什么意思?
可如果这尸体不是后来移动过来的,沈晏清设想了一下,觉得在没有法力的加持下,任何一个凡人都无法自若的在这个房间里生存下去。
更何况,这尸臭如此刺鼻,并不是一个人想瞒,关上门就能做到的。
倘若这具尸体真的十几天前就在这里了,黄俞是根本没办法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的。
只有一种可能了。
沈晏清皱着眉问:“它是这个幻境中固定要出现的一部分吗?”
如果将这具尸体想象着一件必须要出现的死物,这一切似乎就通畅了许多。很可能这具尸体要是不出现,这个幻境原本想要表达的意义就不完整了,所以它必须出现。
凌霄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我想这是因为这片幻境本身是一个被人割弃的梦,从某种意义上并不是这里突然出现了尸体。千年前的某一日里,有人在这杀了人,并在死尸的体内藏下这方血帕。”
“梦境主人不会记录他不知道的事情,只会记载下他知道的东西。他曾在这里看到有一具尸体,但他没有记录下杀人的经过、和尸体腐败的过程。于是到了最后,这里呈现的结果,就是这里离奇的、突然的出现了一具腐烂了很久的尸体。”
说着,沈晏清看着自己手上那方被油纸包过的昆仑玉印。
这恰好能对上千年前,玉人峰一脉剑修在沁州接连折损死亡的事情。
所以这人应该是被千年前那几个死在沁洲里的昆仑剑修杀死的。
至于要杀死他的一部分原因,沈晏清的视线移到自己手中的血帕上,恐怕就是因为这血帕上写的这句话:“销魂换命,魔头临世。”
想必是留下东西的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无法将消息传出去,因此特地找了一具尸体藏物。
八字血字中,“魔头”二字,应该指的就是必安阁底下封印的那只妖怪,临世意味着这个妖怪果然已经破开了封印来到人世上。
至于“销魂换命”,这里的“销魂”应该指的是销魂灯不会有错,但“换命”二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有人用自己的生命,血祭必安阁,才叫必安阁上的封印被破。
千年前留下这两样东西的人,一定以为等他死后,昆仑剑宗还会派人再来到这里。只要他留下的这两样东西能为后来人点名迷津,他的死亡就不算毫无意义。
但令人失望的是,被给予深厚期望的昆仑剑宗最终选择了逃离。这里的一切都在千年前除夕夜的灾难中覆灭。
也不知道千年前最后有没有人发现这具尸体上被特意留下的暗号。如果没有,仍由这一片牺牲的心意在旧城市的废墟之中被辜负掩埋,未免太可惜了一些。
沈晏清总觉得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不过这些小事都无关紧要,时间将所有的结局都告诉了他。
至于那必安阁底下跑出来的妖怪——
千年过去了,它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要么是找个地方安分做妖去了,要么就是出师不利,才出了封印刚要乘风作浪便被人打死了。
对沈晏清来说,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从这幻境里出去。他重新用油纸包好这方玉印和血帕,再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料包住油纸包,塞进自己的怀里。
沈晏清忖量了片刻,对凌霄说:“我们再去后门瞧瞧叶田田和周雨欣二人,若是她们不在,就先不管她们了。”
第123章
他与这二人无亲无故,能做到这份上这份上,全是因为他先前砍伤了叶田田,稍有些心怀愧疚的缘故。不然早在必安阁出来,他就会立马哀求凌霄赶紧带他走,而不是绕了路来这里找她们两人。
到这时,沈晏清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说他不小心误杀了任峰的事情。
他见凌霄一直没问,想了想,觉得还是别说了比较好。免得这位正道剑尊等会要开始教训他了。
凌霄看着沈晏清收起东西,他似本来有话要说,但被沈晏清说去后门找人的话给打断了,他最后应到:“好,我们不急。”
酒楼后门两侧的红灯笼烛火幽幽,地上的血渍与化过再被重新冻起的雪胡乱地混在一块儿,在红色的光照映下有几分阴森恐怖。叶田田和周雨欣仍旧是不见踪迹,地上重新被覆过一层雪,再看不出先前在此处有留下过打斗的痕迹。
就连变成怪物的任峰尸体,也不见了。
地上好像没有拖拽的痕迹,它倒下的地方积了一捧软松松的雪。是被周雨欣带离了这块地方吗?
沈晏清不死心,再喊了一声:“叶田田、周雨欣!我们有法子出去了,你们别躲我,我们能出去,离开这里了!”
他俩原地等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
见这两人确实不在,沈晏清自觉自己已经仁至义尽。转头去问凌霄:“算了,我们走吧,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呢。”
从酒楼出去,继续朝着东南方向走,灰白的雾气弥漫着。被雪覆盖过后的土地平坦,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可供人同行的道路,又好像他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种一望无际的寂静,总是会让人疯狂痛苦。
沈晏清想起自己在进入北域前,从松鸣城内听过的一个传闻,比起寒冷,北域最可怕的便是这样的雪。它会让人迷失在无垠的世界中,这种绝望更让人崩溃。
这样一想,他实在是很幸运。
刚进北域的时候,是金玉开一路上带着他走,从没让他操心过。到了现在,又有凌霄带着他走出这片永远被黑暗包围着的死寂之地。
沈晏清犹豫了几息,略微快步地过去,大胆地牵住了凌霄的手。口鼻间呼出的白气风一吹就散了,他若无其事道:“好冷啊,你借我暖一暖。”
再说些别的话,就会超过沈晏清害羞的尺度了。
他猜测凌霄应该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沈晏清当小鸟的日子,比他做人的时间还长,他心知肚明鹦鹉们的小规矩,向人类主动靠近,已经是一只比较叛逆的鹦鹉所能做出的最大亲昵举动了。
至于别的,这该让饲养他的主人自己去想。
凌霄什么也没说,不过喉结微动,眼神朝着沈晏清挪了挪,又飞快地移开。他的手确实不像是凌霄本人看上去的那样冰冷,交叠的手心温热,宛若在这唯有黑白二色的冰雪天地中,突然出现了一抹最热烈滚烫的颜色。
沈晏清觉得这还不够,凌霄的反应让他觉得很不满意。
于是使着坏,他想好了,计谋着要偷偷将自己的手往回缩,再用手指挠凌霄的手心。
他要等到凌霄忍不住要来反握他的手时,立即将自己的手抽走。阴晴不定的推翻这个本该心照不宣的暧昧小游戏。
谁叫凌霄不珍惜的,因为他就是这样若即若离、忽冷忽冷的小鸟。
在用余光计算着发动计划最好的时间时,沈晏清的衣袖被风吹鼓掀起一角,他原本满腔准备捉弄人的热情被立即泼了盆冷水——与他现在的脸蛋没什么差别,他没被纱布缠紧的手腕胳膊露出一层层生长过、再凋零的挫疤。
这样一想,凌霄的行为就很可疑了。他刚才没有像从前那样趁机得寸进尺地来亲他的脸蛋,或者来摸摸他的头发。
——这还真是人之常情。
沈晏清的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他松开握着凌霄的手。
凌霄确实不明白沈晏清一天到晚的都在胡思乱想了什么,趁着沈晏清将手抽回去的间隙,他几乎是追着去握沈晏清的手。
沈晏清绷着脸,眉目低垂,冷淡道:“不冷了,谢谢尊者。”
他盯着自己被凌霄抓住的左手,不大高兴的说:“我手上有伤,你别用力的抓着我,疼,松手。”
像是生气了。
可从前沈晏清要是生气了,是不会再和他说话的,所以好像又没有生气。
凌霄怏怏地松开了手,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了沈晏清不高兴。
是因为他在灵堂里的棺材偷偷亲沈晏清脸蛋的事情被发现了吗,能过去这么久才反应过来和他算总账,也算他三生有幸了。
两人心里揣着事,沉默着不知道走出去了多远的路,沈晏清才发现近处被大雾掩盖的是一座座高耸的雪山。
沁州所在的城镇地势非常的平坦,是被山谷夹着的一片平原,这里该是沁洲的边缘地带了,翻越连绵的雪山,山的另一面是与沁洲接壤的金州。
沈晏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困惑的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以为凌霄会带他去一个更高级点的地方,解决掉这所有的根源,而不是带他来这瞧上去冰冰冷冷、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的山野。
凌霄同样在眺望这方远山,风雾里他的声音很飘忽渺远:“梦境是有限度的,当我们远离这个梦境的根基,就能脱离这个梦境了。”
沈晏清有些难以置信,他狐疑着再问了一遍:“就这么简单?”
凌霄转头对着他,还不等他摆出自己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轻轻说“嗯”,沈晏清已经高兴坏了。
他兴高采烈地提着自己过长的衣摆和裤腿,准备去翻山越岭,心底涌起无尽的期盼和希望。
沈晏清无比的想要摆脱掉自己现在这幅丑陋的模样。
对他来说,这幅美貌,要远比他还能继续活下去要更加的重要。
——只要翻过这几座山,他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幻境里,月亮是被禁锢住的。清亮的月光与淡绿色迷离的星光洒向了与高山迷雾背离的方向。越是往山的深处攀爬,视线中的四周便越是灰暗。
这样高耸的山,从前以沈晏清懒散畏难的性子,是万万不可能叫他主动一口气翻越过去的。
可现在他的心中憋着一股劲,只要翻越过这几座山他就能变回原样的信念,让他好似浑身有了用不完的气力。
攀爬着的间隙里,沈晏清正在乐观的胡思乱想,没想到他被迫卷入这处绝境的起始,是他稀里糊涂的掉进河里,再从一座雪山上滚到了山脚。而出去的办法,就是要他顺着来时的路,再翻越过这座困住他的牢笼。也不知道等出去了,他会不会还在河底。如果在河底,那可就糟糕了,他最怕冷了。
极夜中不分昼夜,被冻得枯萎的树是没有叶子的,光秃秃地插在随土壤起伏的地势上。
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朝着一个方向走,总是能出去的吧,沈晏清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茫茫的雪中行走了多久。
走得越久,他四肢冰冷,可心中却仍好似有一股攒动的火苗,正似手中提着的灯笼烛火般蓬勃地燃烧。
很快,蜡烛烧完了。
他就将手里的灯笼丢掷一旁,继续往前走。
凌霄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地跟在他的身后。
期间也不是没有想说过话,沈晏清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在想念温暖的汤婆子,似熔炉般的太阳,酸湫湫的青梅子,透亮的、能照出他从前好模样的铜镜……才不会给凌霄什么回应。
凌霄想了想,等出去吧,他也在心里想。
他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和沈晏清在一块儿的,他们会有很多无话不谈的机会,会哄好他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沈晏清都要气疲,他终于翻越了沁州最后的一座山,在山颠上看见了黑白分晓的交界线。
在这条线往西北,世界寂静在黑暗中,而过了这条线往东南,世界是色彩浓郁的。稀薄的雪下褐色的土壤,青绿色的地衣从雪下藏着,一直生长到没有雪色的地方。
顺着这层地衣蜿蜒生长地方向,他抬起头向着更远的山坡眺望,峭壁下长满了粉白花瓣的小花。拂面而过的冷风冰冰凉凉,金玉开没有骗人,原来在北域这般寒冷的地界上,会长出这般柔软的花。
没有人告诉过沈晏清,只要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他就能变回原样。从始至终,是他自己猜测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座藏在幽深深渊中的阴暗府邸。
沈晏清快乐地向着那片朝阳的山坡奔跑,时隔多日未曾见到的阳光和煦地沐浴在他的身上。
他饱含期待、极其兴奋地去拆自己手上的纱布。
一圈、一圈。
越拆他心跳越快,他心越忐忑。
最后真相揭晓,沈晏清愣愣地望着自己双手,他的双手照旧那副仿佛被车轮碾过再长出的疤痕模样,像是冬天杂物堆久不收拾后长出的沾满灰尘的蛛网,狼狈又难堪。
没有什么蜕变,也没有什么变回原样,沁州中是什么样子,他现在还是什么样子。那副丑陋的模样。
自此,沈晏清失去了自己最最骄傲的美貌,它曾是他人生中唯一能被称作是依仗的优点。
于是,他的心也像被碾过般的破碎了。
一直以来支持着沈晏清离开沁州的气力突然地衰竭,他直挺挺地跪倒在雪上。那张并没有好转的脸蛋上,神色却是平淡的,绝望敛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
像一层一层向着岸边涌动的海浪,被压下去的海浪并不会平息,它只会蓄力掀起一场愈发凶暴的浪潮。
一无所有的痛苦再度向沈晏清席卷而来。
他不是跪在沁州冰封多年雪山上,他好似跪在百年前的殿宇中。那时城外的士兵们手推着攻城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殿内外火光冲天,四处是准备逃难的太监宫女,本该防守的侍卫腰间鼓鼓囊囊的在各个宫内流窜搜刮。同样的一无所有了,当时大厦将倾的是腐朽不堪的王朝,现在倒下的是再无反转余地的沈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