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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海鸥叫嘎嘎)


他也想再回去看看,凌霄亲手刻的那两只像野鸭子的比翼鸟。
这次回北域,他们再度乘上了“万里风”。
这只怪鲸鸟没有它看上去的那么怪脾气,性情温顺地载着沈晏清和凌霄回到了松鸣城,再度前往北域的路就要自己走了。
老实说沈晏清已经不记得他和凌霄暂时住着的那间木屋到底在哪座山坡上,他只记得木屋外有一面向阳的山坡,坡下长满了粉白花瓣的花。
不过在凌霄问他还记得不记得路时,他还是嘴硬说自己记得。
北域似乎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寒冷了。
出了九黎城后,沈晏清为了向凌霄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凌霄在茫茫的雪中行走。
他记得陈芳婷教过他的办法,先找到那条永不结冰的清江,再顺着清江的江水,永不回头的向着源头走。
那里便是最开始的沁洲。
至于再剩下的,沈晏清想,凌霄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连昆仑山在哪儿都不记得了吧?该让凌霄去找了。
他这样美滋滋的想着,在北域中走了很久很久,可他始终没有找到清江。
凌霄问他:“你在找什么?”
沈晏清说:“一条很长很长的江河。”
“是这条吗?”凌霄转过身去,他指着他面前的冰原,“这好像是一条河。”
沈晏清仔细的去看,他发现在他面前的“冰原”冰面光滑,并非是因为雪的积压而形成的,这就是一条河流因为低温在河面上结出了厚厚的冰。
他高兴的点点头:“好像就是这一条。”
沈晏清心想,难怪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这条河。
原来是清江结冰了。
他正要和凌霄说自己多年前,和金玉开一同冒着风雪,在厚厚的积雪中寻找沁州的往事:“我和金玉开在一个大的山洞里救下了一个经常出入北域的女剑修带着我走的,她告诉我——”
说着说着,沈晏清突然愣住:“清江为什么会结冰?”
“陈芳婷明明告诉过我,清江永远不会结冰。”
它顽固的躺在北域的正中央,固执而不知悔改地奔流着,清江为什么会结冰,它为什么结冰了。
想到这一点,他发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沈晏清抬起头,望向白茫茫的天与同样洁白如絮的雪。
这不是北域,北域的雪要再灰暗些,空气中总是夹杂着如同大火焚尽后的灰烬。
当发觉不对劲的念头已经出现时,往往能在这一瞬之间,发觉更多曾被人忽视的细节。
可如果这里不是北域,这又是哪里。
“万里风”没有必要带他们去别的地方,更何况,凌霄也在这,谁会有这样天大的胆子胆敢戏耍昆仑的剑尊?
除非、除非——
凌霄见沈晏清的话只说了半截,他转回身,专注的看向沈晏清不解的问:“嗯?然后呢。”
除非——
把他带来这个虚假北域的人,就是凌霄。
沈晏清僵硬地看向凌霄,怎么会呢,凌霄怎么会害他呢。
多年前在沁州发生过的往事不受控制的浮现,许多被他略过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再度出现。
沁洲的梦境必不可能是万年前已死的却邪仙尊布下的,北域的尊者为什么要布下这个梦境,这里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既然梦境不能生造记忆,沁州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布下梦境的主人亲眼看到的过去,那么谁在这里一直看着悲剧一点点的发生呢?
千年前火烧必安阁,既然封印已经被破,现在这只妖怪在哪?
——玉人峰二十二人接连惨死,昆仑剑宗算卦,连夜搬迁逃往中域。
四灵楼里被封印着的奇怪无皮怪物,他为什么说掌门不让他离开?
他又为什么说昆仑山里有妖怪。
这些沈晏清不敢细想的过往都像是一粒粒的珠子串在了细绳上,容不得他逃避。
沈晏清愣愣的问凌霄:“我听说昆仑剑宗的每一个内门弟子都有一个玉印,凌霄,你的玉印是什么样子的,拿出来给我看看好不好。”
凌霄听见沈晏清的问题,他先是一顿,随即露出困惑的神色,轻笑出声:“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笑容淡淡,是沈晏清常在凌霄脸上看到对着他的那种宠溺神情。
沈晏清却打了个冷颤:“你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看。”
当初从“远客来”三层楼的死尸体内剖出来的玉印还在他的手上,昆仑剑宗的玉印每一个内门弟子都是独一份的,绝不可伪造。
如果梦境的主人不是什么北域的尊者,而是必安阁中被封印至少千年的妖怪,它既然看到了“远客来”上的死尸,也说不准会把死尸体内的东西取出来。
它被封印了太久,没有人世的身份和来历,若是想要混进修仙界,最好的办法就是拿着这块玉印进入昆仑剑宗。
再加上它吃人心披人皮的邪法,要想装作一个人瞒天过海,就更容易了。
不过,即使这妖怪真的拿着玉印混进了昆仑剑宗,和凌霄也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凌霄可是剑尊,怎么会是一个走旁门左道用邪法的妖怪能比拟的了。
沈晏清盯着凌霄,在心中宽慰自己凌霄不会耍他骗他的。
兴许是这妖怪实在太厉害了,他们之前从沁州离开后就被他再度盯上了,因此趁着他们再回北域重新布下了这张天罗地网,要害他和凌霄。
这不是凌霄的错,他得赶紧提醒凌霄才对,但是沈晏清执拗地再向凌霄要了一遍他的玉印:“拿出来给我看看就好,我有些好奇,我没见过你的玉印。”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得极快,慌得他觉得自己好空,就像是即将要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沈晏清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语气:“凌霄,你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你听见了,我是认真的。”
凌霄不说话了,他脸上的神情收敛,静静地看着沈晏清。
突然间,许多一节节一段段细碎的记忆在沈晏清脑中浮现。
雪山相逢的第一面是凌霄带他进了酒楼、凌霄身上特别的寒气,他向凌霄要寒妖的眼泪,凌霄还不愿意给他……明明没有进过必安阁,凌霄却对里面所有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远客来”后门消失的任峰尸体和叶田田、周雨欣两人。
他这段时间过得太顺利了,顺利得他不敢细想,但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吗。
沉默已经代表了回答。
在沈晏清的坚持下,凌霄低垂着头摸索了一阵。
他对沈晏清向上摊开掌心,手掌上放着一枚很小的玉印,侧面刻着“昆仑”二字,而印面的古文字繁冗复杂。
沈晏清颤抖着手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放在油纸包着的玉印,两枚玉印一模一样。
他不敢相信自己这样荒诞的猜测居然是真实的,这叫他几乎崩溃:“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玉人峰一脉二十二人,其实还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留下讯息,将自己的玉印存在死人的体内,希望昆仑剑宗能派出人解决掉必安阁里的妖怪。
他在沁洲滔天的万灵古火中侥幸存活,留了一命。他不明白,为什么昆仑剑宗没有派人来拯救这个濒临毁灭的城镇,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到了中域的太华山。
在那里,他看到了披着人皮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妖怪!
那个从必安阁的封印底下爬出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怪物!
他指着妖怪惊恐害怕地后退,冲掌门申冤:“这不是我,师兄,这不是我,这是披着我的皮的妖怪,快、快把它抓起来!”
掌门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披着人皮的妖怪,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爬过去抓着掌门的衣摆:“师兄,你相信我啊。”
掌门对他说:“凌霄,我信你。”
然后转头将他压入四灵楼中,用最阴毒的阵法将他封印在问心山中。
为什么,因为这个怪物与生俱来的天赋。
昆仑剑宗从北域搬迁来中域,一路上折损了不少的人,如今已经大不如前,可他们还想和太墟天宫、和天清门,争一争三大宗门之首的位置。
一个废人凌霄是做不到的,而一个深不可测、生来化神的剑道天才凌霄可以。
四灵楼中被封印的疯子,才是几百年前活下来真正的凌霄。
沈晏清一步步地往后退,想要离“凌霄”越远越好,他摇着头:“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凌霄”看着他,脸上流出几分悲戚:“现在不好吗?只有我们两个,你哪儿也不去,我永远陪着你。”
“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一起,永远一起。就算是在没有生灵没有生息的北域,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背后那条结了冰的河流,竟随着他的话语缓缓地流动起来。
有个悠长似哀鸣般的声音,在风里呓语般的叹息:“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啊——”
碎裂的冰层在河面闪着亮晶晶的光,一片片、一簇簇,连绵不绝似波涛翻涌的海,宁静中蓄力着巨大的风浪。
天上的光一瞬一瞬地黯淡下去,温柔的春风变得尖利,远处的城镇正在天崩地裂般的坍塌,那些曾与沈晏清对话过、交谈过的人,像是被泼过热水的泥人融化作一滩滩的泥点。
那些灰暗的、虚假的片段一点点重组再现。
最后成了一座生冷阴森的古宅,宅子里朱红色的门向着沈晏清敞开门,灵堂上挂着数不清的白绢布,“凌霄”站在黑色的“祭”下,神色阴翳的看着他。
“这段时间我们难道过得不开心吗。”
沈晏清捂着嘴,看着它难以置信的摇头。
一日、两日、半月、一年,他竟然从未离开过这间灵堂。
那些甜蜜深爱的过往也是虚假的吗。
必安阁的大火里,凌霄拥抱住他,从他的额头亲吻到嘴唇;棺材里的心跳声;昆仑山被火烤得酥脆的兔子肉,凌霄说过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永远爱他;刻得像野鸭子般丑丑的比翼鸟……
那把精心做好的伞,沈晏清还没机会用。
明明、明明再不会有人像凌霄这样的深爱他了。
丢开身份、地位、容貌,唯独的爱着自卑渺小的他。
沈晏清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在必安阁看见“凌霄”起,还是从他在昏迷中醒来起?又或者更早以前。
“凌霄”一步一步地朝着沈晏清靠近:“我没有杀凌霄,只是他出现得不巧。我的猎物在我的面前凭空消失了,虽然我已经吃了他的心,但销魂灯保住了他的命,竟然真的让他死而复生,太墟天宫的道士趁机带走了他。所以我不得不换了一张皮。我本来想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我怕你害怕我,这确实是我的错……”
沈晏清根本听不进“凌霄”的话,他终于再承受不住,崩溃般的尖叫起来:“怪物!你是怪物!你放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他慌忙中,随手抓起祭台上摆设用的木剑,提着这把没有开过刃的木剑,直直地向着“凌霄”砍去。
对付“凌霄”本就不需要什么天下间无坚不摧的利刃,只沈晏清此举,就能伤得他肝胆俱裂。
这把木剑穿过“凌霄”的身体,却毫无血液流出,从“凌霄”身体溢出的冰晶冻住了木剑。
多年前未曾消退的劫云再度凝结,它们等待“凌霄”道心溃散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黑气张扬,祭台上的白娟被吹得猎猎作响。
“凌霄”低头看看穿过自己身体的木剑,它叹息般的为自己默哀:“我不会伤害你的,这天底下的所有我都可以不要。”
“我爱你。你呢,你也爱过我吗?”
它的悲伤已经溢出它的身体,冻住了它的双脚。
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它类人的皮肉开始脱落,露出如冰晶般美丽剔透的内里。森森寒气犹如实质化地外漏着影响了附近整片天空。
它的肌理像一大块剔透的翡翠,像是来自北域最深处,用最彻骨的寒冷凝结而成的冰魄。
“凌霄”还是想要步履艰难地朝着沈晏清靠近:“清清,你冷静点,你听我说……”
沈晏清看着这样的“凌霄”,宛若见到了青面獠牙的狰狞凶兽。他松开握着木剑的手,发出一声惨叫。怕得要死,转过身向外逃跑。
在他的身后,才刚刚重组好的世界,又开始崩塌。
“凌霄”的身形晃了一晃,它朝着沈晏清张开的怀抱凝固在空中。
它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沈晏清就这样的离开了它,甚至是头也不回、一丁点留恋迟疑都没有的这样离开了。
沁州梦境中的日夜相处、耳鬓厮磨,都似黄粱一梦,醒了就散了。
巨大的悲伤在瞬间淹没了它。
做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
事实上它终于得到答案了,沈晏清就是不爱他。
“凌霄”想叫沈晏清不要离开它。
——你回过头,看着我啊!
但它发不出声音,只能因为悲伤,控制不住的流下眼泪。
大朵的冰晶从它的脸颊滚下,一块一块地砸在地上。
碎冰落在寂静无声的冰原上,发出生脆绝望的清响。这是最残酷苛责的诅咒。
不可大喜、不可大悲的妖怪跪倒在废墟之中,缓缓的流下眼泪。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大雪覆盖一层又一层,足以将天下任何一人粉身碎骨的雷劫一道又一道,北域沦为绝境,这方天地随朔风外厉内荏的哀鸣嘶吼。
天罚地劫、万事万物都对它无能为力,在这世上,它本可以永远无敌的。
直到记忆空白的它在必安阁中睁眼醒来,直到它本能的吃下人心学着如何做一个人,它一步一步地陷入泥泽。
或许上苍要它在迷茫中重来一世,就是要它这样于滔滔滚滚的人世中,历尽千辛万苦的重蹈覆辙。
有意义吗?
——一定有的。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一辆龙车驶过夏日雷雨席卷过的土地,留下两道深深的、泥泞车辙。
北域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缓缓消融。
楼宇坍塌,积雪在融化,朔风渐渐的平息。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
“凌霄”也融化在了这炽热的烈阳中。
不,他融化在了这片将他消融的、他自己的爱里。
他的心结没有解开,败在不可落泪的诅咒里。
就这样融化成了一堆冰水,渗入了土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叫北域沦为绝境的罪魁祸首死了,天灾地劫尽数散去。
翠微宫高台上的销魂灯烛火一晃,随即烧得更盛。
这片沉寂在冰雪之中千年的疆域,终于迎来了它失落已久的酷暑。

第129章
沈晏清不敢回头望,出了灵堂后,脚下的青砖便扭曲似的成了厚厚的积雪,他悲凉又难过地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的走。
身侧的阴云如雾似愈发浓厚起来,几乎是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他不知道怎么辨别方向,随便寻了一个方向便蒙头地走。
雷鸣作响,天地震怒。
黑暗中弥漫着危险可怕的气息,万物同悲。
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了哪儿,他被脚下的瓦砾木块绊倒。
一骨碌地滚出去老远,摔倒在了足有半人厚的积雪中。
抬起头来,举目四望,寂寥的雪地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他独自、孤独的坐在这雪地里。
沈晏清的情绪再抑制不住,他的一颗心提在喉咙眼很久,后知后觉地用手心抹了抹脸,才发觉这上面都是热化的雪水和他的眼泪——
凌霄怎么会是那只妖怪呢?
这太可笑了。
他忽然当真觉得自己很可悲,这世上唯一一个只爱他的人竟然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会是真的。
凌霄到底为什么要骗他,他还有什么能值得被骗的吗。
要真想将他生吞活剥地吃下肚去,只管照着来便是了,他又没有什么能反抗的能力。何苦要这样戏耍他的真心。
沈晏清不明白,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也什么都没有等到。
雷雨始终没有落下,朔风吹得极其响烈,似悲鸣般的凄厉惨叫着,沈晏清也不敢再爬继续起来走。他就坐在雪堆里,愣愣的想,这里好冷,凌霄怎么还不出来哄他。
想了一阵,他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妖怪不是凌霄。他的名字不叫凌霄。他到底叫什么?沈晏清茫然无措,脑子一片空白。
时间过去了很久,灰暗的阴云渐渐的散了,遥远的天际竟然破出一道柔和的暖光。
这里四处都是盖了一层雪的废墟,雪正在融化。
沈晏清犹豫了很久,才摸索着折回去。
刚才他太害怕了,可跑出来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又还能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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