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可能都不小。他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暗自思索着。
叶田田想了想,她有一个全新的思路:“自我被卷进这个幻境以来,一醒来便在酒楼中了,仙尊为什么会让我们当镇上人眼中的妖怪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他特意设置的意思?”
沈晏清则是想起自己沉入河底进入这道秘境的开端,其实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经历,他摇头道:“还有一种可能,你进入幻境后就昏迷了,你本该随机出现在小镇的任何一处地方,但你出现的很突然怪异,因此被人带去了‘远客来’。”
“他们之所以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或许不是幻境本身的威能。而是我们到了‘远客来’以后发生的事情。”
沈晏清思索着:“如果当初没有进入‘远客来’,而是潜伏在了镇上,恐怕我们的身份就成了镇上人口中的魔修——”
他突然意识到:“镇上的人恐怕不止我们几个,我们的身份原来是这样用的。”
但事已至此,这个猜测已经无法验证了。
现在该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寻找必安阁的位置却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如何处理被绑起来的青年就成了一个问题。
这事情沈晏清来之前有想过,但轮到要动手,终究是觉得有些不忍。
他心中已有数,只是不说而已。
任峰用脚尖指了指青年:“那这人怎么办,就这么一直绑着?”
“绑着?”张久夏冷笑道:“说不准等会就有他的亲友上门了,到时候我们从楼里出来的事情,一柱香的时间都不用,就够他口中的长老召集了人来索命。”
“既然他们能用这‘远客来’专门困住他们口中的妖怪,那么手上必定会有能对付的办法,我们都没了法力,无疑是砧板上的鱼肉,能有什么反抗能力?别为了这点小事,反倒害死我们了。连这点狠劲都没有,怎么成得了大器。”
张久夏撇撇嘴:“杀了算了。”
他正要动手,沈晏清拦住了他,见沈晏清捻着树枝,似乎还有东西要问,张久夏倒不急着赶紧处死这青年。
沈晏清一边写着,一面仔细的观察青年脸上的神色:你若是听话,不把今日遇上我的事情和已有妖怪从‘远客来’中逃出来的事情说出去,我便饶你一命。
见地上字迹,青年感激涕零,他试图站起来过,但他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几乎是动弹不得,他便用力地磕在坚硬的地砖上:“谢谢妖大人不杀之恩。”
沈晏清一阵无语,虽然这青年歪打正着,他确实这一行人中唯一的妖怪。
沈晏清觉得像张久夏那般使唤任峰不大好,便拿着从灶台出找到的骨刀,亲自蹲在地上,给青年削掉绳结。
这种用手搓成的麻绳坚韧结实,用骨刀磨了好一会儿,才解开一些。
张久夏傻眼:“玉衡,你不是吧,你真信他的话?”
张久夏:“这种嘴上说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实际上根本就是个墙头草的东西,你怎么能信他呢?”
“我们本就是以性命要挟,等他确认过了我们已经走了,为了让他的命继续保下去,他一定会去找长老,力求把我们全部杀死或者重新关押进酒楼里,因为只有这样才算真正解决了这次的隐患。”
“否则他把那么多消息告诉我们,要是被他们长老查到是他泄露了消息,这个镇子不大,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何况,我们刚刚为了逼问消息,对他拳打脚踢,他心中必定对我们有恨……”
张久夏叨叨的说了一大通,嘴皮子都要说干了,看见沈晏清面不改色地继续割绳,不由得心生火气。
他火冒三丈的想,昆仑剑宗的天之骄子果然一直是这幅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死德行。这只漂亮的绣花枕头,真该是狠狠地被居心叵测的恶人狠狠伤害过一次,才能会明白多得是书本上没有写过的知识,这世上还有人心隔肚皮的道理。
放吧放吧,等放了人又出了事,就会明白他才是对的。他才是对的。
张久夏这样想着,竟然心中安定了下来:“随你算了,出了事不怪我。”
那边的任峰、周雨欣几人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同样忍不下心杀人,便默认了让沈晏清放人。
叶田田谋划着:“等会我们留一个人再这里蹲着看他到底会不会立刻去泄密,他要是真去告密了,我们再……”
“不用。”沈晏清轻轻的说。
骨刃还差最后几缕麻絮纠缠着,但已经是一个成年人能挣脱开的束缚程度。青年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但他在束缚了近两个时辰后,在面临重获自由前,他的眉毛耷拉,表情依旧不见半点喜悦。他的双目有神,嘴唇紧抿着,时时不忘向后侧瞥视。
这种神情沈晏清并不陌生。
变故突如其来。这位除了偶尔不配合,但基本上有问必答的青年,突然地暴动,他的双手似钳,直冲沈晏清手中的骨刀,似要夺刀,他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瞬间便扭动着翻过了身。
沈晏清原本就是半跪在地上的,并未靠在青年的身上。
见青年要向沈晏清攻击,任峰的那句“小心”还卡在喉咙里,就眼见着,沈晏清非但不退后,反而更近一步。
整个人自上而下重重地压了了下去,膝盖顶在青年的胸口,骨刀用尖头的为止对准了青年最容易出血的颈窝。
沈晏清顿了一下,将抵在颈窝的骨刀略微地挪了挪。
青年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还有谈判周旋的余地,紧张结巴道:“我、我……”
利刃刺破血|肉的瞬间,喷涌而出的血溅得极高,沈晏清不留余地的一刀横切砍断了他头下的脊柱骨。
连青年的哀嚎都就这样断在喉咙里,静悄悄、静悄悄。
人的骨头并不比野狼的硬多少。
周雨欣目瞪口呆指着尸体道:“他怎么会?”
“不奇怪。”沈晏清用放在腿边的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我说要留他一命的时候,他试图站起来过,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他的迫不及待很不合时宜。我猜想他可能在试探我有没有法力,因为真正的大妖怪都是言随法出的,显然我们这些冒牌货不是什么大妖怪。”
“用骨刀割绳子,连根麻绳都要割这么久,就更加显得我很虚弱了。”
“他虽然看上去很穷,但是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不是真的流浪者或是听天由命的邋遢村夫。炕里没有烧过火,但桌上有碗喝了几口的野菜汤——他承过李府的情,想杀头妖怪去换钱领情不奇怪。”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个屋子里站了足有五只他口中的妖怪。这样看来镇上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些能够隐身的妖怪,都被下过禁制,没有法力与常人无异。区区一只只能发挥出常人力量的虚弱妖怪,他觉得是他能对付的。”
当然,促使这个青年想要反杀的原因还有一个——沈晏清在地上写的话,让他以为如果自己占据不了主导地位,这个看不见的妖怪随时会因为怀疑和一时念动,就动手杀了他。
这怪不了沈晏清,他就是因为真的想过要放青年一马,这才浪费时间这样百般试探。
但正如张久夏所说,他不可能将自己生命的安危寄托在对别人的信任上。
好在血没有溅到沈晏清的身上,而青年的惨叫也尽数消融在了他骨刀上,没有因为叫得太过凄厉引起别人的注意。
沉默了片刻后,周雨欣柔弱地问道:“尸体要怎么处理,我们把他抬到外面挖个坑埋起来如何?不然到时候,要是有人来找他,也会败露了线索。”
叶田田听罢,急急忙忙地靠近尸体:“我们先搬出去埋起来吧,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必安阁,不要浪费了时间。”
张久夏虽与她也不对付,但勉强的出力愿意和她、周雨欣一同搭把手,先把人扛出去。
人都已经死了,任峰本想说什么的,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和办法,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低下头瞧见地上写过的字,如同大释般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他走过去用干抹布去擦地上的字和血迹。
里头乱哄哄的闹作一团。
张久夏一手抬着死人,一手去推门。
门才开了条缝,他自觉自己还没怎么用上力,没想到这扇防风的木门就一下子被全部打开了。
隐隐能瞥见有个人影杵在门口,张久夏心一跳,定睛瞧仔细后,才发现原来是凌霄。
“原来是你,你方才不在屋子里在外头,我都没注意到。你还怪会偷懒的。”张久夏道:“别挡路,一边去。这人死了,我们要抬到外面挖个坑埋了,你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不能搭把手就算了,我们三个人也能做的好事。”
被抬着的青年尸体已经凉透了,暗红色的血滴滴嗒嗒地往下落滴。
凌霄的视线下移,目光在这尸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用那么麻烦。”他转过身道,“放把火烧了吧,烧得会干净些。”
张久夏一愣:“烧了,他们不就发现这里古怪了吗。”那么大的烟雾,谁能不看到,等到时候有人赶过来,他们不就都发现了吗。
凌霄道:“不会。”大部分时候,凌霄的话都很少。
周雨欣觉得凌霄说的不全无道理,一来是这里地处寒冷,家家户户会备柴烧炭取暖,二来死人烧成了干尸,谁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几人稍作讨论,最后由张久夏一脚踢翻了油灯。
此地苦寒雪深,本不易燃烧,好在这矮房子本就是木做的,炕边还有劈过、垒好的木头,他们将这些木头都堆到尸体上,再在屋子里浇了一圈的灯油。
火苗攒动着,不过片刻,便随风长势,一口吞下了这栋木屋。
熊熊烈火,灰烟滔天。
周雨欣忧心忡忡:“烧得这样亮,要是一会儿看见了,真让他们把火救下了,发现了屋子里的尸体怎么办?我们岂不是枉做功夫,还缩短了被人发现的时间?”
沈晏清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会,火这样大了,用普通的水很难救下,至少尸体应当被烧焦了。”
更何况如今的时辰快到酉时,李府门口领布施粥的人排了长队,无论这些人会不会为了救火放弃快到到手的热粥,总之今晚上镇上越乱越好,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混进必安阁。
在意识到镇上的镇民是看不到他们的以后,沈晏清等人就不再点着灯笼明晃晃的走在路上了,不然到时候要是遇上了真的镇民就立刻的露馅了。
这样寒冷的极夜中,还会在外游荡的镇民,基本都是为了李府的布施粥出来的。他们几人在街上等待了许久,终于看见了一个提着灯笼披着厚蓑衣的老妪,她步履蹒跚,在雪地里走得很艰难。
跟随着她的灯光,六人踩在她的脚印上走,终于见到了一条由幽暗灯火组成的漫长星河。这里的人身量似乎都差不多高,因此看上去一晃眼的极其整齐。
沿着这条长队往前走,沈晏清终于有机会仔细的凑近去观察这些人脸上的神情。
这些镇民看上去与曾经他见过的凡人都没什么差别,这里的人多数年纪较大,有男有女,但唯独没有幼儿。不仅是没有幼儿,连半人高的孩童都不见一个。
这不像是沈晏清从前去赈灾时看到的画面——领来的赈灾粥,一人只有一碗,都是按人头算的。
因为怕挨饿,这种时候,即使是还抱在怀里的襁褓婴儿都会抱出来排队。
而一个城镇,不论再贫瘠,也该有孩子。
张久夏和任峰看见长队就知道尽头应该是李府,因此两人才看见队伍早就飞快的往前跑了。
周雨欣和叶田田本想等等沈晏清和凌霄,可惜沈晏清走得太慢,过了一会儿,她俩道歉说也要先去前面看看,也丢下两人走了。
唯有沈晏清拄着拐杖,慢吞吞的想这里面不合理的地方。
雪下的地砖凝过冰,一不留神便会脚底打滑,沈晏清没留神,差点歪歪扭扭的滑倒,身侧的凌霄恰逢地扶住了他,就倒在了凌霄的怀里。他抬起头,视线相触。
凌霄问他:“想什么想这么出神?我见你从房子里出来后,一直神不守舍的。”
沈晏清抬眼去瞥凌霄,他没说真话:“我杀了人啊,神不守舍才是正常的。”
凌霄说:“但你杀他之前就知道他会死,结果你已经想过了,所以你不是在为这件事出神。”
沈晏清朝他看了两眼,挣开凌霄扶在他肩膀的手,又不知不觉地往旁边去了点。
两人自重逢到现在,其实也没说过什么话。甚至还中途大吵了一架,闹了点不太愉快的事情,最后以尴尬收场,真叫沈晏清不知道该怎么和凌霄相处。
队伍走了十几分钟,才算见到了头。
两人并未像另外四人那样径直走到门前,只安静的望着这座被青瓦白墙包围着的幽深古宅。
现在的队伍还很安静,门口站立着守护的侍卫,几个年纪稍大的婆婆和侍女一同手脚麻利的在热锅里盛粥。现在并不是一个闯入的好时机。
等待了一会儿,沈晏清忽然想到一件事,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或者说是能不能问,但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他太久,于是又不得不问。
他难得的用上了敬称,说话的语速很慢,还带了点难为情:“剑尊大人,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凌霄:“问吧。”
沈晏清道:“我知道您曾有个道侣,我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您对他一见钟情……”
话说到这里,沈晏清越发觉得害羞,他庆幸起这里的极夜是如此的黑暗,以至于同样没了法力的凌霄,应该看不到他脸上的红霞。
他话说不下去了,就干脆停在了这里。
刚才他想了又想,总觉得他和凌霄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的下去了。
昨夜里的戛然而止,并非真的戛然而止,凌霄显然还没死心。有些话凌霄要是想要回避不愿意讲明白,他甘愿撕破脸来点明。
凌霄似是不明所以:“如果要问,就要把问题明白的说出来,不然我不会懂的。”
见凌霄要让他将话说得更透彻,沈晏清反而犹豫:“没,没有了。”
凌霄道:“你的迟疑告诉我,你确实有问题想问我。”
沈晏清垂下眼帘:“您觉得,沈晏清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应该早就有很多人问过凌霄,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说不准凌霄已经把他与沈晏清曾经相处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了。
凌霄说:“不知道,我不了解他。”
“我对他是一见钟情的,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凌霄说:“所以我其实并不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在书上看到那么多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你对他的了解不比我少,要认识他不必来问我。”
沈晏清有一个问题同样好奇了很久,这个问题他上辈子没有机会和胆量问,现在有这个机会,就蹬鼻子上脸的继续追着问了:“一见钟情是什么的感觉?”
凌霄挑眉:“秘密。这种感觉,终有一天你也会有的。”
很暧昧的回答,就像是昨夜里吻在他颈侧的吻,以己度人,他不觉得凌霄没有这样对待过第二个、第三个人。
沈晏清仰着头看了看天上荧绿的黯淡星云,天上的星星那么远,月亮又那么的高。剑尊不愧是剑尊,想必在同样的深夜里,他也曾是被别人这样仰望的一轮明月。
一见钟情可真是最敷衍的爱了,他不要,他要独一独二的爱。
凌霄问:“你在想什么?”
“近日几天,总觉得我进了幻境后,情绪似有不对,好在您多加包容。”沈晏清说:“我在想是剑尊您的脾气好呢,还是每个长得像沈晏清的人,你都会对他这样好?我还在想你百年前广为流传的万宗会迢迢一见钟情,爱的究竟是沈晏清,还只是那天那副样貌出现的那个人?”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要是爱得是百年前的沈晏清,那就继续痴恋那段回忆,而不要爱上现在的他;而凌霄要是爱的这是这张容光照人的脸,他明明有更多的选择,不用独独选择他。
凌霄怎么会听不出来,他久久的不说话。
沈晏清侧过头去看他,乌漆的眼睛似映了月色的一汪潭水,笑道:“现在轮到我问了,你在想什么?”
凌霄长长的叹息了一句,他竟低低地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止。他不愿意说,沈晏清自然没有这个能力让他说。好在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只是想让凌霄放弃他,也不是非要知道凌霄到底在想什么。
使这段和平对话彻底结束的最终原因是远处跑来了几个光着膀子举着火把的壮汉,明亮的火焰在风里攒动:“着火了,着火了,快来几个人帮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