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一个争强好斗的剑修,他受过的伤必定是数不胜数的。
在这方面凌霄应该对处理伤口很有经验了。
沈晏清随口问:“对了,周雨欣她怎么样了?”
“她——”
两个时辰前的画面一闪而过,叶田田下了狠心,用被火烫过的匕首剜去了周雨欣背上长满脓肿水泡的皮肉。
沾了血的热毛巾浸在铜盆中,再将温热的血水倾倒在酒楼外的雪土上。
凌霄顿了顿:“没事,昨夜里不知道被什么虫子蛰了,她的身上长了疹子,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
沈晏清对周雨欣的印象还不错,记得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要是能活着走出这个幻境,对所有人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他的背部隐隐作痛,又悄然似从背脊升起一种隐秘的瘙痒——
不是绒毛扫过般的细痒,而是一种实实在在、从骨子里的刺痒。
沈晏清想让自己想些别的集中下注意力,别再无用的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口上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这个棘手的幻境。
回忆起刚醒来那会儿凌霄和他说过的事情,沈晏清稍稍有了些头绪。
用最简单的办法去想。
只要不管镇上的那些镇民与怪异的李府,还有那道莫名其妙的传承,若是从张久夏等人口中的结果倒推,这个结果是破解这个幻境所能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抓住在幻境中生活的寒妖,用他的心头血能开启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境。
如此推论,就意味着这个幻境存在的意义是让人抓住这头寒妖。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抓住了这头寒妖,应该也就意味着依托在寒妖身上而存在的幻境,会土崩瓦解的消散。
沈晏清目前最怀疑的人就是那个他从未见面的掌柜,因为照其余几人的说辞,这个掌柜和已死的店小二是镇上唯一一个能用肉眼看到他们的人。
沈晏清问:“今天你们有什么事打算去做的吗?”
凌霄道:“过会儿后,我们会去镇上转悠个几圈,看能不能再进李府瞧瞧,说不准今天还能发现什么。你就不用去了,你受了伤,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他摸了摸沈晏清柔软的头发,像是在抚摸一块极其顺滑的绸子。受了伤的沈晏清很安静,像是一尊被摆在柜子中被人精心照料的脆弱玉像。
因为趴着的缘故,凌霄看不见沈晏清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沈晏清其实有话想说:“你有什么想要我去做的吗?”
沈晏清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凌霄后,让他去镇上转悠的时候,得优先记得找一找这位掌柜。
凌霄应下了。
他正要走,沈晏清转过来看他,用一种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渴求语气哀求道:“真的不能把我背上的纱布解开,再用清水替我洗一次吗,我觉得好难受。”
沈晏清乌黑明亮的眸子泛起一层水润的光泽,这种程度还不至于使他精神崩溃,但足以使他觉得难耐痛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他好像生了疑心病,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长:“要不你先替我看一看吧?”
凌霄似乎是愣住了。
过了会儿,他安抚似的笑道:“重新包扎很难的,况且这酒楼里什么也没有,我今早上翻找了很久才给你找到这么几块干净的纱布,得省着用才行。你的伤口是什么情况我心中有数,你忍住,不要再想了,再睡会儿吧。”
听他这样说,沈晏清略微的放下了点心,慢腾腾地挪了挪,想换个位置歇下再睡会儿,说不准等睡醒就不难受了。
他在心中暗自安慰着,他从没受过这样被利刃剖开的痛苦,所以不知道原来除去被刺时的疼痛,养伤时也如此难挨。
沈晏清躺下后,仍是左思右想的睡不着,这时他忽然想起那面被他藏在胸口的铜镜。他衣裳都被凌霄借着伤的缘故重新换过一回,现在铜镜肯定是不在他这儿的。
他正想问凌霄他藏在怀里的那面铜镜的下落,屋里已经没了人。他又想解开纱布了。
想得实在没法忍,沈晏清曲起手臂一口咬住自己的手,为什么会痒呢。是凌霄把铜镜拿走的吗,好痛啊。必安阁在这幻境中到底有什么意义,嘀嗒嘀嗒是什么声音。张久夏疯了的原因真的像凌霄说得那么简单吗,骨头好疼……
沈晏清几乎是产生了扭曲的错觉。
仿佛有人躲在他空荡荡的胸膛里,顺着他背上的伤口向外伸出一双手,这个伤口随着他的撕裂变得越来越大,宛若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在将他开膛破肚的同时得到新生。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他猛然睁开眼。
沈晏清忽然很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吃力的从床头窝着的位置,爬到床尾,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但他爬到床尾,什么都没有。
又有一个问题从沈晏清的脑子中一闪而过。
他到底睡了多久?
几乎是立刻,他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好了很多,试着动弹了下,发觉竟不怎么疼了,便下了床。
掀开被子,他首先留意到的是自己被缠上了纱布的双手。
沈晏清开始想,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自己应该只睡了几个时辰而已。但凌霄要给他的手包上纱布呢。
总不能是他睡着后,又情不自禁的去扣自己身上结块的血痂,然后伤口重新裂开,被回来的凌霄发现。凌霄为了惩罚他,所以把他的手绑起来吧?
这样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好他个凌霄,一声不吭就这样对他,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可自己真的有睡得这么沉吗,沈晏清郁闷的想着,打算先去楼下看看。
极夜还未过去,酒楼上上下下挂着的红灯笼里都点了蜡。
走在这一片迷乱的红光中,一不留神就好像会掉落进看不见的陷阱。
沈晏清也是下了床,才发现自己的脚伤好像也好得差不多了,可真够神奇的。
出了房门,他正要小声的喊,想起叶田田他们都是管凌霄叫金公子的。哎!不要脸的凌霄,也不反驳下,害得他也不得不在人前管凌霄叫金玉开,让他心下羞得难以启齿:“金公子?”
沈晏清从三楼喊到一楼,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沈晏清心中难免觉得怪异,琢磨着他们几人是不是都出去了。
酒楼里静得可怕,更别提这里一日日的死人,是名副其实的鬼楼。
他在厅堂晃悠了一圈,听见后厨的小门外似乎有点动静。
走去趴在门缝上,他仔细的听。这声响微弱,窸窸窣窣的,好似成群的野狗在拱食。
沈晏清提起心,从厨房摸了一把剁骨菜刀,又粗喘了一口气,才敢小心翼翼地去推那扇小门往外瞧。
借着屋外红灯笼的光,两道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两人背对着沈晏清,用手捧着东西,正在大快朵颐。
是周雨欣和任峰两人。
他俩怎么躲在这里偷吃?
沈晏清放下心扬起笑,他想问问凌霄去哪儿了。
现在他的腿伤好了,到时候跑路不会太拖后腿,兴许能帮上一些忙也说不定:“你们……”
听见他的声音,这两人齐齐朝着声源转过头。
沈晏清的这半句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他连呼吸都屏住。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这明明是周雨欣和任峰的背影,可转过来的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才对。
这分明是两坨腐烂了靠着骨头支着的烂肉,暗红近黑的肉膜上长着一层叠着的一层溃烂脓包,扁平的脸上除了正在进食的嘴,根本再无法辨认出别的五官。
像是两具早就死透腐烂的尸体。
沈晏清被吓得慌忙后退,后厨的小门早就因为他走出来时被随手带上,他退无可退,被面前的这一幕吓得腿脚发软的靠在门上。
才从昏迷中苏醒的他,不能理解和处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两个怪物拖动着双脚笨拙地向他靠近,沈晏清视线的余光瞥见了地上怪物吃剩下的碎肉断骨,腥臭的肠子用铜盆装着,几张被完整剥下的人皮灌了风,如旗帜般的挂在离他们最近的一棵低矮槐树上。
这一幕的冲击远比他在春江院见到江晗被活活打死的肉泥,还要更加的狰狞可怖。
第113章
要不是沈晏清曾经在北域的冰原黑熊山洞中,见识过如炼狱血腥的场景,有过这般类似的冲击,他恐怕会被吓得当场晕过去。
——是又做噩梦了吧。
沈晏清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他反复的在心底念,是噩梦,是噩梦。
他焦急地低声对自己念,睁眼,睁眼就能醒过来了!
但这到底不是一个梦,沈晏清胡乱的摇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看错最后不小心杀了人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一次了。
说不定这次也是因为某种原因,阴差阳错的看错了呢。
可面前的一切都再真实不过。幽怨深邃的黑夜,满地腐臭的残骸,雪堆上散落着几件镇民的衣服。
他明明只是才睡了一会儿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穿着任峰衣服的怪物,用它那两颗混浊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沈晏清看了一阵,这张看不出五官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它想了想,拖动着双腿靠近了沈晏清,身上的血腥味冲得沈晏清头晕目眩。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北域的风里夹杂着细小的冰渣,冷得他的喉咙都被冻得生疼。
他冷静了下来。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极有可能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楼里发生了异变,导致周雨欣和任峰变成了这样的怪物、又或者是外来的怪物吃掉了他们二人换上了他们的衣服。
凌霄和叶田田不见踪影,说不准他俩在别的地方。
只是凌霄为什么不叫醒他呢,还是当时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上楼?
沈晏清屏住呼吸,由于缠了纱布的缘故,他握着刀柄的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看着越来越靠近他的怪物,他盘算着距离,计划着等这怪物再靠近他一点点,就一刀刺伤它,躲进屋里把门反锁上。
这只怪物最后在他十步外停住,它发出了一种如金属摩擦切割般刺耳的声音:“嗞——”
沈晏清见它不再靠近,也不犹豫浪费时间,一个箭步冲上前,手里的剁骨刀直接砍向怪物脆弱的肩颈。
他原以为这怪物长得这样狰狞可怕,又吃了那么多的人,应该很难对付才对,可当他手里的刀真正的砍下去,他才发现原来这怪物只是个空荡荡的骨架子,稍一用力就倒了,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掉下去的头颅咕噜咕噜的往另一边滚去。
沈晏清赤红着双眼,转头看向另一头怪物。
见同伴死去,它发出一声悲鸣嘶吼,扭头就想往黑暗深处逃跑。
但它的速度极其的缓慢,四肢根本不协调,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来的沈晏清吓得被自己绊倒,倒在被血污染红的雪堆中。
沈晏清皱起眉,他迟疑的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刀,产生了更多的困惑。
既然这怪物对他毫无威胁,又看上去似乎还保留有神志,他不打算弄死这只怪物。
他更想知道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当他还在思考要不要找根绳子把这怪物绑起来,不远处传来拖拽东西、踩过雪的声音。
一个女人借着光,看见酒楼后门中的这一幕,她丢下手里的东西,急切地小跑过来。几乎是滑行着跪在地上,一把搂抱住了倒在雪堆中丑陋的怪物。
穿着周雨欣衣物的怪物,竟在她的怀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沈晏清看清她身上的衣物,认出她:“叶田田?”
叶田田低着头没有理会沈晏清,她将怪物抱在怀里安抚了片刻,转过身继续去拖拽她已经拖行了一路的东西。
当她再次从极夜的黑暗中走近酒楼外的烛光下,沈晏清瞪大了眼睛,她身后拖拽的是两具气息断绝的尸体。
直面着他走来的叶田田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同样面目全非的脸。这张脸同样的凹凸不平,似被人用利刃狠狠地将面皮剜去,比起另外两个怪物,她唯一完好的一点在于她的身上还没腐烂。
叶田田平静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得等我喂完雨欣,不然会不新鲜。”
说着她走过去将尸体上的绳子解开,她的腰间绑着一把尖刀,叶田田的动作异常的熟练,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她先慢慢地将尸体的人皮完整的扒下来,再用尖刀剖开尸体的胸膛。
她取出心脏,再走到“周雨欣”的身旁,将心脏喂给它吃。
怪物吃下了心,然后她披上人皮。
人皮当即服帖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先是胸口,然后是肚皮、四肢……这张完整的皮慢慢的合拢,一条细细的血线蜿蜒在人体之上,一切宛若新生。
只是这肌肤并不像是受过伤后人新生的肌肤,这些长出来的肌肤上有细细的皱纹和本不属于“周雨欣”的陈年旧疤,这是一张老迈的人皮,一张别人的皮。
沈晏清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即又惊又疑地看向了那具被叶田田取了心脏又被扒了皮的血淋淋尸体——“周雨欣”的这张人皮本属于这具尸体。
这个举动,几乎是让他瞬间想起金玉开和他描述过的传闻:
寒妖是最神秘的妖怪,它会吃掉人的心,然后扒下死者的皮制成一张最完美的面具,取代死者的身份,得到他的一切。
现在在沈晏清面前的就是这副场景,他眼睁睁的看着“周雨欣”从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慢慢有了本不属于她的人样。
叶田田几乎要喜极而泣:“有用的、有用的,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她眼中的喜悦尚未消退,“周雨欣”的蜕变已经要到了尽头,本该慢慢合拢直至消失不见的血线豁然裂开,如同受了潮的劣质墙皮,一寸寸地掉落。为了弥补即将掉落人皮,叶田田立即将地上剁碎了的尸体,捧着送到周雨欣的嘴边。
靠着进食尸体,“周雨欣”身上的人皮又长出了一些。但即使如此,她们做了那么多,但仍旧阻止不了人皮脱落的速度。
“周雨欣”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第114章
叶田田瘫坐在地上,抱着站在地上的“周雨欣”哭泣,说不出话的“周雨欣”抚摸了下她的头。
叶田田这次带回来的尸体共有两具,分别是一男一女,都来自处理镇民尸体的碎尸坑。
那具男的尸体她原本要留给任峰用,但任峰已被不明白事情经过、才从昏迷中醒来的沈晏清处死,而周雨欣用不了男人的皮,因此这具尸体没了用处。
沈晏清看懂了叶田田这些举动的全部意义,包括任峰和周雨欣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原来如此,难怪寒妖被誉为最神秘的妖怪,原来它根本不是什么天生天赐的妖怪,而是修行了邪法的人。”
——难怪镇上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因为还未变成“寒妖”的妖怪,是没有皮的。
只有当他们像现在的“周雨欣”一样修行了邪法,吃了人心,披上了人的皮,这些镇民才会看见他们。
“这邪法你们从哪儿找到的?”沈晏清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样的邪法,他们三人竟然也敢修行。
叶田田道:“任峰从掌柜的身上搜出来的。”
沈晏清一惊:“你们找到掌柜了?”
叶田田说:“他根本没有离开酒楼,一直被绑在四层的房间里。张久夏死后,任峰本想去张久夏的房间里搜一搜,看张久夏有没有东西瞒着我们,结果发现了被绑在柜子里已经气息奄奄的掌柜。所以张久夏才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他本来想把掌柜抓起来,那绳子绑法不对,岂料才松绑一会儿,掌柜便气绝身亡。死前嚷嚷着,等封印破除了,所有人全部都得死。”
“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我们三个本来以为只要修行了这门功法,就能明白这场幻境的奥秘。哪里知道,这邪法最要紧的关键不是资质、不是根骨,而是找到一颗契合自己的心。”
“这邪法真正的要诀,在心。”叶田田低低地哭诉起来。
“但这世上哪会有比自己的心更契合自己的,更何况,我们本就有心,怎么能换成别人的?这功法本身就有极大的缺陷,它是残诀啊!它本就不是给人类创立的残诀,是失去身体的妖怪为了寻回自己的心和皮才创立的。”
“我们以为掌柜是修行过这门功法的寒妖,谁知道根本不是。”
“我后来从张久夏的房间里搜出来掌柜的日记,他是千年前太墟天宫派来北域寻找一件法宝的道士,他待在这镇上很多年了,这只是他从太墟天宫里带出来的残诀。日记上写着他的任务‘若他还留有神志,就用此诀偷天换日移出他的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