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下是一个金笼,一个在最底下嵌了车轮的金笼子。
这里就是他曾好奇过的四灵楼。
这些人,这些还留着凡人记忆的人,这些只因为和他长得相似被困在昆仑剑宗的可怜人,他们正在因为一月的第一场大雪,在渡过他们的新年。
现在他们死了。
因为沈晏清。
因为沈晏清的胆小、心虚、懦弱,和他本来不该具有的强大。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的愚蠢。
第045章
沈晏清把火把随手丢到地上,因为地上的血,火把滚了几圈很快的熄灭了。他走回火堆的边上,随便坐在一具尸体上。他用脚尖去拨弄火,让它烧得更旺些。
要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
他杀人了。
沈晏清的心跳得很快,和刚才那种害怕的心跳,这是另一种心情。
后悔、内疚、还有些许的恐惧。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沈晏清习惯性的想要摸摸自己的额头,或者掐自己一把,来确定是不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但当他的手摸上额头,他先摸到的是自己脸上的面具。
这太可笑了。
沈晏清摘下面具放入怀里,突然地笑起来。他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带着喑哑的笑声回响。
他的双手拧住面具,负罪感让他想要摧毁点什么。最后沈晏清泪流满面地将这个面具撕碎,丢进火堆里。
情绪在两种极端中摇摆回旋,也正如同在这座空旷的高楼里穿堂而过然后回旋上升的风。
这不能怪他的,这怎么能怪他。
这不怪他。
想到最后,沈晏清终于安慰好了自己,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坚定下来。
沈晏清重新站起身,看着那团还在燃烧的火堆,他没有很多时间在这里停留。
大明峰的建平真人见他久久不来,或许会找回到问心峰,江萱也会很快知道他失踪的事情,在昆仑剑宗搜寻他的踪迹。
沈晏清在放火烧楼毁尸灭迹和灭火现在逃跑的两个选择中犹豫了片刻,权衡利弊后,他让这里的火堆继续燃烧,转身就走。
他来时是从这座宫殿似的高楼的中央御剑飞行进来的,走时沈晏清低着头准备从正门离开。
沈晏清想要走出这里看看这里究竟是哪儿,好确定一下方位,让他知道自己该往哪逃跑。可惜天色已黑,浓稠如墨的夜色将一切都掩盖的严严实实。
在四灵楼的另一侧,几个拎着食盒的杂役才从山脚下上来。
他们走得很累,没走几步就要歇会儿喘口气,这些个杂役的工作就是站在四灵楼外将食盒放在侧门上的小窗上,将这些食物递送给被暂时困居在楼里的美人们。
见已经远远的望见了四灵楼被灰色烟云掩盖的高耸尖顶,知道还有几步路就能走到,一路缄默的几个杂役在寂然过后,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也忍不住交涉谈天起来。
他们知道住在那座高楼里的人,隔着高高的楼墙,取走食盒的人,该有着旁人甚至难以看上一眼、活色生香的美貌。
——也知道这些美人是昆仑剑宗豢养起来送给凌霄真人的禁脔,没有他的释令,这里的人决不能离开四灵楼一步。
于是,当有一个人看到那条本不该有人走下来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穿着黛蓝云纹锦衣的青年男子从山上疾驰地跑下来时,这个杂役下意识地叫着了这个陌生的男子:“你是谁!”
能上四灵楼的路只有现在这一条,这人是怎么上去的?
另外几个还在歇息,打算等会一口气爬到山顶的杂役也纷纷愣住,抬头去看这人。
看见这个身穿黛蓝云纹锦衣的青年男子的脸,他同样侧过脸缓缓的看过来,一双微翘、圆而浓黑的眼睛透着冰凉的冷意,玉瓷般白净的脸上露出些许困惑。
他就站在原地,似乎在思量什么。
这些杂役离他太远,看不到他脸上的戒备,只看到他比月色还要皎洁。
这些人朝沈晏清走近。
率先叫住他的杂役,越是向他靠近,就越是紧张。像是眼前有一层又一层朦胧的雾拢住了他的眼睛,让他如坠云端、如在梦中,连说话也结巴起来。
他颤声问:“你、你是谁?是不是、是四灵楼里逃、逃出来的?”
沈晏清在短短的几个刹那,就已经想明白了。
他的脚尖转向这群穿着灰色剑服的杂役,说话的声音像是隔着虚无缥缈的烟云雾气,他很平静:“你们要上山去。”
这些人尚且处在茫然不知的状态下,甚至还在为沈晏清如山涧兰花般的美貌而惊叹的时候,一道银光在他们的面前乍现。
“噗通”地连声两下,几颗人头落地。
沈晏清想得很简单,这些人既然要上山去,那就会知道四灵楼的人都被他误杀了。
这可不行。
收起剑的沈晏清深深地凝望了地上的几具尸体一眼。
第一次是误杀,第二次就不是了。
但这是一步错步步错的必然结果,他无法选择,无路可退。
杀人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沈晏清下了山,还未走出百米。因为寒冷的缘故,天上下起了棉絮般一缕一缕大片的大雪花。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的预感向来很准确。
沈晏清在心底算过时间,他被困在这方天地里有段时间了。
说得更准确些,在他被上山以前、在他杀了那些人之前,他就已经被困在这里。
这是沈晏清第五次重复的看到这两道被山林灌木掩盖的岔路。
要知道他下山时已经换了路,本不该再路过这里的,可他再次来到了这个岔路。
在第四次再度经过这里时,沈晏清顾不得被人发现他来过这里的痕迹,他在路口的矮灌木上折下一枝树枝。
当时沈晏清捏着这根树枝,立刻掉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而现在,沈晏清借着雪光月色,将这根捏着手里的树枝放在那根被折掉一半的灌木上,完全吻合地对上了,这就是被他折下树枝的那棵树。
兜兜转转,他从未离开过这里。
沈晏清的神情变得极其肃穆,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杀了人,已被昆仑剑宗的修士察觉,设下了结界阵法,正在设局要杀他。
但这没有理由也说不通,一是他的修为在昆仑剑宗里也算不上高,想抓他还不需要如此费劲,二是沈晏清猜测在他还没杀人以前,他就已经被困在了这里。
倘若不是刻意针对着他而来,也不会是因为他杀了人的缘故。
雪下得越来越大,沈晏清越想越不对劲。
除了上山,他没有走出第二条路的可能,也就意味着是这个困住他的人想要他上山。
沈晏清想通以后,返回往山上走。
行走路过半途,那些杂役的尸体已经被大雪掩埋了一半,暗红的血映在雪上宛若点点红梅。
到了山巅的位置,再度站在四灵楼前,沈晏清更觉得扑面而来的压抑。
这栋楼是那样的高大宏伟,可墙上开得窗户却又狭小无比,这些窗子宛若漆黑夜晚中无数双的眼睛。
如果从墙上密密麻麻的窗口涌入的风足够得多,做成环形的院子中间由于格局的缘故,这些风会在院中盘旋成一股旋转上升宛若狂龙的风波,足以将这座高楼彻底得摧毁。
在这样时风时雨的山巅,建立一座这样模样的高楼,显然是不适宜的。
沈晏清撞开被风吹得关上的大门,他的眼睛已经很适应黑暗了,即使不需要亮光,也能看到垒在地上的尸体,一具、两具、三具……数到第七具尸体时,沈晏清顿住,这里已经不是一开始的四灵楼了。
他杀的人没有那么多。
沈晏清抬起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火光,“呲”地一声,火光爆开的声音,那堆本该已经因为寒冷烧干了木柴就自动熄灭的火堆,重新亮起。
影子摇晃,火光同样摇曳。
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在火堆的一旁,坐着个人。
他低着头,似在喃喃的低语什么听不清的话语。
沈晏清提着剑小心翼翼的向他走近,才听见这人正低声如兽吼般呢喃着:“杀,不杀,杀,不杀……”
当沈晏清想要后退的时候,已经迟了。
这人已经缓缓的转过头,看向了他。
在视线相对的瞬间,沈晏清看到了一双混浊的眼珠子,血丝布满这人的眼白。暗红色的肉与黏糊糊的血迹覆盖了他的浑身,分辨不出面目与来历,就像是从刀山火海里爬上来的厉鬼,这几乎已经不是人了,更像是一个被剥了皮的怪物。
这还是个疯到神志不清的疯子。
他嘴里的自言自语也停在了“杀”字,声音骤然变得嘹亮高亢起来:“杀!”
疯子的双手扑进火堆中,抽出火堆底下的一把断刃。
修仙界的身法难以捉摸,他以鬼魅般的身法冲着沈晏清扑来,沈晏清翻手挡下他的攻击,已经心中有数,他走不出这个岔路的缘由该是这个疯子的缘故,但他看不破这疯子的修为,于是猜测疯子的修为要比他高。
四灵楼的格局与铸造都如此离奇,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疯子的缘故。
它的本身便是一座四灵阴阳阵,沈晏清杀了人,便是破了阴阳平衡的道法,于是这个疯子被放了出来。
只是为什么是他,那些杂役日常出入为四灵楼里住着的人送食物,四灵楼内本身就有人存在,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挑他。
疯子的断刃速度越来越快,沈晏清躲避格挡得吃力起来,这到底不是野狼凶兽和那些修为比他低的人好对付。他被这疯子出招的速度压得透不过气,知道与疯子说话是没有道理的,也不敢转身将脆弱的后背让这疯子攻击,却见到这疯子突然停下。
他像是仔细地看清了沈晏清的脸,惊喜的说:“你竟还活着?”
仿佛那个刻意设阵困住沈晏清不让他走出这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晏清有些困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随即,这疯子癫狂地笑起来:“好!好啊!你没死可就太好了!你不死,他就要死喽!!!”
笑过后,疯子似乎恢复了些神志,他嗓音沙哑:“今夕何年?”
沈晏清警惕地看着他:“永平二十八年。”
疯子一愣:“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我躲在这里已经有几百年了吗?”
他手里的断刃缓缓放下,他茫然的环顾四周:“这是哪儿,是昆仑山吗,外头还下雪吗?”
“不是昆仑山,这里是太华山。”沈晏清回答道。
这疯子来历诡异,又是在这昆仑剑宗内,恐怕这事不简单。昆仑剑宗虽是正道门派,但私底下的龌龊事恐怕也不会少。沈晏清无心掺和这些破事,但这疯子不让他走,他也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和这疯子搭话。
疯子又问沈晏清:“你是哪一派的弟子,是掌门叫你来这找我的吗,他是不是相信我的话了?我能出去了吗?”
见这疯子似乎能说上话,沈晏清试探着问道:“前辈为何要躲在这?”
这个问题不知道哪儿触及到了疯子的禁忌,他猛地看向沈晏清,那双混浊的眼睛迅速赤红起来,他眼中流露出肉眼可见的惊恐。
疯子冲沈晏清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沈晏清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向前挪动了两步,这疯子凑到沈晏清的耳边,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腐臭血腥味,他屏住呼吸,这疯子却在耳边惊声尖叫起来:“——因为昆仑山里有妖怪!!!”
地上的火堆猝然爆出一阵火光,他手中的断刃变长化成一道完整的长剑,狠狠地往下压,一剑斩进沈晏清左侧的臂膀:“妖怪,有妖怪!师妹、师弟,死了,都死了!!!”
这疯子根本没法交流。
顿时沈晏清左臂鲜血如注,他不敢游神,只能趁着这个机会,用自己右手握着的惊鸿剑狠狠地冲这疯子砍去。
这疯子并不躲闪,直挺挺地受下了沈晏清的这一剑,半个身子都被折腰砍断,他松开手倒在地上,可他的上半身还在哈哈大笑。
这并不是真实还活着的人,这是一道嗔念,一个恶鬼的嗔念。
苟延残喘的一道嗔念。
从这疯子的疯言疯语里,并不难推测出,他应该是生前就这副模样的被关进了四灵楼里。只是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晏清深觉自己莫名倒了大霉,冤枉的被卷进昆仑剑宗的破事里。
迟来的巨痛让他眼前一片花白,他跪倒在地上,拔掉肩膀上的断刃,那道恶鬼的嗔念已经消散,留一张轻飘飘的纸飘在空中,然后落在地上。
沈晏清左侧肩膀上的血流不止,在地上流出一个小血泊,那张纸的一角就这样落在这个血泊里,晕开的血迹将这张纸上的部分字迹染得模糊。
他没有这个功夫待着看这张纸上的东西,知道自己该趁早离开四灵楼。
沈晏清因为这个恶灵的缘故,在四灵楼里耽误了不少时间,恐怕江萱已经开始找他了。
若是杀了人的事情再披露出来,恐怕是真的会没命。
沈晏清将这张纸拾起,胡乱塞进怀里,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他越往外走,意识就越是模糊到了极点,最后走出四灵楼时已经失去了力气倒在地上。他还想往外爬一点,最好是滚进什么草堆里,好让那些来收拾残局的人,不要那么快的发现他。
可惜他的那点力气只是让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
大雪覆盖了他的身体,他呼吸的速度越来越慢,心跳得越来越慢。
沈晏清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
沈晏清睁着眼睛,看从天空飘落下来的茫茫大雪。在濒死的幻觉中,漫天的雪与皎洁的月色糅杂在一起,叫人几乎分不开天地的界限,依稀只能见到在矮矮的天幕下,是一轮泛着银亮光泽的月亮。
在凛冽呼啸的风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此起彼伏的嚎叫。
沈晏清仰起头,彻骨的寒冷顺着他被雪浸湿的衣衫往里钻。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飘散落下的雪花突然一窒。接着是一道亮彻天地的光,从远处飞来的一道剑光。
高楼也好、大雪也罢,灰蒙蒙的黑夜,冰冷的月光,都在这浩然的剑影中付之一炬。
这是一位从远方踏月而来的剑客,他手上拿着什么,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被冻得即将濒死的沈晏清,只是进了四灵楼。
片刻后,他又走了出来。
这是谁?
沈晏清歪着头倒在即将全然淹没他的雪堆中,迷迷瞪瞪地眯着眼睛瞧这位剑修的背影。
可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看见剑客素白道袍衣角的血和他脚上那双烟墨色的靴子。这人没有发现他,要走了。
一片硕大的雪花盖在沈晏清纤长的眼睫上,盖住了他视线的最后一线光亮,沈晏清闭上眼。
冷到沈晏清觉得比起直接被冻死,他宁愿被人发现然后关押起来等着秋后问斩,这样至少还能再多活几天。
在求生的本能下,沈晏清挣扎着呜咽了一声,像极了一只在倾盆大雨后被冻到僵硬的幼崽垂死时的哭叫。可什么也没发生。
就在沈晏清的意识即将混沌地陷入黑暗前,他恍然觉得自己身上好似一轻,正当沈晏清以为这是灵魂出窍的错觉,温热的指腹抚去沈晏清脸上的积雪。
沈晏清吃力地挣开眼睛。
那名剑修去而折返,正半跪在地上看他。
剑修握住沈晏清的手,搂抱着他,与他一同陷在雪堆里。他们的视线久久地交缠在一起,靠得也越来越近,鼻尖相碰。
沈晏清的目光迷离,看见这名剑修右侧的眼尾下,长着一颗很小、棕红色的痣。李煦的眼睛下面也有一颗小痣的,是李煦吗?
是李煦的话就好了,沈晏清乖乖的张开嘴,任由他的呼吸被人随心所欲的掌握着。
漫天的大雪还在继续下。
像是清亮通明的月色,轻轻地落在剑修的肩上,覆盖在沈晏清的头发丝上。
几十步外,附在江萱身上来找失踪沈晏清的谢璟听见了落雪的声音,那绒毛似的雪似乎落在他的心上,他如遭雷劈般地止住脚步,那片茫茫的雪后有什么呢?
谢璟不敢去想。
他的脚步从未如此沉重过,就好像不是他自己想要停住,而是别的什么、是地上的雪黏住了他的脚,让他一步也抬不起来,一点儿距离都走不动。
明明、明明他已经这么近了,凌霄为什么不停,凌霄为什么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还是凌霄已经知道了他在附近,却不想停?
无论是哪个原因,全都无所谓了。
沈晏清肩膀上的肩上被冰雪冻住,已经不那么疼了,他被冷得蜷缩在凌霄真人的怀里,脸颊上浮起一层薄红,无意识地迫切想要与凌霄靠得更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