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垂着眼却并不说话,他明明是跪在地上、将额头几乎贴在地面的姿势,却依旧背脊挺直。
半月前,他还是连中三元,人人艳羡敬佩的状元,不过几日接连遭遇了锒铛入狱、至亲被斩而他侥幸存活的人生大变,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胸口存着一口气,上不去咽不下罢了。
跟着沈晏清的太监踹了李煦一脚:“懂不懂规矩!小淮王在问你话呢!”
沈晏清往前走了几步,他的目光停留在李煦的桌上,上面压着一张的新纸,才写好没几日。
是内正司新做好的奴籍,这本来该是李煦送到沈晏清的房里让他过目的,可现在沈晏清自己来了。
纸上签名的字样工整隽永,端正的写着“李煦”二字,沈晏清却看得很不顺眼,他抓起笔打算给李煦改一个名字。
跪在地上的李煦顿了顿,他回答之前沈晏清的问题:“这是阴沉木的味道,阴沉木磨成粉掺进药汤中当作药引的气味。”
还没下笔的沈晏清回头:“药引?”
他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你得了什么病,要喝药?我不喜欢病怏怏的药罐子。”
李煦说:“没病。”
李煦平静的说:“不过是小的时候,有一个道士从我家门口经过,说我是天生早夭的命理,要我喝这药汤续命。这事本就信不得,是家中长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谨慎的叫我听从这番话,因此长年累月的延续了下来。”
沈晏清已经趴在了李煦的桌上,他握笔的姿势很难看,像是在抓着笔画画:“那你还要继续喝吗?”
李煦说:“不用了。”
“那就好。”沈晏清很满意他的这个回答,更满意他为李煦奴籍上写的名字。
他年纪还小,认识的字并不多,故意忘记写上“煦”字下面的四点,就当这是他新造出的字。
不会有人说什么,也没人敢说什么。
旁边的太监很会看人脸色,机灵的打开了桌上一盒新的印泥。
沈晏清将自己右手的拇指在红色的印泥里蹭了蹭,然后摁在了李煦的奴籍上,吩咐旁边跟着的仆从:“送去内正司吧。”
“他是我的。”
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即使过去了那么久,当沈晏清回忆起来时,他仿佛还能看到当时跪在地上的李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额角因为忍耐的怒气而暴起的青筋,和他攥紧的拳头。
李煦的指甲几乎都要抠进皮肉里。
沈晏清自然是看到了,他笑嘻嘻的问:“怎么,你恨我了?”
李煦低着头:“我没有。”
十四岁的沈晏清才不管他到底有没有,他不在乎。
天底下爱他的、恨他的,他都不在乎,反正他自己过得舒心畅快就好。
回忆暂且停在这里,因为在给沈晏清擦脸的江萱看出他神态不对,她转身一边在热水里洗毛巾,一边问:“想什么呢?”
沈晏清茫然的眨了眨眼,他想着有些心虚,这件事他本来早就已经想不起来了,可偏偏又想起来了,还记得那么细——
于是,沈晏清用手托着腮撑在卧椅的另一侧,开始不断纠结的回忆当时李煦的神态。
有些患得患失的想,李煦到底恨不恨他。
不喜欢李煦的沈晏清是不在乎李煦恨不恨他,可他后来喜欢了,就在乎了。
这怎么能怪他呢,对吧。
沈晏清想,即使李煦当时是恨的,那后来呢?
不会还恨着他吧?
还没想明白,江萱见沈晏清魂还没回来,声音大了一些:“和你说话呢。”
沈晏清回过神,他知道自己不能和江妈妈说李煦的事情。
他能和白衡说,是因为白衡是天清门的人,白衡以为他是个金丹修士砚青。金丹修士在漫长的修炼途中认识一个叫李煦的天清门小剑修,是再正常、不会让人起疑的事情了。
但是江妈妈不一样,江妈妈知道他不久前还只是个东海来的炼气小妖怪,他的身份还是由江妈妈经的手。被她知道,恐怕会起疑心。
沈晏清撒了一个不算谎的小谎:“我刚刚在白衡的马上,闻到他身上有股药的味道,但是想不起是什么药的味道了,所以一直在想。”
“哦。”江萱说:“你想这些做什么,白衡是天清门的世家公子,身上的药味要么是什么天材,要么就是什么地宝,少想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还是好好想想,等会玄都的大人来了,我们要怎么交代的好。”
玄都过去的人死了个精光,这事不好交代。
江萱已经急死了。
她一个晚上就干着急的在房间里踱步,外面下了一整夜的雪,亮得离奇,太阳才出来一点,就比以往灰蒙蒙的早上都要亮得多。
江萱喃喃自语:“这场雪要是早些下就好了。”
若是早些下,玉绥湖上结了厚厚的冰层,他们从冰上过,也就不会再发生被野兽围堵的惨案。
江萱本想和沈晏清感慨几句,一回头,才发现,沈晏清早就抱着剑睡着了。
她想着经历了那么多,沈晏清确实累了,想睡会儿就让他睡会儿。
卯时时分,沈晏清和江萱暂住的那间客栈门被人敲了三下。
还来不及叫醒沈晏清,江萱形色仓皇地扑过去正准备打开门,门已经自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个穿着一身红衣的男子,腰间没有别着剑,倒是挂着一把折扇,风姿飒爽,一副正气的英武模样。
江萱知道这应当就是玄都派来处理这件事的大人物了,她跪下行了大礼,见来人就站在门口不动,知道他在等着沈晏清。
她想解释一二:“昨日事发突然,砚青累了,撑了一夜,刚闭上眼歇下,我这就叫他过来给大人请安。”
沈晏清其实已经醒了,他做了半宿的梦,心中惆怅而惘然,想再次见到李煦的心情怎么也抑制不住,以至于如今醒来还有些恍惚。
第041章
玄都派来的这人名叫尹玄,他笑着回应江萱的话:“这倒不必,我与砚青同属玄都的金丹修士,没有他要来拜见我的道理。”
他早就在尹澜口中了解了些事情的真相,此次领了任务前来,只因为他好奇这“砚青”的长相是否真的如同传闻中的那样与沈晏清一模一样。
往前走,绕过屋内的玉屏风,他首先看到的是沈晏清怀里的剑。
这把三尺有余的长剑通体莹白,看不出品阶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注意到尹玄的目光,沈晏清理直气壮有带点洋洋得意的炫耀:“这把剑,谢璟已经送我了。”
白纸黑字写的:惊鸿赠予砚青。
一点儿都不能抵赖收回。
尹玄有些惊讶:“你竟然已经打开了。”
视线在沈晏清的脸上游离了一阵,他饶有趣味道:“果真是如画像般一模一样。”
说话间,他抽出他别在腰间的那把折扇,再缓缓的展开,尹玄将自己的手伸进这把折扇中,缓慢地抽出一个长而狭的匣子。
与先前放在沈晏清马车中央、装着剑的匣子是一模一样的。
尹玄说:“尊者的吩咐,等我来了以后,如果发现先前的匣子还是完好无损,那凌霄真人的生辰礼就是你手里的这把剑——”
“如果这个匣子已经打开了,就将这个生辰礼换成我手里这个新的。”
这件事先前沈晏清没有细想过,他现在有些困惑:“谢璟怎么知道我会打开匣子的?”
如果不是凶兽围攻,沈晏清绝没有那个胆子敢打开要送给凌霄真人的生辰礼,他距离自己获得新身份去找李煦的梦想仅差最后一步,依他现在胆小怕事的性子是最不敢多生事端的。
——而且匣子里放着谢璟亲手写下的字条。
说明他肯定沈晏清会打开的。
尹玄没有回答沈晏清这个问题,只是微妙的默认:“只要他想,没有做不到达不成的。”
“化神尊者的威能,不是你我能妄加推测的。”
沈晏清或许没有明白,但是一旁的江萱几乎是瞬间想起了玄都队伍里那些已经被凶兽吞噬干净的魔修。
魔修的修行与山灵精怪的修行很类似,所以玄都向来都是妖修与魔修混居的,有些魔修修行的功法更是与一些妖修触类旁通,对一些靠吞噬同类来获得修为的精进的凶兽来说,这些魔修都是十全的补品。
他们或许自己不知道这一点,因为这些功法上少有提及这些弊端,他们也不会在意。因为这是极端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件,谁能想到会有一队伍修行这类功法的人聚集在一起呢?
现在这些魔修已经被凶兽群吞吃下肚,再也找不到证据了。
就算白衡没有离开,这些人安分守己的驻守在营地中,也依旧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白衡离开了更好,有他在,这些凶兽成不了大气候,沈晏清也不会落入需要自保的绝境。
“天清门的白衡会认下所有的罪责。”尹玄慢悠悠的说:“接下去的路上再不会生出事端来了。我与你们一道去,等生辰礼开始,你们二人留下,我中途返还回玄都。”一切都会按照计划进行。
窗外的雪还在下。
天地一片茫茫,亮得出奇。
等出了玉绥山,果然没几天脚程就能到得了太华山。
太华山脚就是远近闻名的修仙城镇,昆仑剑宗的人早早候在那里等着接应。
昆仑剑宗的人多是道袍锦衣的穿着,却不如天清门的道士正统,他们腰间人人配着一柄剑,是以剑道闻名天下的大宗。
江萱给沈晏清戴上了一个新的蓝色鬼神面具,他俩下了车,跟在昆仑剑宗的人后头往山上去。
太华山脉由三座主峰,都极其的陡峭,又极高。
这里洞府楼阁并不像玄都那样由一座错综复杂的角楼聚集在一起,而是分布得极其散乱。谁也不会知道在云雾缭绕、青山密林的深处,是不是居住着一位曾经纵横天下的剑修大能。
太华山脉是剑修的修行圣地,越往山峰上走,越是会觉得举步艰苦,修为和法力也会使不上劲,这些缺心眼的剑修管这个叫磨砺心性。
从前沈晏清没少在这上面吃苦,现在凭着客人的身份,和金丹的修为,倒是少了这一层拷问,走得健步如飞。
凌霄真人的生辰宴礼在十二月的二十八日傍晚开始,照以往的习俗,该是在太华山脉的主峰乌霞山上举行,如今远远看去,已经见到主峰上来往匆忙的仆从弟子正在积极的筹备着这件事。
沈晏清现在爬的这座山名叫问心山,远道而来的客人都居住在这座山峰上。
他们要在问心山上住上个小半月,这场为凌霄真人庆生的生辰宴礼才会开始。将人带到后,领路的剑修就要走了。安置沈晏清的住处是一座竹苑,用竹子编成的小阁楼,主屋外有两间小耳室,是留给江萱和尹玄住下的。
重游故地,沈晏清心里感触万分,可他站在问心山峰四处寻觅,却好像没有看到自己曾经居住过的万华峰。他记得这两座峰离得不远,该是能看到万华峰的才对。
沈晏清本不想多嘴去问昆仑剑宗的修士的,是昆仑剑宗的道士一个筑基修为的剑修,他正要走,见沈晏清正在探头寻觅,知道许多客人依旧对这宗香|艳往事的兴趣盎然,他对沈晏清解释道:“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大典出了事,从此万华峰被移走了,不在此处。你见不到的。”
被谁移走的,答案不言而喻。
沈晏清从山峰往下望,看到了茫茫的大雾。
第042章
沈晏清觉得凌霄真人应该没有那么的喜欢他,毕竟只是一见钟情的惊鸿一瞥,他们的感情也谈不上有多深厚,一个见色起意,另一个只把凌霄当替身看。
若有人说凌霄真人对他痴心不改百年之久,别人信不信暂且不提,沈晏清自己就头一个不信。
更何况——
他死的那天,因为事发突然,桌上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收拾。
现在,那些不该给凌霄看到的东西,想必早就已经被翻了个遍。
别看凌霄表面上这样的怀念想他,闹得整个修仙界都知道昆仑剑宗的剑尊是个痴情种。
若是他得知戏弄了他的沈晏清还活着,第一个会杀了他的恐怕就是凌霄。
沈晏清低头看着深山的弥天大雾,觉得凌霄移走万华山应该还有更深层的意味。
昆仑剑宗的小剑修先行告退,留下沈晏清等人留在山上等待着生辰礼的开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中途天清门传来消息,如尹玄猜测的那样换了人来昆仑剑宗。
天清门的宾客离着他们不远,沈晏清远远的见过领队的金丹修士一面,与白衡不同,是个胡子有些花白、中年男子的模样。
白衡挨了罚,因为此次他擅离职守,被贬去了寒窟磨砺心智。沈晏清觉得白衡有些可怜,尹玄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道:“是该磨一磨。”
在江妈妈的口中,沈晏清才知道尹玄如此不喜欢的白衡的原因。万宗会上尹玄被白衡狠狠压了一头,他不恨才怪,尹玄牙痒痒的说:“若不是元婴之下难以上擂台,尹澜来了,看还有他什么事。”
沈晏清不理会他,专心致志的祈祷尹玄什么时候能滚蛋,凌霄什么时候会让他出去自力更生,他再什么时候能用他的新身份去找他的李煦。
每天夜里,沈晏清都会想他该如何与李煦相见,他想自己会见到李煦错愕的表情,到时候他要再软声软气的和李煦解释他不是沈晏清。
沈晏清想了五六七八个开头,不过每一个都不是很如意,入睡的速度倒是很快。
半月时间眨眼即逝,等到凌霄真人生辰礼的这天,山林里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红霞漫天,如此美景一点都不辜负乌霞山的盛名。问心峰与乌霞山间没有桥梁,也不能御剑而飞,若要过去,只能重头再来,先下山,再从山脚老老实实地爬到乌霞峰顶。
这样繁琐且无用只为追求意义的事情,也只有这帮剑修干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尹玄仍旧执拗的叫他戴上面具,不过将他的那个蓝色山神面具,换成了一个黑色、有些狰狞的山鬼面具。本来沈晏清不肯带的,但尹玄说这是永乐魔尊的安排,这才只好戴上。
毕竟是顶着玄都的身份代表着永乐魔尊的威名,昆仑剑宗的人将沈晏清安排在了靠近主位的位置,但离着最主位的位置还有些距离。
瞧见主位,沈晏清久违的有些慌乱,表面上是气定神闲地坐下,其实心怦怦直跳。
江萱只有筑基修为是没有资格上宴席的,尹玄坐在沈晏清的左侧,知道他心慌也不与他搭话。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尹玄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沈晏清不要说话。
在煎熬的等待中。
吉时到了,两侧的玄钟无风自动,发出悠久的长鸣。
宴席两侧身穿长袖轻薄粉红舞衣的侍女鱼贯而入,为宴席上的贵宾呈上太华山脉独有的珍馐美馔,随后又在殿堂的中央起舞。一舞方毕,这些人还未退下,丝竹管弦便悠扬地响起。
一轮接着一轮。
主位始终是空着的。
沈晏清终于明白,凌霄真人是不会来的。
这也很常见,他向来随心所欲,不来也很正常。
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是因为带着面具的缘故,什么也吃不到嘴里。金丹的修为倒是让他不觉得饿,就是嘴巴馋得紧。
听见玄钟再度奏鸣,已是二十九日了,这些乏味的歌舞演奏与美味佳肴终于结束。
接下去才是这场宴席的重头戏。
各门各派要一样样地呈上他们献上的生辰礼。
比起先前的歌舞,沈晏清还是比较好奇这些人会准备什么礼物。于是,支起身子,探出头去看。可惜呈上来的都是一个个黑木样子的大箱子,也没有人像拍卖会那样挨个报。
沈晏清倒了胃口,重新慵懒地坐回去。
就在这时,太墟天宫送的礼物呈上来了。
因为明鸿君出关的缘故,太墟天宫与昆仑剑宗的人闹得很不愉快,已经是到了几乎势同水火的地步。这次凌霄真人的生辰礼更是没有派出一个人前来祝寿,这也能够理解。
沈晏清还以为太墟天宫不会送礼了,没想到到了最后一刻,他们还是把东西送了过来。
被十匹骏马拉着的是一个被巨大红色幕布罩着的车架,谁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马车拉进来的时候,幕布下的东西很安静。
以沈晏清对明鸿君的了解,他知道明鸿君焉儿坏,凌霄真人生辰,他不来搞些破坏来报夺妻之仇,已经算他宽宏大量了,想必送来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赶车来的太墟天宫道士还没走。
他站在马车的另一侧,冲空空的主位上鞠了一躬,脸朝着主位,话是对昆仑剑宗的剑修说的:“车里的是活物,可要提醒你家剑尊看了,免得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