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时维迟疑。
“怎么?”
孙时维看向周元瑢的手:“周大夫,您先把砚台放下。”
周元瑢低头看去,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帐篷里的砚台拿出来了,分量还不轻。
“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他,你叫他过来。”周元瑢将砚台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是。”
孙时维一阵跑,从田埂中间的小路上穿过去,在众官员关切的目光中,跑到武王殿下的马车边,同武王殿下说了两句话。
武王殿下从马车上下来,抬眼往这边看了一眼,看见周元瑢也在看他时,方才相信了孙时维的话,立刻健步如飞地走上田间小路,很快便走到了工地营帐这边。
孙时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然比武王殿下慢了几步。
“元……周大夫,你找我?”魏玄极眼巴巴地望着周元瑢。
“不错,”周元瑢深吸一口气,“如今灵渠工程已经竣工,很快就要开闸放水,你带来这么多人在工地上,很危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他们不是我带来的,”魏玄极委屈,“我叫他们不许靠近工地,不许影响周大夫的工程,但是他们一定要在官道上站着,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封闭官道,就为了一己之私,你说是吧,周大夫?”
周元瑢被魏玄极噎住,气得笑了:“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还是我的错了?他们不是来看你的么?你不来,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我想见元瑢哥哥,总不能为了他们就不来。”魏玄极一脸坦然地说道。
周元瑢皱起眉头。
“抱歉,一时情急,”魏玄极改了一个称呼,“周大夫。”
因为不想显得太亲近,所以周元瑢只许魏玄极在人前叫他周大夫,以前魏玄极的身份还没有曝光的时候,他还能很好地恪守这一点,现在,魏玄极的马甲彻底掉光了,反而开始频频出错。
周元瑢怀疑,他是故意的。
“武王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来找我么?”周元瑢问道。
“因为你……生气了。”魏玄极偷偷瞟他,“我错了。”
“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周元瑢道,“你记得我让周元琦给你传的话么?”
“……因为不想让我们两个的流言传得天下皆知。”魏玄极垂下头去。
“对了,就是因为这个,”周元瑢看了他一眼,背着手,从他身边绕过去,往前走了两步,和他拉开一定距离,方才继续说道,“你现在身份敏感,应该考虑自己的名誉了,否则,你以前做的那些努力,很可能会功败垂成。”
周元瑢虽然气魏玄极向他隐瞒身份,但小皇子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就从沉没成本上来说,他也没法看着小皇子把自己好不容易赚到的地位又白白丢掉,既然大皇子已经倒台,现在就是小皇子登上太子之位的最好时机,只要这一步走对了,往后都会是顺遂的,至于说亡国昏君那劣迹斑斑的历史走向,周元瑢相信,经过他亲手调教的小皇子,不至于再重蹈那个离谱的覆辙。
所以,这个关键的台阶,一定要迈上去,迈上去以后,再说其他。
听到周元瑢关怀的话,魏玄极重新抬起头来,眼神熠熠发亮,紧盯着周元瑢的背影:“元瑢哥哥,你是在担心我吗?”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不要叫,那个称呼。”
“好吧,周大夫,”魏玄极又问了一遍,“你是在担心我吗?”
对于魏玄极的执着,周元瑢已有领教,想从他那里糊弄过去,十分困难。
周元瑢“嗯”了一声。
魏玄极容光焕发。
“我的确担心你,魏玄极,我不是一个不求回报,一味付出的人,仔细想想,我为了你付出良多,不管最初的原因是什么,事实已经如此,所以,我希望你以后能走到足够高的位置,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更好地回报我,我也不求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只要让我和我们家的人平安顺遂,能过上不受人指点的日子就行了。”
周元瑢背对着魏玄极,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他不知道这个游戏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万一持续一辈子呢,万一要在这里活够100岁才能回去呢,为了以后考量,周元瑢肯定希望能有个铁靠山作为保障。
不过,如果小皇子真的没有回报什么,周元瑢也不会介意。
当然,后面这半截,他是不会告诉魏玄极的。
他此刻说出这样功利的话,所为的只是打消魏玄极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念头。
经过这些天的思考,周元瑢已经从最初被蒙骗的气愤中缓和过来,谁没有一点秘密呢,小皇子有自己的考量,没告诉他真实身份,也不是不可饶恕的行为,毕竟周元瑢自己也……有另外一个马甲。
令他无法面对魏玄极的,不是气愤,而是另外一种古怪的情绪,说是惭愧也好,尴尬也罢,任谁放在他这样的情景下,也会不知所措。
一方面,周元瑢一直是用对待小孩的态度对待小皇子的。
另一方面,周元瑢对二皇子……在经历武王府中的做戏之后,实在没有办法坦坦荡荡,他的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放任这种情绪发展下去,再加上魏玄极东撩一下西撩一下的暧昧态度,周元瑢怀疑自己迟早得沦陷。
他已经开始变得不正常了,从门缝里偷偷看魏玄极,早上起来想到魏玄极会来接他就很高兴,看不到魏玄极的时候会失落,就连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都会反复回想两个人相处时亲近的样子。
现在,突然之间,告诉他,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以前种种暧昧情愫,回想起来,就是一头冷汗,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要让他在明知道魏玄极是小皇子的情况下,还跟魏玄极继续接触,让流言蜚语传得满天飞,他做不到。
就连魏玄极跟他说话时,往常让他心动的小动作,带着点央求的小表情,周元瑢都会联想到小皇子这么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简直太可怕了,他会想报警抓捕自己。
周元瑢是个很迟钝的人,想让他产生感觉很难,必须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可是,想让他失去感觉却很容易,一秒下头,绝无留恋。
魏玄极,做到了。
魏玄极怔怔地望着周元瑢的背影。
他忽然感觉,本来已经变得亲昵可爱的元瑢哥哥,好像又变回了那个高冷的仙人,嘴巴里说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想听。
“元瑢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气我放任这些流言传播,什么都不做?”魏玄极慌乱地说道,他想去碰一碰周元瑢的手,却被周元瑢很快躲开,周元瑢回过身,提防地看着他,魏玄极感到自己的心里像是被扎进了一根冰刺,血液都跟着变凉了。
他本以为,周元瑢会生气一段时间,然后,就像二哥说的那样,元瑢哥哥嘴硬心软,终究还是会原谅他的,他们两个会和好,会和以前一样。
不管是小皇子,还是武王,单方面和周元瑢的关系都很紧密,不论哪一个,周元瑢都不会舍得撇下。
为什么两个加起来,双倍的紧密,元瑢哥哥却反而生疏起来了呢,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生疏,是一下子降到冰点的那种。
魏玄极很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眼前这个人。
“元瑢哥哥,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魏玄极手足无措地问道,他的眼睛都因为着急而充起血来,英气的脸庞染上疯狂之色,“除了让我离开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周元瑢被他着急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双手又被青年紧紧攥在了手掌之中。
“你……”周元瑢后退一步,下意识往官道上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无数的大小官员都垫着脚、探着头往这边看,在众目睽睽之下,魏玄极的动作显然坐实了两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周元瑢想把手抽出来也来不及了,为什么魏玄极就从来都不听他的话呢,一定要把事情搞成这样,周元瑢说话间也带上了气性,“好啊,只要你消除掉这流言蜚语,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之间只是君子之交,并无其他,我就原谅你!”
魏玄极愣了一下。
周元瑢以为他会知难而退,至少先把手松开。
没想到魏玄极不仅没有松手,还自信满满地答道:“只要我做到了,元瑢哥哥就会原谅我,我们之间还像以前那样的相处,是吗?”
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他,就他们这样手拉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个没完的状态,怎么看都像是要公开出柜了吧,这样来一遭,还能消除流言蜚语,重新找回君子之交的风评吗?
“元瑢哥哥,你真的,说话算话?”魏玄极又急急地催促起来。
看着这样志在必得的魏玄极,周元瑢反而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短暂地忘记了魏玄极干过的缺德事儿,以及当下被握在对方炽热手掌之中的双手。
“嗯,我说话算话……可是,你要怎么做?”周元瑢望着他。
“你等着就是了。”魏玄极扬起唇角,左边脸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自那日魏玄极来工地闹了一番之后,他还是行事如常,没有任何想要澄清谣言的动作。
周元瑢都要怀疑他是在耍自己了。
然而,到了灵渠验收完毕,皇上批准开闸放水的那一日,情况却忽然起了变化。
魏玄极换上一身威风凛凛的亲王常服,来到河堤之上,在众官员的簇拥之下,走到距离放水口最近的地方,紧紧地握住了周元瑢的手,面带赤诚,语气热忱地说道:“周大夫,今日就要开闸放水了,修建灵渠这样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工程,必将名垂青史啊。周大夫之才学,令本王心生倾慕,恨不能夜夜与周大夫抵足同眠,将这工程之事说个痛快!”
周元瑢一脸迷惑地看着魏玄极,他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可是,环绕在他们周围的那些官员,却一个个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还扭过头去,纷纷地议论起来。
“你看,我就说嘛,武王殿下和周大夫都是忙于正事的人,怎么可能是那种关系。”
“就是,这么多天看下来,两个人共处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灵渠工地了,谁会在工地上谈情说爱啊!”
“早就知道了,都是大皇子为了毁坏武王殿下的名誉,才传出的谣言!如今灵渠开闸放水,周大夫又立下一项大功,给武王殿下脸上添了光彩,看谁还敢传周大夫是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攀附上武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红包掉掉。
官员们纷纷的议论飘进周元瑢耳中,他愕然地望着魏玄极。
年轻的武王脸上泛着热忱的笑容,衬着他本就英俊的容貌毫无违和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圣君明主一样。
周元瑢不由得回忆起历史书上那些求贤若渴的君主们,他们一旦遇到一位人才前来投奔,都会摆出非常积极的姿态,比如说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出来迎接人才,比如说拉着人才畅谈通宵,两个人盖着一条棉被睡觉……如此种种,哪一个不比魏玄极和周元瑢两人之间的关系腻歪?
相比而言,他们两人只是在工地上说说话,拉拉手而已,可以算的上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了。
周元瑢醒悟过来,原来魏玄极打得是这样的算盘,怪不得他先前一点不着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周大夫,现在是否开始开闸放水?”孙时维分开人群,挤到周元瑢近前,大声询问道。
周元瑢回过神,看向孙时维,收拾起混乱的思绪,道:“可以开始了。”
“是!”孙时维面上有几分激动,显然,他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看到孙时维这样以工程为重的态度,周元瑢不由得有些惭愧,他把手从魏玄极手中抽出来,向泄水口旁边修建的观景台走去。
魏玄极见状,也跟了上去。
远处传来传令官们一声高似一声的号子,他们把信息传递到把手河道闸口的工匠那里,忽然间,大地隐隐地震动起来。
仿佛有蛰伏在大地之中的巨兽,正缓缓地苏醒过来,它抬起脊梁,积蓄着浩大无穷的力量,对它来说,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引起大地的震颤,而现在,它就要从那道巨大的闸门中被释放出来。
“开闸——放水!”
“闲杂人等——回避——回避!”
巨大的石门提起,如小山般喷射而出的河水瞬间流入接引槽,三条巨龙般的水柱奔腾而出,争先抢夺着灵渠河道。
站在观景台周围,本来在围观武王殿下和周大夫说话的官员们,这时纷纷抬起头来,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自然伟力形成的奇观,令他们感到自己格外渺小,这种无力抗拒的千钧之势,就在眼前展开,每个人都感到恐惧,大脑有短暂的空白。
随即,他们看到,那桀骜不驯的水龙从石门中泄出之后,规规矩矩地流入到工匠们挖凿的灵渠河道之中,经过几段水波激荡之后,便渐渐平静下来,化作平稳而澄净的白练,在天空下笔直地延伸向远方的原野。
那是通往京城的方向。
众人惊叹着、欣赏着这自然伟力被人力束缚、控制并加以利用的一幕,心中纷纷升起敬畏之情,甚至有些只在官署方寸之地转圜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红了眼眶,原来同朝为官,他们的一些同僚已经在做这样惊天动地的伟业,而他们呢,还在每天重复着一样的鸡毛蒜皮,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原来这才是灵渠。”魏玄极注视着浩荡奔流的河水,如何规规矩矩地被束成一股,按照设计者的心意,通往京城,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他无法和先前他在灵渠工地上看到的那些杂乱无章的细致末节联系起来。
一开始是写在草稿纸上的线条和数字。
后来变成了奏折,用一些看起来很漂亮的字句去形容它的好处,想象中大约是护城河那样的东西。
再后来,工程正式动工,看起来似乎和其他工程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把地面挖开,挖出一条又一条深沟,乱七八糟的石材堆放满地,每天都在尘埃弥漫中,看到许多条壮实的后背垂向土地,不断重复着相似的动作。
灵渠工程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大约是用炸药炸小山丘,魏玄极跟着周元瑢去参观过一次现场,那轰隆隆的震响、火光四溅的视觉效果,都十分激动人心,魏玄极忍不住想,如果把炸药改造之后,应用战场,效果一定非常之好,至少在攻城的时候,可以把城墙炸出一个大缺口。
当然,他没敢把这话跟周元瑢说,仙人是慈悲心肠,只想把这万钧之力用于造福民生,决不忍心见到它们令生灵涂炭。
爆炸之后的山缺,并没有什么好看,只是一片泛白的废墟而已,工匠们很快涌上去,像在平地上挖土地那样,沿着炸出来的浅沟继续一贯的操作。
直到一个月前,灵渠铺上了崭新的石砖,看起来平整美观不少,不过,也没有宫里那些太液池、太极池看着精巧,石砖只是普通的石料,上面也没有花纹,远看还算可以,近看乏善可陈。
周元瑢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候,尤其是最后一个月,天天往灵渠上跑,恨不能住在他那个小帐篷里,就仿佛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工地,最有趣的人就是他手下的工匠们……
直到今天,一切成果展现在魏玄极面前,他终于明白了周元瑢为何如此沉迷于灵渠工程。
“是啊,这就是灵渠。”周元瑢面上浮起一层欣慰的笑容,“我每天早上出发之前,都会想到今天这一幕,一想到就很激动,恨不能立刻上工,所以啊,并不是我有多勤奋,实在是这些工程太有意思了。”
魏玄极侧过头,看向身边满脸透着兴奋的周元瑢。
“怎么样,武王殿下检阅之后,还满意吗?”周元瑢笑着抬起头来,回望魏玄极。
当他看到魏玄极沉沉的目光时,不由得微怔:“怎么?”
“我很羡慕元瑢哥哥。”魏玄极再度将目光投向辽阔的原野,和原野上倒映着天光的灵渠,“你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世界,在工地上,别人只能看到石材,你却能看到这些。”
“嗯……”周元瑢笑道,“那也没什么,只是我以前见过罢了。”
魏玄极再一次回过头,注视着周元瑢的侧脸:“是在神仙的世界里吗?”
周元瑢轻轻地应了一声。
魏玄极没有再问,只是伸手拉住了周元瑢袖子,像小皇子习惯的那样,紧紧攥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