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魏玄极的肩膀扯到,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捂住左肩,可怜兮兮地望着周元瑢。
下一刻,金光四溢,周元瑢的眼睛被刺得难受,便抬手挡住光线,等到金光暗下来,他放下手,原来坐在床榻上的小皇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蓝色皇子常服的武王殿下。
青年的身形高大,将周元瑢的视野占了大半,他身体前倾,英俊的脸庞上仍然带着祈求的神色,眉宇微微皱起,黑沉沉的眼眸牢牢盯着周元瑢。
小皇子撒娇卖可怜的表情,周元瑢已经见习惯了,骤然间换成另一幅面孔,周元瑢只觉心旌神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付,他后退一步,一句话没说,身影化作一片白色的虚影,散落在魏玄极面前。
魏玄极慌忙伸出手,想要挽留周元瑢,却一抓抓了个空,虚影的碎片像蝴蝶一样从他指缝间扑棱棱飞走,他仿佛还能感觉到蝴蝶翅膀那柔软易碎的触觉。
周元瑢不见魏玄极了。
第二天一大早,魏玄极就把马车停到周宅门前,等着周元瑢出现。
谁知,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周宅大门还一点动静没有。
魏玄极以为周元瑢是太累了,想多休息休息,便也没有上去敲门,万一打扰了周元瑢睡觉怎么办。
他强忍着想要立刻见到周元瑢的冲动,等到了巳时(10:00)前后。
周宅的张妈推开大门,挎着菜篮子出来买菜。
魏玄极赶忙跳下马车,迎了上去,对着张妈一阵嘘寒问暖。
张妈吓得直想下跪,战战兢兢地问武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周大夫还在休息吗?今天怎么没有出现?以往这个时候,他已经到城南灵渠上了。”魏玄极十分婉转地问道。
“三公子已经走了啊。”张妈答道,“天没亮就走了。”
“什么??”魏玄极震惊,“我天没亮就到这等着了,没看见有人出去啊!”
“回禀殿下,民女也不大清楚,可能三公子走的是后门。”
“贵府上还有后门?”魏玄极感到失策,“能否带我去看看?”
“当然,当然。”张妈赶紧夹着菜篮子,给魏玄极带路。
魏玄极见识到了周家的后门,谢过张妈,并主动提出帮她买菜。
张妈急忙推拒:“武王殿下,您还是别为难民女了,三公子说了,为了避嫌,家里都不许提起殿下您呢。”
魏玄极眼神一黯,元瑢哥哥果然生气了,还是很厉害的那种。
第二天,魏玄极派了两路人马,一路盯前门,一路盯后门,天没亮就等着接周元瑢上班。
这一次,魏玄极还是失策了。
首先出门来的是周元琦,周元琦走到马车前,对魏玄极行了个礼:“武王殿下,您早呀,又在这里等小弟呢?”
魏玄极赶忙还礼:“二哥。”
“别,别介啊,我可不敢当殿下的二哥,”周元琦连忙推辞,“我……草民出来只是想帮小弟传个话给殿下,小弟说,如今不实之言,甚嚣尘上,为了避免武王殿下名誉有损,请您还是不要来了。”
魏玄极默然。
他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我喜欢你,是一件有损名誉的事吗?
周元瑢给的答复:是。
之前还会犹豫一下,不好说出口。
经过小皇子身份大曝光,还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就差当场绝交了。
“好罢……”魏玄极沉默良久,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周大夫还没有消气,那我就等到他消气,在此之前,我不会再贸然来接他了,请他不用担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周元琦一直用看稀有动物的眼神观察着魏玄极。
魏玄极扬起眉梢:“二哥?”
“哦,哦,果然没有生气啊。”周元琦笑嘻嘻,“武王殿下您脾气真好,小弟让我传这话时,我还害怕自己要挨罚呢。”
“怎么会。”魏玄极苦笑,“现在是我挨罚……”
周元琦忍不住上前拍了拍魏玄极的手臂,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小弟就是面冷心软,过一阵就消气了,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啊。”
魏玄极目光濯然发亮,充满希望地望着周元琦。
周元琦返回周宅,进来大门,美滋滋地对等在门后的某人说道:“幸不辱命!活着回来了!”
周元瑢走上前,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果然看见街中最豪华显眼的那一辆马车调头往北边去了。
“辛苦你了。”周元瑢道,“我们走吧。”
封王大典、大皇子倒台这样的大事,毕竟一年中也没有几次,热闹过去之后,还是要继续干琐碎又枯燥的日常工作。
比如修建灵渠,到了收尾阶段,需要给出各种结算报告、工程验收,还要给工匠们发工资,事情多到爆炸,周元瑢根本不敢懈怠,比以前同时做王府和灵渠两个工程时还累。
他又回到了三点一线的状态,家里、少府寺、灵渠,每天在这些固定地点上往来,和固定的人打交道。
虽然繁忙,但也踏实。
只除了……
周元瑢站在修建平整砖砌河道旁边,沿着河堤路向前走,一边听取孙时维的成果汇报,一边观察着砖石的修砌情况。
走了半个时辰,周元瑢有些累了,叫孙时维等一等再走。
灵渠两边,每隔一段路程,都会有一个花木围起来的小公园,上面布置着石凳石桌,供人休息。
“孙常侍,我们在这边坐一坐吧。”周元瑢道。
“是,周大夫。”孙时维恭恭敬敬地答道。
周元瑢笑道:“你不必如此拘谨,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都一起做事这么久了,来,坐吧,我还带了点水,你要不要喝?”
两人坐在石桌前,周元瑢拿出水囊,递给孙时维。
孙时维赶忙站起来,向周元瑢躬身行礼,道:“不敢,不敢,属下不渴,不敢喝周大夫的水。”
周元瑢疑惑地看着孙时维:“你到底是不渴,还是不敢喝……?孙时维,你怎么了?”
“属下……”孙时维暗中给周元瑢递眼色,示意周元瑢往后面看。
周元瑢疑惑地转过头,一看,好么,旁边树林掩映的官道上,一辆眼熟的马车正停在那里,武王殿下坐在车辕上,眼巴巴地望着这边。
“周元琦,周元琦呢?”
一回到南郊工程大本营,周元瑢就叫起来。
不一会儿,周元琦掀起门帘,走进帐篷,冲周元瑢行一礼,笑嘻嘻道:“周大夫找我?”
“二哥,我有事问你,”周元瑢站起身,走到周元琦面前,压低声音,有些责备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跟武王说的,为什么他还在跟着我?”
“啊……”周元琦揉了揉鼻子,“就是小弟你教给我的那一套啊,有一些关于你和武王殿下的不实之言,甚嚣尘上,为了避免谣言传得更加厉害,武王殿下还是不要来找你了。”
“他答应你了?”
“答应了!”
那就奇怪了,周元瑢心想,为什么还到工地上来找他呢?魏玄极就没事干吗?不是,武王殿下就没有自尊心吗?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周元琦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他又出现了!”周元瑢道,“你出去看看官道上,就知道了。”
“哦~”周元琦拖起长腔,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你不会还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吧?”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周元琦。
“那没有,不能,没有没有。”周元琦调转身形,掀开帘子,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大皇子事发之后,武王殿下便成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很多人都猜测,皇上会把皇位传给他。
他军功赫赫,在百姓中的风评也很好,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对那名周姓的前朝遗族太过关注,这可能会成为他身上唯一的变数。
但是,就在朝臣们持观望态度的时候,这位武王殿下却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反而还天天跟在那位前朝遗族周大夫身后,不论刮风下雨,都往灵渠工地上跑。
很多大臣认为,这说明武王殿下难成大事,容易被小情小爱所左右,而且还非常任性,不顾他人非议,皇上就算要改变继承人,也不会把皇位传给他,这是他的局限性。
另外一些大臣认为,皇上根本不会改变皇位继承人,皇位还是大皇子的,只是大皇子这次犯了大错,皇上非常生气,要好好地惩戒他一次,杀一杀他的气焰,等过了风头,大皇子还会从大理寺放出来,重新回到端阳宫。
当然,还有一部分大臣,非常看好武王,认为武王有勇有谋,身后还有军队支持,这波又出手精准,一击拿下大皇子,就凭能力来说,皇位非他莫属。
在朝中大臣们掐得不可开交之际,两位位于风口浪尖上的当事人,都一无所觉,该干什么干什么。
魏玄极是一向我也行我素,也没怎么想过维护个人形象,而且要让他为了个人形象、政治前途,就放弃周元瑢,那是不可能的,为了后者放弃前者还有可能。
大皇子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正在大理寺中接受无休无止的审问,这一次,他知道,皇上不会再救他了。
从他被抓到现在,半个月过了,皇上一次面都没有露过,他想尽办法托人传出去的消息,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不管他在牢房里哭得多么惨,忏悔得多么真诚,甚至绝食明志,皇上都没有给过他半点回信,半点希望。
暗无天日的牢房,冷冰冰的大理寺官员,每天见到的都是这两样东西,渐渐地,大皇子的意志一点点被消磨掉了。
心里的溃败是一切崩溃的开始,大理寺上卿第八次提审大皇子时,大皇子终于松口承认了书信是他写给裘光的,瀚海商队是他安排的,北狄刺客是他指使的。
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心情,大皇子将自己做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上报。
当这些罪行呈上宣政殿时,开平帝掀翻了桌案,桌上昂贵的茶具打翻一地。
在场的大臣们纷纷劝说开平帝保重身体,大皇子只是一时糊涂,并不是真的要里通外族,请皇上念在大皇子是初犯,对他网开一面。
社稷不能动摇,不管大臣们心里怎么想,此时都会这样劝。
当然,最终拿主意的,还是开平帝。
“皇上怎么说?”大皇子推开了杜人五递来的食盒,苍白面上涌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急不可待想知道结果,在他完全放弃自己之后,他那父王会怎么做。
大皇子一直坚信着,开平帝没有第二种选择,开平帝的继承人只能是他,因为从一开始,开平帝就亲自培养他,将他带在身边,他们有最多的相处时间,有最深的信任,如果开平帝抛弃他,也意味着开平帝否定了自己过去所做的努力。
所以,开平帝在经历过最初的愤怒之后,一定会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利弊,这个时候,开平帝就会后悔,这样对待自己的大儿子了。
所以,大皇子将自己的罪证全数呈上,他摆出放弃的姿态,就是为了逼迫开平帝做一个决断。
开平帝真的舍得放弃他吗?真的敢选择魏玄极吗?
“大殿下,唉……您还是不知道的好,”杜人五叹息道,“皇上气得吐血,说按照大晟律处置。”
“嘭!”
大皇子一脚踢开地上的食盒,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可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什么都按照你的喜好去做?你教我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你现在却因为这种事放弃我?凭什么?凭什么??”
大理寺的特别囚房中,总是有重兵把守,此时,那些守卫一拥而上,将大皇子就地制服。
杜人五被驱赶出囚房的时候,正看见粗大的木栅栏里,披头散发的大皇子被一群守卫压在下面,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丝毫不见过去在端阳殿上时的尊贵优雅。
九月二**理寺的审判结果下来,皇上御笔亲批:
大皇子德行不端,罪大恶极,亲近小人,疏远君子,朕虽然为他寻求了天下杰出的人才,对他进行悉心教导,可是他秉性之中的冥顽不灵,难以通过后天的教育扭转。
为了防止他酿出更大的祸患,即日废除太子之位,驱逐出端阳宫,迁至西三宫闭门思过,在彻底悔罪之前,不得离宫一步。
这般翻天覆地的消息,一传出来,便是朝野皆知。
周元瑢是在少府寺内向虞上卿汇报灵渠验收情况时知道的这个消息,转瞬之间,所有人都开始议论这件事,连虞上卿也没心思听他慢慢汇报,叫他直接拟奏折,便转身去和其他少卿讨论废太子之后,朝中局势变化了。
周元瑢只好收拾了他的一大堆案卷,抱在手中,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咕哝着,怪不得今天某人没有尾随他,原来是去宫里听宣旨了。
这样说来,太子之位空出,武王岂不是最有希望接替大皇子的人,估计他最近都有的忙。
也好,乐得清闲,灵渠马上要贯通,他也没有心思考虑别的。
周元瑢放下案卷,腹中有些饥饿,便信步走出少府寺,往街对面的饭馆行去。
与此同时,通往西三宫的宫道上。
身穿白麻衣,脚下踏着布履,披头散发的男子正缓慢地前行,他这一身服装,与皇宫雍容华贵的背景格格不入。
朴素至极的黑色布履,与出卖苦力的挑工也没有什么区别,此时却裹着男子细皮嫩肉的脚,露出半截圆润的脚踝,粗硬的鞋底一步一步踏在大青石方砖上,每一块砖的背面都刻有制砖工匠的名称,制成时的年号,端方规矩,形制考究,是通往当朝权力中心的引路石。
然而,男子此时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嘴唇半张着,看起来像是抽掉了魂儿一般,哪里还有往日在大青石方砖上疾步如飞的气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押往西三宫的大皇子。
从大理寺到西三宫,有相当一段距离,大皇子往日都是乘坐专用车辇来去,宫外是马车,进了宫就是人力轿子,有那么少数几次,他心情不错,没有乘坐代步工具,而是下来步行,当时,他对身边的心腹杜人五说,这皇宫里的大青石方砖造的就是好,走在上面,有种双腿非常有力的感觉,仿佛能一直走到天上去。
现在,他不再有这种感觉了。
大青石方砖又冷又硬,布履的底子又单薄,每一步,都震得他脚底疼。
“殿下,该往左转了。”身后传来杜人五小心翼翼的提醒。
大皇子站住脚,目光仍然望着前方,红墙高起,宫道仍然笔直向前延伸。
可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殿下?”杜人五又叫了一声。
大皇子这才缓缓转过身,转向左边,在宫墙之上,有一扇小门,小门平时都关着,因为里面杂乱不堪,是卑贱的所在,贵人们不需要看到那些脏污的道路、杂乱的院落,小门关上,便可以让贵人们只欣赏到高大恢弘的宫墙。
而现在,小门开着。
门后一条泥泞的小道,因为刚下过雨,这条小道上又没有铺青石砖,只是泥土和煤渣混合在一起,现在变成了淤泥和煤渣混合在一起,显得脏污不堪。
这就是通往西三宫的道路。
西三宫是什么地方?是冷宫。
两百年间,西三宫不知道死了多少宫娥婢女,甚至还有夭折的小皇子小公主,这是最接近于权力中心的活地狱,被发配到这里的人,将永远凝视着皇宫高大的红墙、金灿灿的大殿屋檐,却住在最破败清冷的院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无人问津的长夜。
大皇子的眼珠木然地向上方看去,在灰扑扑的屋顶上,京城秋日的天空依然那般蔚蓝无际。
他抬起脚,踏进泥泞中,飞溅的泥点,黏着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以往这些,最遭到大皇子的厌弃,如非必要,他绝不会亲自走这样一条不整洁的道路,因为不管在哪里,都不会缺少给他抬轿的人。
而现在,大皇子不得不走了。
他木然地走在这条混合着煤渣的路上,泥点和黑煤灰溅在白麻布上、脚踝上,渗透了薄薄的布履,甚至有砂砾钻进他的脚底,将细嫩的皮肤硌得生疼。
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走完了这一段,还有下一段。
杜人五见到自己原来高贵文雅的主子,如今变成这样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由得悲戚戚地抹起眼泪来,口中连声哀叹:“我可怜的大殿下呦,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旁边押送大皇子前往冷宫的公差,见到此情此景,一个个脸上楼都出了迷惑的神色,就这,也能叫吃苦?
不过,大皇子毕竟是大皇子,就算现在变成了一介布衣,也还是皇上的儿子,公差们也不想自讨没趣,只想快点完成任务,没有说什么,只是催促声又急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