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把武王“纠正”过来,开平帝在传位方面,可能会重新考虑人选。
少顷,杨太师从殿外走进来,向开平帝行礼。
开平帝整理了一下思绪,开门见山地告诉杨太师,他认为武王已经到了选妃的年纪,是该将消息传播出来,叫他和京中的贵女多接触接触,以便早日决定王妃人选。
杨太师一听这话,便答应下来,说这件事包在他身上。
在杨太师看来,这应该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毕竟武王殿下确实到了年纪,条件又好,各家贵女早就关注着他了,只要稍微组织几次见面,武王殿下一定能挑中他中意的大家闺秀。
谁知,杨太师承担下这件事以后,却在魏玄极那里频频碰壁,魏玄极一开始还会听杨太师说两句,后来就压根不理,去王府找人,也说不在,马车见了杨太师的车辇,掉头就走,诸如此类行径,在两个月中发生了无数次。
眼看着年关将至,杨太师依然没有实现他在开平帝面前夸下的海口,他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
灵渠竣工之后,周元瑢便闲了下来。
接连两个月,没有什么工程上的事情,周元瑢白天去少府寺点个卯,给新进来的录事们讲讲课,也就没有别的任务了。
这一阵,京城下了好些天的雪,到了今天,终于晴朗起来。
时间入夜,积雪街道边,引水沟里的活水还在缓缓流动。
周元瑢从少府寺出来,发现两边水中放了很多亮闪闪的莲花灯,十分好看,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他正在欣赏,就听见有人叫他。
周元瑢抬起头,看见街边停着熟悉的高大马车,魏玄极正提着一盏莲花灯,坐在车辕边,灯光照亮他的脸,他正在笑着。
周元瑢来到车前。
“元瑢哥哥,今天大相国寺有莲花灯会,一起去看吗?”魏玄极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周元瑢。
“莲花灯会?”周元瑢好奇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是莲花佛陀圣诞之日。”魏玄极说着,向周元瑢洋洋洒洒地介绍了一大篇佛教历史,莲花佛陀来源,以及这一天放莲花灯许愿的习俗。
“你皈依了?”周元瑢惊奇。
“那倒没有,是杨太师告诉我的,今天晚上大相国寺的莲花灯会特别好看,”魏玄极笑道,“而且,为了元瑢哥哥,我也不会出家的。”
周元瑢心想,杨太师倒是好雅兴,还专程告诉魏玄极这个。
怕不是要给魏玄极介绍哪家贵女。
这两个月来,杨太师忙前忙后,没少张罗,然而魏玄极油盐不进,一个都没见过。
这种恋爱自由的事儿,周元瑢是不会管的。
一开始,魏玄极还以为周元瑢也要在这件事上规劝他,没想到周元瑢不闻不问,就算偶尔听到了,也装作没听见。
魏玄极不由得大大地松了口气。
两人之间的关系,自从灵渠竣工之后,就又恢复到了仙人和小皇子的相处模式,至今还没有什么进展。
不过,周元瑢也没有提让他娶个王妃,早点拿到太子之位,魏玄极便充满自信,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至于太子之位……
魏玄极从来没想过,要用婚事上的妥协来换取,用这种方法换取,无异于表明自己无能,连想跟谁在一起都无法自主,那当上太子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要受到摆布。
他想用实力去换取太子之位,证明自己有能力成为开平帝的接班人。
这些日子,魏玄极也没有一日闲着。
尚书台的各大机构,魏玄极都一一跑过,每天地方上涌上来的奏折,他也一一看过,日渐熟悉起这个朝廷的运作机制,制衡方式,也会在大朝会上提出自己的见解,帮助开平帝拿决策。
真正开始熟悉这些事务,魏玄极觉得非常有意思,一点都没有想象中枯燥。
而且,他还可以拿这些问题来达到一些别的目的——
“元瑢哥哥,今天我看了漕运文书,还有一些不大明白的地方,正好我们可以去灯会的路上探讨一下。”
“好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周元瑢爽快地答应魏玄极,撩起常服下摆,登上马车。
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
天黑之后,大相国寺迎来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寺中各处挂起莲花形状的灯笼,七层宝塔的檐角上,装点起一串串的小灯,将宝塔照得上下通明,一阵风过,小灯被吹得微微摇曳,连同屋檐窗棂的影子一起变幻莫测。
如同梦境般的花灯世界,在七层宝塔下铺展开来,高低错落的台基、殿阁布满花灯,中间还有提灯夜行的僧人,微光将袈裟上的金线和禅杖上的金环照的熠熠发亮。
与寺内静谧的氛围不同,大相国寺外的净琉璃街上,人群喧闹不休,往来的小商贩推着贩卖南北杂货、新鲜玩意儿的小推车,穿梭在人群和灯海之中,叫卖声、欢笑声交织成一片快活的海洋。
周元瑢和魏玄极从马车上下来,看见这样热闹的一幕,不由得也跟着心情欢快起来。
“元瑢哥哥,我们进去看看吧。”魏玄极从马车里拿出两件簇新的玄色金凤纹斗篷,一件递给周元瑢,一件自己穿上。
这斗篷带着帽子,帽子边上还有毛绒绒的衬边,往身上一穿,又保暖,又挡脸,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周元瑢从少府寺下班时,穿的是少府寺的官员常服,未免还是显眼了些,而且冬夜毕竟寒凉,一件常服抵御不住。
他便接过了魏玄极递来的斗篷,裹在身上,正好合适,他也没有大惊小怪,自上次夜行衣试穿以来,他就知道,魏玄极对他的关注,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好啊,谢谢你。”周元瑢用帽子的边挡住脸,故意逗他,“玄极弟弟。”
魏玄极本来见到周元瑢穿上了和他一样的衣服,心里美滋滋的,忽然间又听见这样的称呼,不免有些扫兴,怏怏不乐地抗议道:“元瑢哥哥,不是说好了不要叫那个称呼吗?”
“可是,我总不能叫你武王殿下吧,那变装的意义就没了。”周元瑢笑道,“所以,还是叫你玄极弟弟吧,这样一定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
魏玄极还想抗辩,叫玄极也是可以的,可是周元瑢却先一步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往灯火辉煌处走。
魏玄极心情一好,就什么都忘记了。
“莲花佛陀圣诞节,真是个不错的节日。”周元瑢一边拉着魏玄极,一边欣赏着净琉璃街上贩卖的各种莲花造型小商品,“今天晚上的主题就是莲花衍生周边啊,所有的东西都是莲花形状的。”
“什么衍……?”魏玄极听到一个陌生名词,不过还好,不是第一次了。
周元瑢看见前面一个做糖霜的推车,眼前一亮:“玄极弟弟,我们买个拉丝糖霜尝尝吧?”
“……嗯。”魏玄极不情不愿地答应下这个称呼。
如周元瑢所说,没有人注意到魏玄极就是武王殿下,只以为他和周元瑢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弟弟和哥哥。
来到糖霜推车前,周元瑢看着拉糖霜的老爷爷熟练地用琥珀色的热糖在空中拉出繁复的莲花纹样,然后串在竹签子上,迎风晾干,递给周元瑢。
魏玄极正要掏钱,周元瑢先把竹签子递到魏玄极手里,而后摸了摸他的脑袋,再转过身,把钱递给老爷爷,笑道:“我弟弟就喜欢吃糖,没办法,只能给他买一串了。”
老爷爷笑着点点头,继续招呼下个顾客。
魏玄极:……
周元瑢推着魏玄极走了一小段路,错过人最多的地方,来到一处桥板上,脚下是引水沟,许多花灯从前面流过来,流过桥板,一闪一闪飘向玄武街方向。
“怎么样,好吃吗?”周元瑢笑眯眯地看向魏玄极,“玄极弟弟?”
魏玄极黑着脸:“元瑢哥哥,明明是你想吃,为什么赖给我……我还没吃。”
“那让我先来!”周元瑢毫不客气地抓住魏玄极的手,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糖霜莲花。
琥珀色的糖丝沾到周元瑢嘴角,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品味着这古代难得的甜味:“为什么酥山店不卖糖霜呢,不过节,也没人卖这种传统小食品。”
自言自语完毕,周元瑢看向魏玄极,发现魏玄极在盯着他的嘴唇看。
“嗯?怎么?”周元瑢抹了一下嘴角。
“没事。”魏玄极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地挪动双脚,原地踩了两步。
“你尝尝?很甜。”周元瑢笑道。
魏玄极垂下眼睛,看向手中举着的琥珀色糖丝,被周元瑢啃了一口之后,缺了一个尖角,他默默低下头,叼住缺角的部分,糖丝融化在齿间,凉凉的酸甜味溢开来。
“怎么样,不错吧?”周元瑢见他不出声,只当他是沉迷在糖霜里,懒得张嘴说话了。
虽然滋味比起水果酥山来说还差点,但是吃的就是一个喜庆,这种商业感满满的节日,在古代,实在是太少了。
魏玄极默默地转过半身,仍然叼着糖丝,向流淌着莲花灯的河里看去,他心中也仿佛流淌着蜜糖,从未有过的甜蜜。
周元瑢搓了搓手,呼吸间有白雾出现,他与魏玄极并肩站在桥板上,欣赏了一会儿花灯。
“不知道这些花灯是从哪里放下去的。”周元瑢自语道。
魏玄极终于吃完了糖霜,嘴巴还有点被黏住:“唔……这些莲花灯是在大相国寺里求来的,可以许愿来年的事。”
“真的吗?那我们也去求一个吧。”周元瑢这会儿兴致正好,什么都想参与一下。
“好。”魏玄极正有此意,他带着周元瑢从桥上走过,抄近道进入大相国寺,沿着寺前的台阶往上走去。
在台阶的顶端,一片笼罩在月光中的台基上,有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莲花灯,矗立于最显眼的位置。
大莲花灯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男男女女,两两成对,等待着求一盏实现心愿的小灯。
周元瑢看着这阵仗,不由得怀疑起,这位莲花佛陀所保佑的到底是什么方面。
“什么都能保佑,”魏玄极解释道,“只是送子方面更灵验,所以才有很多夫妻结伴而来。”
“原来如此。”周元瑢懂了,“也就是说我求事业也是没问题的。”
“当然,”魏玄极道,“不过这里很少有人求事业。”
毕竟送子功能过于强大,使得莲花佛陀在关联领域更受人信赖,比如姻缘、婚恋、夫妻生活等等。
好好一位佛陀,就这样变成了万丈红尘的代名词。
当然,这些功课,也是杨太师提前做的,为了煽动魏玄极参加他安排的见面,他给魏玄极讲了很多莲花佛陀的门道。
比如,在这一天的莲花灯下,求取一盏小灯,和喜欢的人一同放下水,来年两人就会修成正果,往后相伴一生。
魏玄极得到这个消息后,迫不及待地安排马车前往少府寺门口接人,生怕把人放跑了。今天晚上,就算是连蒙带骗,他也要拐着周元瑢来。
“等会我求的灯,元瑢哥哥跟我一起放吧。”魏玄极眼神间饱含期待。
“好啊。”周元瑢笑道,“多一个人放会更灵验吗?”
“会的。”魏玄极认真地点点头。
虽然人生经历比许多人都要丰富,可是魏玄极毕竟是第一次喜欢人,也会像同龄人那样为了一点点甜头而暗暗欢喜,傻乎乎地相信一些好兆头,站在喜欢的人的面前时,就会变得笨一点。
终于轮到两人来到莲花灯前,粉红色的光芒映照出两人的身形。
与此同时,大相国寺某处观景台前,因有贵人在此观景,周围一概戒严,禁止百姓进入,只有寥寥几个僧人经过。
灯笼的光照亮贵人的侧影,正是开平帝与杨太师。
“子振,你说今天玄极会来吗?”开平帝问道。
“会来,一定会来,哪怕只是来看看热闹。”杨太师急忙说道。
“你已经安排下人,跟玄极见面?”开平帝仍然不放心。
“都是京城有名的贵女,听闻武王殿下会来灯会,都在等着呢,”杨太师笑道,“武王殿下性子倔强,不喜欢强行给他安排这种见面,所以,臣都设计成了巧遇。”
接着,杨太师告诉开平帝,这些贵女分别守在什么地方,设计了些什么见面方式,他亲自把关过,不管武王殿下喜欢什么类型的,都能在今晚的莲花灯会上“偶遇”到,到时候,一段良缘便在佛陀的保佑下展开,相信很快,武王殿下的人生就会步入正轨。
开平帝静静听着杨太师这番话,心中想,能请到子振这种规格的说媒人,确实也是大晟独一份了,只希望今夜佛陀能保佑大晟,让魏玄极遇到他心仪的王妃。
正在此时,一队杂耍艺人舞着花木仓、举着火龙,从净琉璃街上来,街上的人纷纷被他们吸引去注意力,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们通过。
这队杂耍艺人穿过人群,径自转进大相国寺中,门口守门的僧人起身来,试图阻拦他们,却被他们故意撞开。
大相国寺内乃是清净之地,小商贩不被允许进入这里,它只想求取佛陀保佑的普通百姓开放。
因此杂耍艺人的队伍从台阶下往上走时,引起排队的人们纷纷回顾,好奇地观望这些奇技淫巧。
僧人们想要把杂耍艺人从排队的人群中捉出来,就有了一定难度,僧人们又不好在佛前推推搡搡,只好高声喝止杂耍队伍的前行举动。
然而,杂耍队伍并不听从僧人们的喝止,他们继续向台阶上走,穿过巨大的莲花灯后,仍然不愿停下脚步。
眼看着杂耍队伍直奔戒严的区域而去,负责守卫的侍卫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按着剑鞘,向杂耍队伍迎上去。
“你们是什么人!”
“此处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立刻退回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杂耍队伍中为首的那个披着金色龙纹长袍的高大男子,忽然间拽开长袍,露出下面穿着的黑色劲装,“铮”甩开手中的银木仓,向侍卫扫去。
侍卫没防备,被他扫了个正着,三个站在台阶边上的侍卫大叫着滚落下去,惊起人群的注意。
“有刺客!”“快护驾!”侍卫们叫嚷起来。
一时间,排布在大相国寺内的暗桩,一个个都从屋檐阴影下、大殿角落里走出来,向杂耍队伍移动,誓要将他们围歼在当地。
百姓们则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台阶高处白森森的刀木仓剑戟反射着冷光,纷纷惊叫着四散而逃,本来在祈求莲花灯的小夫妻,也都各跑各的,争先恐后,往大相国寺门口奔去。
魏玄极刚刚把手伸向精巧的小莲花灯,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他和元瑢哥哥一起把莲花灯放在水上的画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好巧不巧,大相国寺竟然出现了刺客!
一开始,魏玄极还以为是刺客发现了他的身份。
片刻之后,他循声向上方望去,看见了观景台高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父皇……也在这里?”
周元瑢还是头一次见识行刺场面,想到刚才那些刺客就扮成杂耍艺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就惊出一身冷汗。
他刚刚写完一张开过光的纸条,放进了小莲花灯里,就等着往水里放了,现在只能先揣回袖子里。
“快去看看你父皇。”周元瑢推了推魏玄极。
魏玄极却没动。
“我没事,”周元瑢觉察到他在担心,“刺客又不是冲我来的,你还是快去你父皇那边吧,等会儿我就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周元瑢并不担心武艺990的魏玄极应付不了这个场面,只是担心开平帝既然也在这里,说不定就是为了魏玄极来的,杨太师安排魏玄极来大相国寺,打算干什么,周元瑢也能猜到,既然如此,心急的开平帝想来看看进度,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开平帝遇刺,明明也在现场的魏玄极没露面,那事情就大条了。
“弹剑就在台阶下面。”魏玄极终于还是听从了周元瑢的建议,“你去找他,让他送你回去。”
“好。”周元瑢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拉住魏玄极的袖子,叮嘱道,“一定要小心。”
“放心。”魏玄极拍了拍周元瑢的手背,从他身边转身离去,三步并作两步,往台阶上跑去。
在遇到危险变故的时候,魏玄极身上的稚气总是会瞬间洗脱,立刻变得沉稳冷静起来,周元瑢望着他跃上栏杆的身影,就像一头豹子那般矫健迅捷,锐不可当,很快将杂耍队伍打得七零八落。
魏玄极劈手夺过杂耍头领手中乱舞的银木仓,用木仓杆将对方顶在栏杆上,他下意识往周元瑢站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又被杂耍头领钻了空子,从木仓下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