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呈上来的折子,朕还没批完。”
“没什么急事的话,压个几天也可以。”
闻端伸出手,不由分说地从谢桐手里将那盏茶拿出来,道:“明日还有早朝,圣上先休憩一会儿吧。”
谢桐抿了抿唇,别开脸不看他,淡淡道:“你再过两日都不在朕身边了,这时又来干涉朕作甚?”
闻端的掌心落下,覆在谢桐的手背上。天气渐凉了,夜中更易冷,谢桐写了这么久的信,纤长的手指都泛着凉意。
闻端攥着他的手,温和地问:“圣上还在生气么?”
谢桐任由他动作,语气依旧凉凉的:“朕早便说过,不会这样轻易原谅你,何必明知故问。”
自从闻端请赴北境后,谢桐就一直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虽无过多明显的情绪表露,话却一天比一天少,夜里也是背对着闻端入眠,摆明了是心中不高兴。
闻端顿了顿,低低安抚道:
“今年似比往年早些入秋,天气凉得快,北境的战事拖不了太久,等大雪入冬后匈奴军就会退回腹地,臣很快就回来的,或许还能赶上与圣上过个年。”
谢桐不满:“朕何时说要与你一同过年。”
闻端忍不住失笑,道:“是臣想与圣上一起过年。”
谢桐静了静,轻哼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开口:
“朕写了信给林戎,叮嘱他以礼待你。林将军不是个计较小节的人,有他在,北境守军不会怠慢于你。”
闻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似对自己的事并不如何担忧,道:“圣上大可放心,臣不会有事。”
谢桐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府中那些守卫……”
闻端墨眸中的神色很温柔,微颔了颔首,说:“臣并非一人孤身前去北境。”
谢桐捏了捏眉心,心中紧绷的弦稍松了一松,又有几分新的担心:“要是被朝中那些人发现了……”
“他们发现不了。”闻端的嗓音平稳,含着风轻云淡的从容:“圣上难道对臣这点信心都没有么?”
谢桐放下手,想了想,倒坦然了许多。
也是,凭闻端的手段和能力,若非他自己愿意,哪会给朝中那些官员口诛笔伐的机会?
单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闻府中的重要人马一夜转移、不被任何人发觉到的本事,就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
但就算如此,谢桐也对闻端要去北境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午夜梦回之时,总是浮现出数个月之前,接到身处西南的闻端染上疫病消息的场景。
谢桐总是克制不住地想,万一哪天一觉醒来,接到北境传来的不好的消息。
那他一个人在京城,应该怎么办呢?
谢桐心想,他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那样惊痛交加的时候了。
他思忖了一会儿,又因多日没能休息好,太阳穴隐隐作痛。谢桐正低头要去揉,却被闻端抓住了手腕。
“去内室的榻上躺一躺,”闻端见谢桐又要拒绝,于是道:“臣给圣上念折子,可否?”
谢桐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走到内室的软榻上躺下,谢桐正要说什么,忽而听闻端搬了张椅子在他侧边坐下,然后抬起手,指腹轻轻按在了谢桐的两侧太阳穴上。
“……不是要读折子吗?”谢桐迷迷糊糊地问。
闻端道:“臣刚刚瞧了一遍奏折,已将内容记得八九不离十了。”
谢桐:“……”
闻端按揉的力道适中,谢桐被他伺候得很舒服,连带着耳中听闻端念折子的声音也轻飘飘的,隔着一层纱似的,字字句句掠过脑中,却留不下什么痕迹。
意识朦胧间,谢桐的注意力慢慢偏移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去。
比如察觉到闻端的指腹带有薄薄的茧,比如突然嗅见极其熟悉的林中松柏的味道,沉而缓的,萦绕在谢桐身边,令得他不自觉地心安,甚至于昏昏欲睡。
谢桐半睡半醒地躺了一会儿,隐约察觉到闻端不知何时停了话语,收回手,起身取了薄被给他盖上。
“你自己说的……”谢桐语气含混,突然开口道:“要回来与朕一同过年。”
闻端替他理了理压在枕上的碎发,又灭了榻边的烛火,低声应:“臣记着。”
谢桐又嘀咕:“万一你做不到……”
闻端安静了半晌,忽而说:“臣的生辰,是在腊月二十八。”
谢桐睁开眼,看了看他,眸光中含着困惑:“这么多年你从未提过。”
闻府中从未举办过闻端的生辰宴,惯例如此,倒也没有多少仆人感到奇怪。
年纪稍小些时,谢桐也曾问过,闻端当时对他道,臣的生辰没什么重要的,殿下的生辰,才需要好好庆祝。
没想到今日,闻端会突然告诉他。
闻端在软榻上合衣躺下,见谢桐神色不解,不由得勾起唇角,道:
“臣告诉圣上,是想说,臣不仅想回来与圣上一起过年,也想和圣上,过这十余年来的第一个生辰日。”
“臣既向圣上许了诺,”他说:“就决不会食言。”
两日后的早上, 闻端率兵离京。
午膳后,谢桐坐在廊下,展开了关蒙递来的一封密报, 里面是关于闻端科举入朝之前,那一段经历的全部记载。
打开这封信之前,谢桐也曾想过,闻端如今的势力遍布各地,探查出来的东西或许并不有用,但直至看见那些字句,他才发现,闻端的话是真的。
那尘封于心底的旧事, 闻端尽数拿了出来,不再有任何隐瞒。
谢桐倚靠在廊柱下, 垂着眸, 一点一点地将这密报看完。
文夫人被强留于宫的那一年,闻端不到五岁, 已是邻里间小有名气的神童。
父亲许自仁出身平凡, 苦读诗书数载,才得了功名,入朝当了个不起眼的文官。
文夫人则是商户之女, 家中历代经营文房四宝的生意, 文夫人更是性情温雅, 写得一手好字。
那年宫宴后不久, 巨变突然,文夫人成了深宫中的文妃, 许修撰在御书房外长跪求见无果,甚至还惹怒了天子, 被杖责二十后幽闭于府中。
伤好后,许修撰几次入宫,想要求帝王开恩,皆被斥责赶出。
仅仅一月之后,许自仁负责修撰的史书被人告发,说其中有对帝王不敬之语,天子龙颜大怒,下旨除去许自仁官职,与亲族一同流放北境,此生不得离开。
许自仁带着儿子,与一个府中忠心耿耿的家仆,一路被押送至最北边的小城。
在冬日的北境之地,万分艰难寻到落脚处后,许自仁与家仆外出寻短工养家糊口,五岁的闻端则在破屋中准备膳食,打理三人的日常起居。
熬过了第一个冬季,便有京城的军队送粮草过来,许自仁花光了身上的银两,几番打听,却得来文夫人于两月前自缢于宫中的噩耗。
许自仁悲痛不已,生生哭坏了眼睛,从此双目模糊,无法再替人看信写信,连这点微薄收入也没有了,只能做些摧折身体的苦力活。
没有钱,闻端自然也无法继续上学堂,但他自小聪颖过人,借着给学堂夫子送饭的功夫,时常在门外停歇,留心学习。
夜里又到当地的一间书馆内帮忙整理文籍,不求报酬,只要老板愿意每日给他留一个时辰的时间看书。
书馆老板见他年纪小又好学,也不忍拒绝,闲暇时,偶尔还出言提点几句。
闻端在这小城中一直长到十岁的时候,许自仁因目视不清,在一日替人上山搬柴时,不慎跌落山崖,因此殒命。
将家中所有积蓄拿出来安葬了父亲后不久,闻端带着家仆,从这小城中消失了。
而后便是南下的经历。
闻端没有立即回到京城,他还小时,也曾跟随父亲在京中露过面,此时离许自仁被流放仅有五六年,为避免碰见认识他的人,闻端带着家仆,在京城东南边百里外的一小城中住了下来。
“闻”这个姓氏,也是自此之后才改的。
这一住便又是五年,期间闻端潜心读书,大多数时候只做一些不需要亲自出面的营生。
他字写得大气漂亮,偶尔帮人写两幅门联,时日久了,竟攒了名气,逢年过节,总有不少人上门来出钱买墨宝。
府中的仆从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一些签了契约,白日里却又不见踪影。
谢桐看到这里的时候,心道,原来闻端那么早就开始布筹谋划了。
谁能料到,日后闻氏一派庞大复杂的势力网,竟是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手中一步一步开始建造的。
隐忍二十余年,从一个不到五岁的孩童,到权倾朝野的闻太傅,密报上言语平淡,谢桐却能从那些看似平常的字眼中窥见,闻端一路走来的惊涛骇浪,荆棘遍地。
正午的阳光强烈,谢桐抬起手稍挡了挡刺眼的光线,复又低下头,将密报从头到尾读了第二遍,才缓慢地折起来收入袖中。
谢桐在长廊上又坐了半个多时辰,听见罗太监前来奉茶的动静,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突然问:“队伍到哪了?”
罗太监笑了一笑:“圣上,闻太傅离宫才不到两个时辰呢,估摸着这会儿刚出京郊,渡过六水河了吧。”
私下伺候时,罗太监仍称闻端为太傅,谢桐也并未纠过他这个叫法。
心思细敏如罗太监,从这番不言自明的默认中,猜到了不少东西。
“六水河……”谢桐心不在焉道:“那就是走了三十多里路了。”
他从长廊下站起身,抬步往回走。
罗太监跟在他身旁,问:“圣上想去何处?奴才命人提前备好茶水。”
“御书房。”谢桐随口道:“朕给太傅写封信。”
罗太监脚步一停,脸上欲言又止,末了,微微摇头,长叹一口气。
这人前脚才刚走,圣上就迫不及待地要写信了?
那后面的几个月,可怎么熬哟。
进了御书房,还没坐下来,门外便传简如是求见。
谢桐要去取纸墨的动作顿了顿,收回手,淡淡道:“宣。”
简如是入了殿门,行礼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开口:“臣是来问圣上,关于安昌王身后事的处置事宜。”
闻言,谢桐垂下了睫,一时没有出声。
安昌王早于上个月二十就已处刑,那时宫中宫外都正因闻端身世一事闹得不可开交,行刑当日,谢桐没有亲自到场,只是命人好好收敛了安昌王的尸身。
据传,行刑那一日,安昌王于刑场当中破口大骂,诅咒谢桐断子绝孙,又骂闻端背信弃义,也定有一日断子绝孙。
被押至断头台前时,依旧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消息传来,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惴惴不安,唯恐谢桐发作。
然而谢桐却似毫不在意,下令仍是依亲王礼制下葬了安昌王,只是不入皇陵,与当年造反逼宫被杀的二皇子一同葬在皇陵西面的一处墓地里。
如今距离安昌王封棺入坟也有几天了,今日闻端等人启程后,谢桐有了空闲,简如是才将其余事情拿出来问他。
“安昌王在京中还有一处府邸,是当年先帝赐下的,如今是否按规矩收回?”简如是问。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道:“留着吧,反正也不大。”
那处宅子谢桐记得,他还是个孩童时,安昌王曾带他出过宫,晚上就歇在那处府邸里。
他能从宫中离开的机会不多,因此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就显得格外清晰珍贵。
而今人死烛灭,若再将京中的这处王府收回,那安昌王曾留下过的痕迹,就几乎消失殆尽了。
简如是又问:“安昌王的家眷如何处置?”
谢桐揉了揉眉心,正要答按惯例处理,忽然想起什么,停顿了许久。
“……送去南边吧。”他低声说:“除去所有身份,当平民放了吧。”
简如是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意外:“圣上,如若不斩草除根,今后恐生事端。”
“皇兄子嗣薄弱,府中总共也没几个人。”
谢桐看着案上放着的一物,淡淡道:
“那些家仆婢女,该审的也审了,有过参与的已经处置,剩下都是些与叛乱没有干系的,放了也无妨。”
简如是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两人又就一些琐碎事宜讨论片刻,话题结束后,简如是正要告退,忽而听见谢桐开口道:“等等,朕还有事想问你。”
简如是坐了回去,看了看谢桐的神情,问:“与闻太傅有关?”
谢桐正将案上的猫儿印章拿来,在掌心里揉来捏去,嗯了一声,抬起眸道:“那天之前,他是怎么与你说的?”
简如是聪慧过人,不用明说,就知道了谢桐要问的是什么。
“太傅到刑部见安昌王之前,先与臣见了一面。”
“闻太傅对臣道,几日后,他有一件事需要臣的帮助。”
谢桐敛着眉,指尖沿着被雕琢成睡猫的印章纹路细细描摹,一边嗯了一声,问:“然后?”
“臣原想出言拒绝,”
简如是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坦然:“圣上也知道,臣与闻太傅,素来不是一路人,甚至称得上敌对关系,臣自然不愿答应。”
“但闻太傅又说……”
简如是抚着茶盏的动作很柔和,叹息道:“此事与圣上有关,完成后,便可解决圣上的一桩心事,对臣自己,也有好处。”
谢桐挑了下眉:“然后他就将事情原委告诉你了?”
简如是摇摇头,说:“太傅只道,几日后,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安昌王会提些看似非常奇怪的要求,叫臣如果听见了,尽管答应便是。”
三日后,简如是在刑部大牢门口站定时,方才明白闻端此番安排。
“臣也未曾想过,”简如是轻轻道:“闻太傅竟能做到这个地步,臣……自愧不如。”
谢桐安静了片刻,开口:“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简如是离开后,谢桐垂眼盯着手里躺着的那枚猫儿印章良久,才收拢掌心,将冰凉凉的玉印拢在指间。
他忽而想起,半个多月前,宫中“出事”的前一天夜里,闻端深夜出殿去了刑部,许久才回来。
也正是那一晚,闻端以利相许,与安昌王达成了短暂的合作。
或许闻端曾想借安昌王之口,将他的身世全盘托出,怎料谢桐并不相信,甚至不欲在狱中多停留一时半会儿,而是直接出了大牢,去了行宫。
以至于罗太监原本在御书房伺候,后面才被闻端支使开来寻谢桐,继而匆匆赶到行宫。
闻端诸般算计,针对的竟是他自己。
谢桐思及此,心中既酸涩又恼怒,忿忿间提笔沾墨,一气呵成写完了信,又恶狠狠地在右下角涂了一个圆圆的大墨点,竖批几个大字。
“来人。”谢桐涂完后就把笔搁下,出声唤人。
罗太监送简如是到宫门口,御书房外边候着的是刘小公公,听见声音,忙进门道:“圣上,有何事?”
谢桐随手将那涂了墨点的纸张折了两折,想了想,问:“前些日子宫中豢养的信鸽,能用了吗?”
自尝试过西南治疫时的消息不通后,谢桐就叫了几个擅养鸟的宫人,养了一批膘肥体壮的白鸽,专门训练来替人送信。
谢桐记得,上次曾听宫人来报过,如今信鸽已可将信送至百里外,训练成果良好。
“抓一只来,”他对刘小公公道:“朕要给太傅送信。”
刘小公公应了,飞快地跑出去,半柱香功夫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还提着个精巧的鸽子笼。
一只灰眼睛的白鸽在里边,歪着脑袋与谢桐对视。
“这小鸟可靠么?”谢桐怀疑地看了几眼,蹙眉:“它如何就能将信准确无误送到太傅手中?”
“奴才也不知道,”刘小公公坦率地说:“不过奴才和他们说了,要最熟悉闻……闻校尉的那一只,他们就给了奴才这个。”
谢桐原本仍是不信,但想了想,那信上又没什么秘密的话,专程叫人送一趟也未免劳神费力,不如叫这小家伙试一试。
“你来。”谢桐朝刘小公公招手,道:“帮朕抓着它,朕把信绑上去。”
两人对着白鸽一番折腾,总算把信绑在了鸽腿上,谢桐推开御书房的窗,刘小公公捧着鸽子走过来,一边还对着它念叨:
“你可要争气,必须把圣上这封密信送到太傅手上,若有差池,今夜就将你炖了白鸽汤。”
谢桐:“……”
刘小公公跑到窗前,双手托着白鸽一伸,那鸽子慢悠悠地扑腾两下翅膀,从他掌心里站起来——拉了泡鸟屎。
“哎!”刘小公公大惊失色,叫道:“圣上!这——”
谢桐捏了捏眉心,无奈:“没事,出去洗洗手吧。”
“不是!”刘小公公僵硬地伸着手臂,惊声说:“圣上!奴才刚收了下手……您给太傅的密信上沾了鸟屎!要、要是弄脏了字迹,贻误军情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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