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丞相,”刑部的人声音都颤了,对简如是道:“这反贼撞了墙,脑子不清醒了,竟胡言乱语……”
“谁说本王不清醒!”安昌王一把挥开旁边要来抓他的手,嗓音尖利:“闻府不是有个跟着闻端多年的管事吗?将那人抓来,审问一通,自然知晓本王话中真假!”
刑部的人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太傅大人的府邸也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简如是瞥了这说话的人一眼,没立即说话,而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安昌王片刻,开口问:
“你刑期就在七日后,此时攀污他人,意欲何为?”
安昌王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
“既然都要死了,”他咧开嘴说:“本王还怕什么?你尽管查便是。”
旁边一众刑部的人作鹌鹑状,大气也不敢喘。
场中最为冷静的,还是简如是。
其余人只见他点了点头,语气仍是那般温和如春风,说道:“去查。”
旁边那位刑部侍郎愣了一下,小心问:“简丞相,要查什么?”
“刚刚没有听见王爷说的话吗?”简如是平静道:“去太傅府上请那位管事到刑部去,无论如何,都得还闻太傅一个清白。”
谢桐回到宫中时,闻府的老管事已经被关进刑部大牢中两个多时辰。
宫灯一盏接一盏燃起,谢桐面沉如水,快步到了刑部,一眼看见正往外迎的简如是,倏然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领口、
简如是一怔,那双向来温柔如水的柳叶眸,现出了几分讶异的神色。
“……圣上?”
“简相,光凭贼人几句挑拨离间的话,既无凭也无据,你怎敢不经朕同意,擅自到闻府拿人?”
谢桐一字一句地逼问道,黑眸里像是燃着两簇怒火,明亮得惊人。
简如是从未见谢桐发过这么大的火,怔愣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臣逾矩了。”
谢桐松开手,后退几步,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来:“安昌王的话是真是假,朕自会派人查明,你叫刑部将人放了,好好送回去,朕可以不计较你这次过错。”
简如是顿了顿,在谢桐要转身离开之前,开口说:“可是圣上,那管事已经招了。”
谢桐的动作一滞,抬起眼:“你说什么?”
简如是的语气依然柔和,几乎是有意安抚他的情绪:“圣上,臣刚刚才从狱中出来,那闻府管事的画押罪状,也只在臣手里,还未有太多人知晓。”
“但安昌王所言,确实有依据。”
简如是的嗓音低了下来:
“那管事跟了闻太傅将近二十年,从前便是……罪臣许自仁的家仆。许自仁因伤寒死在北境后,他跟随当时只有十岁的闻太傅南下,在一小城中隐姓埋名定居。”
许自仁。
谢桐从前不知此名,但今日知道了。
罗太监的声音如又在耳边响起。
——“这文夫人的夫君,是……当年朝廷翰林院的从六品官员,许修撰。”
许修撰,许自仁。
——“奴才记得,文妃娘娘进宫时,已成婚多载,如果是平常人,应已育有子嗣。”
文……闻。
谢桐站在秋日的夜里,身周却像是陷入冬雪中一般,一阵阵发着冷。
在某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那自即位后便一直困扰着他的梦魇,那血溅金殿的“预示”,那些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幻梦,那恨意浓重的讥讽与注视,今日忽然都得到了那个答案。
他明白了,预示梦中那个“谢桐”,究竟为何对闻端忌惮防备。
他们两个人,又是因为什么走到最后那一步。
这些皆是《万古帝尊》中没有明言的秘事,它只潜藏在“谢桐”的心中,夜里常徘徊入现世的梦里。
预示梦果真是预示,只是幻梦中的人尚能杀伐果决,而如今的谢桐,却觉自己如同深陷泥沼,寸步难行。
“把罪状给朕。”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简如是用担忧的目光看向他,才冷声道:“闻……太傅呢?”
简如是从袖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递于他,同时说:“闻太傅正在御书房。”
虽然管事已招供,但毕竟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谢桐也未出言定罪,因此所有人皆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奉了简如是的命令,在御书房外增了守卫。
谢桐拿了罪状,转身就走。
简如是凝视了片刻他的背影,偏过脸吩咐远远候在一旁的罗太监等人:“跟上去,小心些,别让圣上出了事。”
刑部大牢离御书房很远,要穿过数道宫门,罗太监领着轿子在后边急匆匆地追着,却不敢出声喊人。
谢桐凭着印象一通快走,思绪混沌间,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御书房前面的空地上。
这里不是刑部大牢,没有经年萦绕着的鲜血与铁刃的腥气,而是安安静静的,左右陈列着暖黄的宫灯,几个宫人遥遥瞧见他过来,朝他躬身行礼,还道:
“圣上,太傅大人候您多时了,等您回来用晚膳呢。”
谢桐在书房前停住脚步,盯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作。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御书房中的人起了身,缓步朝门口走来。
谢桐便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灯火下, 渐渐清晰的人影轮廓映照在殿门上,越来越近,最后停步在门后。
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里面的人没有立即伸手开门,而是同谢桐一样,静静地站了片刻。
隔着一扇薄薄的殿门,两人一内一外对立站着,谢桐凝视门上的人影, 恍惚间,想起些许相似的记忆。
他与闻端, 从前仿佛也有过这样隔门而立的时候。
那时西南疫灾严重, 曲田城中藏有反贼的消息堪堪传来,闻端执意亲自去西南查明真相, 临别前, 谢桐就是坐在殿中,任凭心中酸涩难言,也不愿意打开门与他话别。
只是那时, 谢桐在殿内, 闻端在殿外。
而今时今日, 情景逆转, 心境迥异。
“圣上回得晚了,”闻端的嗓音从门内传来, 温和中含着笑意:“连门也不敢进了么?”
谢桐沉默了一瞬,垂落的长睫颤了颤, 还是轻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门,迈入殿中。
闻端果然在门后等着他。
御书房点着数盏宫灯,书案旁红烛燃燃,靠窗的矮榻中间小几上,放着几道清淡可口的小菜,皆是谢桐喜欢的口味。
这段时间来,他便是时常在这张矮榻上与闻端对坐用膳。
书房内,闻端穿着一袭深青色常服,长发用墨玉簪别起,看向进门的谢桐时,一双眸子仍是神色平和专注,似是全然不知晓刑部发生的事情一样。
谢桐顿了顿,一时之间,要出口的话语竟卡在了喉中。
他与闻端对视片刻,没等谢桐再说话,闻端率先皱了下眉,目光下落,问:“圣上的手怎么了?”
谢桐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右手上在行宫里受的伤,仅仅是被罗太监用帕子包扎了一下,并未做其他处理。
而此刻,那掌心的血迹已将白帕染得斑驳,沿着掌纹滑落的鲜血甚至已凝成了细小的血块。
谢桐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了藏,还没下一步动作,腕间就被闻端抓住了。
闻端的眉心紧紧拧着,沉声道:“是在何处伤的?”
“宫人也没去寻御医,给你包扎?”
“……是朕自己不小心,”谢桐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低说:“与他们没关系。”
停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别叫御医来,朕现在不想见外人。”
闻端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将人带到矮榻边,让谢桐坐下,然后自己出了殿。
半盏茶功夫后,闻端去而复返,手里拿着治外伤的纱布、药粉等物。
谢桐看着闻端在自己面前停步,俯过身来,将他的右手拿出来搁放在膝上,再仔细地把掌心里残留的木刺一点一点清理干净。
这是个细致活,闻端却做得极其专注,力道也很轻,没有半点不耐。
谢桐凝视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从闻端长而直的睫、高挺的鼻梁,再到薄薄的唇,目光一一从其上掠过,最后落在整齐交掩的领口处。
谢桐盯着闻端的领口,眼前却不自觉浮现出那副伤痕累累的胸膛来。
那样多,那样密的刀伤,是什么时候,又是被什么人伤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这伤却始终盘踞在闻端原本完美的躯体上,令谢桐一见之下,就不由得想起当年伤势的凶险万分。
掌心忽然传来阵阵刺痛,谢桐回过神,发现闻端正在往他手上洒药粉。
皇宫上好的伤药敷上去,血立即便止住了,带来一点微凉的感觉,缓解了痛意。
闻端再将干净的纱布绞断,垂眸替谢桐包扎好。
谢桐看着他熟稔的动作,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虚虚按在了闻端的胸口上。
他道:“太傅,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沉默了一会儿,谢桐轻声说:“我想知道。”
闻端静了静,意外地没有再回避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道:
“从前年纪还小时,路上遇到歹徒,不知退让,一味护着怀里的粮食,被捅了几刀。”
“过去许久了,”他收好伤药,轻勾了勾谢桐的指尖,低声安抚:“臣确实已忘得差不多了,圣上无需担忧。”
谢桐问:“那时候你几岁?”
闻端回忆了一下,道:“约莫是八九岁的时候吧。”
谢桐的眼睫又颤了颤。
八九岁。
还不到十岁的孩童,能承受住那样的重伤么?
闻端身上的伤痕,又何止仅仅“几刀”而已?
谢桐想起自己八岁时,虽也遭受冷眼和忽视,经历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暗杀,但终归到底,没有受过什么明面上的伤。
他是皇子,衣食住行皆有人照料,就算吃得不好,也不至沦落到街边与歹人抢食。
谢桐的指尖抚过闻端心口的位置,语气很低:“怎么治好的?”
闻端抓住他的手,直起身在旁边坐下,道:“府中的仆人寻来,将臣带了回去,又去找了些草药敷上,半个多月后,就能下床行走了。”
他的话语云淡风轻,谢桐却从那寥寥几字中,听出当年的九死一生来。
安静了一会儿,谢桐抬起眸,直视着闻端的眼睛,慢慢问:
“朕从未听过京中有此穷凶极恶之徒,太傅是在哪里碰上的歹人?”
闻端沉默半晌,避而不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圣上,先将晚膳用了吧。”
他伸手要去拿矮几上的碗,衣袖却被谢桐狠狠扯住了,偏过脸,就望进那一双眼尾通红、水雾弥漫的乌眸里。
谢桐盯着他,紧咬牙关,几乎是有些怒不可遏道:“告诉朕!”
闻端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低叹了一声,嗓音平缓:“圣上不是已知晓了么?”
谢桐强压的情绪一瞬如洪水般倾泻而出,腾地从矮榻上站起,怒火中烧道:“朕知晓什么?”
“你何曾与朕说过这些事?朕与你相处十余年,数次追问无果,如今要从哪里知道你的往事?从反贼口中,还是从你安排的——”
谢桐生生停住了下面的话,匆匆别开脸,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边滑落。
哭什么……谢桐心想,是闻端有错在先,是闻端瞒他在先,他为何会……先落泪?
面前有闻端起身的动静,谢桐转过头,就看见闻端刚抬起手,似想要给他拭泪,却又在半空中止住动作。
一霎那后,闻端慢而又慢地收回手,开口说:“臣府中的老管事,所言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臣本姓许,是二十年前因履职不力被流放的罪臣许自仁之后。”
说到许多年前的往事,闻端的嗓音十分镇定沉着,没有半分激烈的情绪波动。
“在臣十岁那年,家父病逝,臣与管事二人无法在北境生存,于是改名换姓,辗转南下,去了离京城百里的一小城中生活。”
“当年的圣旨中,确是下令臣此生不得离开北境。”
闻端垂目,淡淡道:“臣非但没有遵循旨意,还隐瞒身世,进了朝廷,当了圣上的太傅,罪加数等。”
谢桐感到右手心刺痛,才意识到他不自觉地紧攥了那只受伤的手。
“为什么要……考科举?”谢桐的语气很轻。
闻端掀起眼皮,墨色瞳仁中有着极深极冷的眸光,却在转瞬后又湮灭,眸中倒映着谢桐的身影,竟似有几分疼痛的神色。
“臣是为报仇雪恨。”他道。
亲耳听见闻端说出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谢桐闭了闭眼,心口的巨石轰然落地,飞裂的碎块将四肢百骸都撞得发痛,但脑中却是一片空茫茫的木然。
这一刻,他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或许他应如同预示梦中呈现的那样,从此与闻端势不两立,至死方休。
他怎能……怎能留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居心叵测的人在身边?
谢桐沉默了很久,久到案几上的饭菜尽数凉透,才轻轻出声问:“这便是你想要达到的吗?太傅。”
闻端神情一顿。
“早早就命人在行宫的小殿里挂上画像,许诺给安昌王利益,叫他在朕面前揭穿你的身世,再让知晓陈年旧事的罗太监追着朕到行宫内,见到画像,再告诉朕有关文夫人的往事。”
“最后让简如是下令到闻府拿人,轻易便能从你府中管事的嘴里得到想要的罪词。”
“朕想,也许等明日天亮,那画押的罪状内容,就会传遍整个朝廷,乃至整个京城吧。”
谢桐凝视着面前人熟悉的俊美面容,嗓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太傅,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闻端久久不言,谢桐扯了下唇角,平静道:“朕其实一直觉得奇怪。”
“罗太监午时本就在御书房伺候,怎会好端端地跑出来寻朕到了行宫。”
“你本与几个臣子商议政事,朕出了宫,你竟也像是浑然不知,在朕出宫后不久就也离了宫,如同特意避开某些事一般。”
“安昌王扬言掌握了你的把柄,可若是他早便知道,何必等到行刑前几日才闹腾。”
“你府中管事跟随你多年,从来都是严谨克己,为何被抓入刑部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将所有东西招来,生怕遗漏了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谢桐明明眼里还有泪,却依旧忍不住笑了一笑:“你也早与简如是见过面,请他配合你演着一出戏吧。”
“今日之事,简如是怕是等了许久,又怎会拒绝你的提议?”
“太傅,”谢桐盯着闻端,低低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明明已经平安无事地隐瞒多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骤然将旧伤撕开,为什么要将真相展露于世人的目光之下,为什么要——
……让自己背上深重罪孽,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成为他人口中的乱臣贼子?
闻端微敛着眸,和缓道:“谋算多年,也有一朝失蹄的时候,是臣自己的过错。”
“朕不信。”
谢桐一字一顿地说。
情至激愤处,他猛地伸出手,用力捏住了闻端的下颌处,嗓音不稳道:“闻太傅,事至如今,你还想着要骗朕吗?!”
闻端抬起眼,两人对视半晌,闻端才出声:“圣上曾对臣说起预示梦的故事。”
“梦中的事虽未发生,但也时时徘徊在圣上的心间,令得圣上常夜中难眠,臣都看在眼里。”
“臣便想着……若是臣成了圣上的梦魇,倒不如早日将此弊去除,彻底还政于圣上,也好过将来深陷困境,左右掣肘,甚至不得不与圣上站在敌对一侧。”
“圣上有关党派之祸的担忧,也可自此可解了。”
谢桐倏然松了手。
“这就是你的解释吗?太傅。”
谢桐倦怠道:“但你又何曾征询过朕的意见,朕就算为那破梦日夜困扰,难道如今见你受他人口诛笔伐,就不会……心疼难忍吗?”
闻端自始至终镇定的神情中终于出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动,他低声问:“圣上,果真心疼臣吗?”
“你本以为朕会如何想?”谢桐反问。
“会痛恨你的欺瞒,会厌恶你的身世,会恐惧你来朝廷的目的……?”谢桐字字句句的尾音都发着颤,说到最后,却蓦地平静了下来。
“还是你觉得,朕对你的感情不过一时兴起,终究不如坐拥天下的权力令人着迷。”
“闻太傅,”谢桐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朕今日累了。”
“你想如何,那便如何吧。”
他退后几步,不再去看闻端的眼神,像是已然疲倦至极,冷淡道:
“你刻意要让朕恨你,那就当作我们之间的过往从未有过,今日之后,便只是君与……罪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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