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桐已经回了案边,闻言哼笑了一声,道:“好啊,就让他亲自拆信,逐字逐句仔细读一读才妙。”
他这些天心里头的闷气,在听见刘小公公的话后,可总算消了不少。
傍晚时分,闻端骑着马,忽然听见上空有鸟鸣的声音传来。
“官爷。”
闻府的老管事还暂时被关押在刑部牢中,此行没有跟随他一起,仅有几个熟悉的侍卫在侧,瞧见他的视线,于是也抬眼望去。
“这鸽子在队伍上面飞了几圈了。”侍卫问:“可要属下处理?”
闻端看了几眼,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往上伸出掌心,那白鸽竟还真瞧见了,收拢翅膀,跳落在闻端的手里。
这只灰眼睛的白鸽咕咕叫了两声,歪着小脑袋看了看人。
闻端轻勒缰绳,缓下骑马的速度,这才抬起另一只手,指尖点了点鸽子的脑袋,正要去解那细腿上系着的信,突然顿了顿。
一瞬后,他神色如常地寻出块干净的帕子,将那信上沾着的黑点擦了,才解开细绳。
信纸仅有薄薄一张,闻端骑在马上,本想先收好,等到扎营停歇时再看。
他们这支队伍行程急迫,需得连夜赶路,到停下来的时候,应是明日傍晚后了。
想到这里,闻端收信的动作慢了下来,沉默半晌,还是匆匆展开信,一目三行地扫了一遍。
谢桐的字迹较平常更为飘逸,笔走龙蛇,可见写信的时候情绪激荡。
信上的言语不多,仅有寥寥几句:
“今日暗卫送来密报,上书老师所历诸事。但朕只当未曾读过,老师若想告诉朕,待到回宫那一日,亲自来与朕灯下闲谈。”
“又偶听得老师密谋坑骗朕的数样举措,朕心甚怒,特赐你一黑心圆点,来日悬挂于门庭上,叫来往路人都唤,此乃黑心太傅府也!”
信纸的右下角,还有个涂得漆黑的大墨点,还有竖批的几个字:“脸厚心黑。”
闻端:“……”
闻端出发六日后抵达北境, 谢桐收到军报时,还一并收到了闻端的一封信。
“臣抵达当日,有小雪初落, 全城皆欢呼。”
今年的初雪来得确实早,如此算来,再有半个月左右,北境的雪就会逐渐变大,按匈奴军往年的做派,这时候应会收束军队,退回腹地了。
毕竟冬日作战,耗时费力, 死伤较平常更重,匈奴人若是想保留实力, 必会在大雪覆境前撤离。
谢桐在灯下翻阅着北境的军报。
闻端到达前, 北境的守军已和匈奴又打了几仗,而因为将军林戎重伤未愈, 无法亲自上场指挥, 大殷这边的军队士气打了折扣,屡战屡败,连城墙都被炸塌了一半, 情形岌岌可危。
谢桐蹙着眉, 将匈奴几次进攻的路径在地图上画出, 推测下一次他们会从何处突破, 又把自己的想法写信给闻端商讨,等放下笔时, 发现天已蒙蒙亮了。
谢桐怔了一下,起身离开桌案。
“圣上?”外边打瞌睡的罗太监听见动静, 也醒了,小心推门而入,道:“今儿是休沐日,没有早朝,圣上要不歇会儿?”
谢桐看了他一眼,也有点意外:“你怎么也没睡?”
罗太监笑了:“圣上这话说的,奴才是伺候圣上的,您都没休息,奴才自然是在外头候着了。奴才熬惯了,没事,圣上近日才是殚精竭虑,要多多歇息才是。”
谢桐沉默片刻,道:“北境战事一日不停,朕就一日不得安眠。”
那个人一天没回来,他就多担心一天,哪能睡好觉?
罗太监想了想,又说:“太傅大人自请前去北境,就是想让圣上您安心,在宫中等着好消息就行。您要是日夜难眠,可不就辜负闻太傅一番好意了。”
谢桐听了,忍不住勾了下唇角,低声道:
“罗公公,你向来会说话,但这次可不用替他申辩。如今朝中谁人不言,他闻端是被除了官职,罚去北境充军的?若他不自作主张,也未必有这一日。”
罗太监乐呵呵的,摇了摇头:
“圣上说的话深奥,奴才见识浅薄,听不明白。不过奴才虽年纪大了,眼睛倒还明亮,能瞧见圣上与太傅彼此重视,既是有心重视,听见些非议又有何妨?”
谢桐瞥他一眼,问:“那你觉得他隐瞒身份入朝,也无妨了?”
“圣上说笑了,奴才就会些端茶倒水的功夫,哪懂这前朝的事。”
罗太监道:“奴才只知做好自己的本分,伺候好圣上与圣上的身边人就行。”
谢桐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不明白,但朝中的‘明白人’可多的是,近些日子,成天呈些废话连篇的折子上来,看得朕心烦。”
罗太监顿了一下,慢慢问:“圣上的意思是……?”
谢桐安静了许久,在这个天光微晞时分,对着稳重的罗太监,缓缓舒出一口气,开口道:
“朕想给许自仁平反。”
想彻底为闻端扫去身上蒙的那一层暗尘,想还他一个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身份,想叫那一段荒唐历史的余罪全然消失殆尽,不给无辜的人留下不该有的阴霾。
这个念头,已经在谢桐脑海里萦绕了几天。
罗太监听闻,却拧起眉心,低声劝道:“圣上,此事非一日之功。何况,您才即位不到一年,先帝……”
谢桐垂了下睫,没说话。
先帝已逝,他如今若要给许自仁翻案,无异于要重新挖出二十年前的那一段过往,给先帝冠上夺臣妻的昏君名头,是不孝不敬之举。
但,那又如何?
谢桐淡淡想着,即便现在碍于种种不能轻举妄动,等一月、两月、一年、三年后,他也定要做成此事。
“朕不过随口一说,”
见罗太监脸上真心实意的担忧,谢桐转了话题,道:
“你下去吧,以后朕没提前吩咐,你不必亲自守在殿外,夜里有轮值的宫人,有什么事,寻他们也是一样的。”
罗太监点头应了,又给谢桐整理御书房内室里的软榻:“那圣上歇会儿?”
谢桐微微颔首,等他离开了,才解开发带,躺上榻。
内室里没有点烛火,暗沉沉的,谢桐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却不自觉想起北境的苦寒来。
不知闻端他们,是否也有这样软而厚暖的被子入眠?
若是没有,那落雪的漫漫长夜,又该如何煎熬度过?
谢桐翻来覆去片刻,终究难以入睡。
想了想,他传了宫人将雪球儿抱进来。这白猫儿睡得正香,被人抱着走也无知无觉,塞进被窝里时,才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瞅瞅谢桐的模样,又闭上了。
谢桐摸着雪球儿的毛,突然想到,上一次闻端离京,自己夜中睡不着,也是命人抱了雪球儿同榻而眠,才能勉强缓解一二分入睡的困难。
谢桐失笑,情不自禁地想,自己这身旁没有人就睡不着觉的毛病,是什么时候被惯出来?
……真是个坏毛病。
北境的雪渐渐下得密起来,战事也胶着难分,军报一日比一日传得急,朝廷内因着前段时间闻端一事而产生的混乱也平息下来,至少表面上皆开始对谢桐尊敬有加,不敢再有任何违背。
这日下朝后,谢桐朝金殿外走了两步,就看见送军报的信使匆匆而来,半跪行礼后,双手将密报呈上。
谢桐立时接过来,两三下拆开,扫了几眼。
如今闻端到北境的延宁城已有半个多月,不同于原先所有人预料的“匈奴军会在大雪前撤退”,这一次左贤王带领的军队,牢牢驻守在延宁城外二十里地,并且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
不仅不退,还数次突袭猛攻,而将军林戎伤势未愈,若非闻端坐镇,延宁恐怕早已城破。
今日送来的军报中,提到延宁城底下的地洞已挖好,出口在城后几里,若城中有了差池,里面的百姓能够立即从地道中逃出,不至于被匈奴屠城。
这是最初谢桐与闻端写信探讨的策略,为的就是万一匈奴不退军,死攻破城,还能有尽力保全百姓性命的办法。
军报中还提到,近几日,匈奴军中安静得有些诡异,派人前去探查,发现白日里匈奴军帐中人迹寥寥,有半数的人竟凭空了无踪迹。
看到这里,谢桐捏着军报的手指紧了紧,眉心拧起。
……左贤王很可能发现了一条攻破延宁城的捷径,现下敌在暗处,危机四伏,情势十分紧张。
尽管明白担忧无用,但谢桐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起闻端来。
军报看完了,随之附上的,是雷打不动的闻端的一封信。
如今战况紧急,闻端信上的言语也简短许多,今日这封信上,仅有一句话:
“听闻京中下雪,圣上谨记添衣。”
谢桐将信纸翻着看了两遍,都只看见这么一句话。
“……”谢桐怔了片刻,才垂下眼。
“罢了,”他轻轻自言自语:“等回来后,再叫你补写到朕满意为止。”
第二日,新的军报又被送来,信使风尘仆仆,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翻身下马,在殿前跪地行礼,大声道:“圣上,北境捷报!”
谢桐正在用早膳,闻言立即起身出殿,快步走向信使,伸手接过军报,微屏呼吸打开那火漆封印的纸张。
军报素来语句简洁,谢桐先看向最后一句话,望见上面“延宁守军大败匈奴,逼退敌军三十里地”,一颗悬挂起的心才落回实处。
谢桐平复下来,再从头开始看这封军报。
原来几日前的匈奴军白天从营地中失踪,的确是因着久攻不下延宁城,故而出去寻找捷径了。
左贤王带着军队,深夜从延宁城的西侧绕后,找到了城中百姓挖出的地洞出口,大喜过望,立即从中钻入,试图通过地道突袭进入城中,从内部攻破这座城池。
但当天蒙蒙亮后,左贤王的先头部队从地道处攀出,却被早已等待多时的延宁守军用箭射杀,同时在四周架起火堆,浓烟令得地洞中的匈奴人双目流泪,呼吸困难,死伤惨重。
左贤王发现中计后,试图原路撤回军队,却被闻端率领的守军堵住,两方展开交战,最后匈奴军因仓促迎战,大败而逃。
只可惜左贤王武艺了得,没能被生擒,交战中,闻端一剑斩断了他的右手。
左贤王负伤后不敢恋战,带着剩余的一千人马仓皇撤退,回到营地后还没能休整,就被延宁城中涌出来的大批守军逼得退后三十里地。
这封军报看得谢桐心绪激荡,来回读了几遍,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为何左贤王率兵从地洞中进入,延宁城却早有准备?”
先前的军报里,不是说那是给城中百姓出逃的密道么?
密道既被匈奴军探明,又为何能如此凑巧地将计就计,打了匈奴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名信使是一路马不停蹄从北境赶回来的,曾经历过那场战役,于是回答道:
“闻大人命我们在城中挖了两条地道,匈奴人找到的那一条,是闻大人特意让他们发现的,是诈敌之计。”
谢桐怔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饶是骁勇善战如左贤王,也无法预料到,延宁守军费了诸般力气挖出的一条地道,竟然只是明面上的幌子,是特意留给他们的“鱼饵”。
旁边的罗太监听见这番喜报,立刻召来不远处的宫人,道:“快去库房里取赏赐过来!”
信使却摇了摇头,年轻的脸庞上,神情坚定:“不用,圣上,在下这便回北境了。”
不仅是罗太监,就连谢桐就有几分意外,出声问:
“延宁的信使不止你一个吧?你在京中稍歇一夜,明日再出发回去,也是一样的。”
信使笑了一笑,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圣上,延宁战事危急,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属下愿立即回去,在闻大人、林将军的带领下与弟兄们并肩作战。”
谢桐凝视了他半晌,终于还是点点头,道:“朕给你的赏赐先留着,你平安归来后,自行入宫来领。”
信使颔首应是,正要转身离开,却被谢桐唤住了。
“等等,”谢桐顿了顿,问:“……信呢?”
信使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圣上,什么信?”
谢桐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里的军报,抬起眸:“往日与军报一同送来的,还有你们闻大人的一封信,这一次没有吗?”
信使摇头:“圣上,属下拿到手的时候,就只有这封军报。”
谢桐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突然问:“闻端……是不是受伤了?”
不然怎么会不给他写信?
信使不解:“前几日交战,军中并未听说闻大人受伤过。”
谢桐沉默了一刻,又听见身旁的罗太监说:“圣上,或许是对战疲累,才没能立即送信来。”
“……”谢桐抬手按了按眉心,心知自己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了。
“无事,”他想了想,对信使道:“你回了延宁城后,就将朕的口谕传给闻端,叫他抽空给朕写信。”
信使一脸茫然地离开了,谢桐猜测,他此刻心中定然困惑,为何明明有了具体的军报,还要闻端亲自写信送来。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信,谢桐心想,那明明就该叫家书。
他没收到闻端的家书,当然不高兴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因着这中断的一封信,直到第二日,谢桐都还有几分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夜里睡眠也浅,轻易就会惊醒,梦中总闪过北境之地飘飞的大雪,竭力交战的人群,马匹的嘶鸣和暗红的血迹。
每每从睡梦中醒来,谢桐几乎要恍惚以为这又是另一个预示梦。
但当彻底回过神来后,他才发现,那不过是由于日夜忧心而偶然间显现的魇兽。
好在这焦心如焚的时刻只持续了一晚,第二日白天,谢桐就收到了下一个信使所带来的军报,以及一封折叠齐整、雪白的闻端的亲笔信。
谢桐在罗太监捧过来的两封信纸之间迟疑了一瞬,随即垂下睫,率先伸手取来了闻端的信,一边拆开,一边随意般询问信使:
“可有紧急军情?”
信使回道:“上一役后,匈奴军死伤逾四千人,偃旗息鼓,未敢轻举妄动。”
谢桐点了下头,让他退下去休息,目光落在手中的信上。
或许是军中诸事繁忙,闻端向来行云流水的挺拔字迹也潦草了不少,不过话倒是比前两天多了几句——
“圣上亲启:”
“自我军大捷后,敌军已伤元气,想来距离臣回程之期不远,圣上无需忧虑。”
“臣昨日尝得北境一土特产,冰甜可口,待回京时,带给圣上一并品鉴。”
见闻端没有事,谢桐微微勾了下唇角,才终于放下心来。
“奴才听闻林将军的伤势也已经大好。”
送信使出了殿的罗太监折返回来,笑呵呵道:“圣上,想必北境的战事很快就可平息,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
谢桐收好闻端的信,点点头:“如此最好。”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京中的雪逐渐厚重,派去北境的军队返程之期却迟迟没能定下来。
一则,左贤王受了重创,气急败坏,命匈奴军牢牢守在营地里不能撤退,试图寻机再次进攻,一雪前耻;
二来,延宁城在多次的交战中破损不堪,唯有将城池修复好,来年开春,才不会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故而,闻端率兵协助延宁城的百姓修整城墙,没有立即回京。
罗太监带着几个宫人,从尚衣局领了今年过冬的衣袍大氅,捧着回到御书房附近,一眼瞧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刘小公公。
“看什么呢你?”
罗太监挥手叫宫人们先将谢桐的衣物送去寝殿,一边走过来,伸手敲了刘小公公的圆脑袋一记,斥道:“鬼鬼祟祟,不成体统!”
刘小公公摸摸脑袋,小声说:“师父,我听见圣上在里面发火呢。”
“怎么回事?”罗太监扫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眉心拧起:“是北境送来的军报……不妥?”
刘小公公摇摇头,说:“我刚都听见了,信使说,太傅大人将那左贤王打得落花流水,一箭射中了左贤王的心脏,得了大功!”
罗太监愣了一下,随即疑惑更深:“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圣上何故发火?”
刘小公公又凑近了一点,贴着他的耳朵悄悄道:
“圣上刚刚要下旨给太傅大人封赏,御书房里的几位大人说不行,哪有给罪臣赏赐的道理?圣上就生气了。”
“……”罗太监回忆了一下,今天上午,在御书房议事的,是几个吏部和兵部的臣子。
这几个臣子曾也投靠闻端,朝中万事以闻端为首,是不折不扣的“闻党”。如今才过去多久,竟就已人心迥异,翻脸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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