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怔了怔。
他跟随闻端已有二十几年,从一无所有,到一路看着闻端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其间,他也曾出过不少力。
如今在府中,闻端对他礼遇有加,从未生过什么气,但像这样,直接询问看法,倒算是非常罕见了。
毕竟在闻端入朝为官后,旁人就再也猜不透他的想法,管事也是如此。
“但说无妨。”许是知晓他的疑虑,闻端又开口道。
管事斟酌了几下,慢慢说:“小的觉得,其实在官爷要扶持圣上登位之前,便应有对付今日这种局面的准备。”
“圣上年轻,性子也倔,自然不可能甘愿屈居人下。圣上能在帝位上坐一日,就必会与官爷您作对,将他想要的东西抢回去。”
管事抬头看了看,见闻端的神情如常,于是又说:“小的知道官爷疼惜圣上,不愿意让圣上受挫,所以才会步步忍让。”
“但这样做,势必会让当年攀附着官爷您的各家势力不满……”
管事迟疑片刻,小心道:“要么,官爷私下与圣上说一说,让圣上暂且受点委屈,忍过这几年。圣上要权,也未免太过心急,等羽翼成熟时,您再慢慢教他也是一样的。”
“正好趁这几年理清各家势力,与官爷您离心的、对圣上始终心怀不满的,都可一并解决了。等几年后,您与圣上形成互相扶持掣肘之势,才是最好的。”
平心而论,管事的这番话很有几分道理。
他也已经瞧出闻端对谢桐的重视,认为两人之间有着多年的师生情谊,闻端还亲手将人扶上了帝位,足以显现闻端的心意。
但管事也觉得,自家官爷都让那年轻的天子坐上了帝位,此时矛盾愈演愈烈,当然是由谢桐来忍让退后一步,不应该把事情做得太绝。
他自觉已经把话说得十分漂亮,却久久没有听到回应。
管事诧异地抬起头,才听见闻端开口说:
“是我让他坐上这个位置,怎好再叫他受委屈。”
闻端抬起眼,望向窗外的黑夜,俊美的面容上神色颇有两分复杂。
许久后,才低沉道:“下去吧,今夜不必再让人进府了。”
管事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是。
不知怎么的,听到闻端说出的话,管事心中似被一根弦很轻地弹了一下,一瞬间如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从水雾中浮现出来——
怎么回事,官爷对圣上……
管事心内思绪纷乱,缓慢作了一礼,要退出去时之前,突然又听闻端很轻地咳了几声。
管事立时回神了:“官爷,您今日吸了些毒粉,御医开的药都喝过了没有?要不要小的再去请大夫过来——”
“不用。”闻端嗓音微哑,淡淡道:“出去吧。”
等管事退下后,闻端在书案前站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那阵喉间涌出的咳意,才转过身,走近到榻边的柜子旁。
那地方放着一个很小的黄铜镜,实为装饰所用,闻端却在镜前停住了,伸手在柜子里找了找,拿了一瓶药粉出来。
而后,他脱下上身的衣袍,对着黄铜镜,面色如常地在两边手肘处都撒上了些药粉。
——今天抱着谢桐摔在地面上时,闻端下意识把人按进怀里,用手肘抵去了大部分冲击力,以至于这两块地方青紫破皮,看上去触目惊心。
闻端却像是完全没有任何痛觉似的,撒完了药粉,又找了绷带简单缠上,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是处理完手肘上的伤后,闻端的目光掠过黄铜镜,忽然顿了顿。
视线落在镜中模糊的影像上,闻端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腰腹上的旧伤痕。
紧绷的浅蜜色腰腹上,凌乱至极地遍布着数道淡白色刀痕,刀痕一路延伸至胸膛上,直至锁骨处才堪堪停下,极为可怖。
闻端一手握着药粉瓶,手指按在瓶身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短短几息后,闻端收回视线,将药瓶放入柜中,又把衣袍穿好,灭了烛火上榻歇息。
第二日下朝后,谢桐传了户部尚书及两位侍郎入御书房。
户部尚书姓孙,年逾四十,在朝中也算是老资历了,还没踏入御书房,就先对着自己两位副手道:
“待会不管圣上问什么,你们都不可擅自回答,等本官应答就是。”
两位侍郎之一,也就是秀女曹飞燕的父亲曹侍郎忿忿不平地低声说:
“圣上这是要治我们的罪?我的女儿昨日还在选秀场上,若这刺客是我们指使的,那我岂不是推了自己女儿入火坑?简直无稽之谈!”
另一位侍郎也苦着脸道:“明明是宫内守卫不严,怎么却要我们来承圣上的怒火……”
孙尚书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冷笑一声:“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圣上这次摆明了就是冲着户部来的!”
曹侍郎沉默片刻,小声问他:“孙大人,太傅那边,可有传来什么指示?”
孙尚书气得连连吹胡子:“甭提了!闻公如今对圣上一再忍让,压根就不屑于搭理我们,这是要把户部弃于一边,由得我们自生自灭!”
另外两人不禁又是摇头叹气,心内愈发惴惴不安,往御书房迈动的步伐沉重不堪,活像是去上刑的。
唯有孙尚书气势汹汹,一副要撸袖子厉声呵斥的架势。
不过等他踏进了御书房的门,瞧见里头的人后,那气势就一泻千里,僵在了脸上。
还是后面跟着的曹侍郎率先反应过来,行礼道:“圣上……太傅大人。”
与他们先前想象的,高高在上冷面问责的模样不同,谢桐换了身月白常服,正随意坐在边上的小榻上,拿着根肉条在逗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儿玩。
反观闻端,则是站在御书房的案前,正低头翻着上面的奏折。
听见孙尚书几人尴尬的行礼声,闻端眼也不抬,淡淡嗯了一声。
谢桐倒是抬起了脸,似乎心情极为不错似的,眉梢一挑,笑盈盈道:“诸位大人,请坐。”
孙尚书丈二摸不着头脑。
……不是找他们来问罪的吗?
几人不安地坐下了,谢桐又命刘小公公给他们上茶,茶是沏好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喝。
谁知道茶水里有没有下毒,孙尚书心想。
“这半月筹办选秀,诸位大人辛苦了。”
谢桐手指抚过雪球儿背上的毛,摸得小猫儿舒服得呼噜噜,一边漫不经心般道:
“可惜这选秀被刺客打断,没能选下去,朕也无意再选,害得诸位大人这段时日的辛劳白费,真是对不住。”
孙尚书哪敢接他这道歉,连忙说:“这是臣等的本职,圣上无需挂怀。”
雪球儿一直拿脑袋蹭谢桐的手指,不愿意让他把手收回去,谢桐只好将手放在边上让它玩,同时撩了下长睫,慢慢道:
“今日请诸位前来,其实也是为了选秀时出现的刺客一事。”
来了,孙尚书和两位侍郎喉间一紧。
不等谢桐再说下一句话,孙尚书心一横,抢先出声说:
“圣上,户部筹备选秀的每一步都是按着历来的惯例做的,为何会有刺客,户部实在不知,或许该去问一问昨日宫中的守卫……”
“孙尚书,”谢桐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道:“朕还没把话说完,你怎么就以为朕要治你的罪,急着撇清干系了?”
此话一出,户部的三人全都呆住了。
……不是治罪?难不成要夸赞他们不成?
“朕与闻太傅详谈了许久。”谢桐不紧不慢地说:“据太傅所言,户部在选秀筹办上尽职尽责,没有可指摘的地方,那来历不明的刺客,或许你们是真不知情。”
孙尚书一愣,心中大石落地。
他忍不住朝书案边的闻端投去感激的目光,可惜闻端似是一心一意在看折子,完全没有反应。
孙尚书也不恼,暗自想着,还是闻公擅长四两拨千斤,这寻常的两句话,就将户部从水深火热中捡出来了。
如今表现得这样冷淡,可能正是为了避嫌吧!
毕竟圣上在跟前,闻端也不好太落了这年轻天子的颜面。
孙尚书兀自寻思了一通,堵在心口的气顺了,脸也不黑了,甚至堪称有几分和颜悦色地对谢桐道:
“圣上明鉴,臣等确实是冤枉。那刺客太狡猾可恨,查案时如有用得着臣的地方,圣上尽管吩咐,臣必为圣上一尽微薄之力。”
“说得不错。”谢桐点点头,唇角微扬:“朕正有事要交办给你们呢。”
孙尚书:“……”
他就客气恭维这么一句,怎么还被当真了?
谢桐:“虽然户部老实做事,但选秀时出了这么大的疏漏,说明仍有办得不妥当的地方。”
没等孙尚书出声辩解,谢桐先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慢条斯理道:
“户部操持选秀的官员名册朕看过了,共有几十人,除了诸位大人朕能信得过,其他的,朕的确是不太放心。”
孙尚书与曹侍郎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欲言又止。
毕竟谢桐讲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又如何能出声保证,自己的属下没有任何问题呢?
万一就是某个人办事不力,将混在小厮中的刺客放了进来呢?
一旦不涉及自己的利益,孙尚书这样的老狐狸就不吭声了,静静等着谢桐接下来的话。
“刺客至今没有任何下落,朕要查,也只能从选秀筹备时查起,希望诸位大人理解。”
谢桐轻描淡写地说道:
“要不这样吧,太傅身为主办官员,在此事中也有一定责任。就让闻太傅戴罪立功,与你们三人将户部上下清查一番,有见着可疑的,就把人拎出来,朕再任命几个身家清白、品性端正的进去。”
说完,谢桐又瞥向案边的闻端,嗓音轻飘飘地问了一声:
“太傅,觉得如何?”
闻端将案上堆得乱糟糟的折子都整理了一通,听见谢桐问话,才抬起脸,墨眸平静道:“听圣上的就是。”
孙尚书犹豫了一刻,见闻端都应了,自己也没有不应的道理,只得说:“臣遵旨。”
谢桐于是朝他们摆摆手,道:“行了,没别的事了,退下吧。”
孙尚书几人出了御书房的门,互相看了几眼,曹侍郎才皱眉说:“其实……看圣上的意思,他还是铁了心要将户部大换血。”
孙尚书默然半晌,开口:“那又能如何?你也看见了,闻公也同意了。”
曹侍郎又道:“不过圣上既弄了刺客这由头出来,就不可能没有动作……如此这般,也算是意料之外的宽恕了。”
孙尚书摸摸自己的胡子,冷淡说:“与我们三人无关就行,至于其他的,圣上执意要办,能奈他何?”
“……”
目送孙尚书先上了回府的轿子,曹侍郎与另一位侍郎对视了片刻,低声道:“尚书他……”
另一人移开视线,语气也沉了下去:“夫妻同林鸟,大难临头尚且各自飞,何况是孙尚书与我们?”
曹侍郎心想,那这样二话不说就抛弃下属的同僚,也着实令人心寒。
几人各怀心思,面上道了别,就各自分开回去了。
御书房内,谢桐把雪球儿抱到地上的窝里,被它扒住了裤脚,一个劲儿地往袍底下钻,无奈,又只得把它抱起。
闻端走过来,看了看,说:“这猫儿确与圣上有几分相似。”
谢桐心情正好,不与他计较,哼了声道:“哪里相似?”
闻端很轻地挑了下眉:“皆是心思机敏,能为了达成目的花样百出。”
谢桐蹙眉:“哪里花样百出?不就让你在御书房内站了一盏茶功夫么?”
他捏捏雪球儿的后颈皮,道:“既然太傅自己送上门来,朕再稍稍利用一番,又有何问题?”
闻端今日会主动上门求和,着实令谢桐意外。
原本以为在彻查刺客的旨意颁布后,他与闻端一派的矛盾已然被摆上了明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本是要保持点克制的距离。
谢桐没想到这才第一天,闻端就找上门来了。
“太傅是特意来寻朕的不痛快的么?”
自昨日在闻端面前落了泪,还被人拥在怀中哄了许久,才过去了数个时辰,谢桐如今见着人,总控制不住回忆起闻端的话来,浑身不自在。
嘴里也挑刺儿似的不饶人,话语里酸溜溜的。
不是闻端自己说的,谢桐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吗?
那今晨这趟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谢桐心想,闻端若是胆敢出声为户部那群人求情,他可又要恼了。
“圣上言重了。”
闻端摇摇头,眼看谢桐目光灼灼地瞪着他看,不由得失笑,唇边弧度勾起来一点,道:
“臣过来,是想与圣上一同抓刺客,就从户部抓起。”
命人将孙尚书等一行人送出御书房后, 谢桐很是长舒了一口气,说:
“总算把这几个碍眼的推到门外去了。”
闻端也走近来逗雪球儿,缓声道:“圣上不仅达成了清查户部的目的, 还离间了孙尚书三人,一石二鸟,十分高明。”
雪球儿像是喜欢他又畏他一般,不似在谢桐身边那样黏人,只敢抬起前爪搭住闻端的指尖。
再要靠近一点,它就扭头钻进谢桐的袍袖中去,用蓬松的屁股对着闻端。
“太傅亲自送诸葛妙计过来,朕不得认真实践一番。”
谢桐垂着睫把雪球儿抱出来, 语气懒洋洋的:“朕刚刚还在孙尚书面前给太傅你留了点颜面,也不算占了你的便宜。”
闻端颔首, 嗓音悠悠:“无事, 臣愿意让圣上占便宜。”
“……”谢桐觉得这话不太对味,但又没能想出来哪里不对。
于是嗯了一声, 说:“接下来户部估计要闹腾许久, 还得麻烦太傅多多上心。”
闻端:“臣自然遵旨。”
刺客一事闹得满宫风雨,谢桐的架势必定是重拿重放,严查户部, 原本以为闻端今日过来, 是要替那些老头子求情, 却没想却是来教他如何干成这件事的。
孙尚书、曹侍郎等人均在户部待了十余年, 不提与闻府关系如何,光是户部上下, 基本算是铁桶一块,无人不从孙尚书。
谢桐也早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但无奈时机已到,就算有再大的难处也不得不顶上。
最坏的情况……
谢桐心想,不过就是叫关蒙等几个暗卫直接破门而入,把那姓孙的老头绑了,直接麻袋一套扔去塞北,对外就说急病暴毙死了。
但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谢桐还是想当个文明人,不想动武。
闻端的计策,就颇为巧妙。
“圣上要治户部的人,得先留下尚书侍郎三人。”闻端道:“先将旁出的枝叶修剪了,才好大刀阔斧地动扎实的树干。”
谢桐挑眉:“那朕如何能稳住孙尚书这几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闻端轻描淡写地说:“就借臣的名头。”
谢桐默然不语。
这个计策虽好,不过若是应了,两边各退一步,不像是朝政上你死我活的仇敌相对,倒有几分明里暗里的勾结似的。
谢桐不在乎底下的那群人怎么看自己,但闻端竟然也不在意么?
他轻轻蜷了下手指,想起昨日闻端说过的话来。
“圣上对臣而言,是特殊的。”闻端这样道。
而今天,谢桐终于对这句话有了实感。
他略有几分不太自在地偏了下脸,长睫轻轻颤了几颤。
心里忽而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认为这个话题已经不适宜再和闻端讨论下去了。
于是谢桐咳了一声,挑起另一个话头:“户部里面,管着粮食与田地的几个人,暂且放一放吧。”
“朕看这几日呈上来的折子,西南边似有疫病传来,开粮仓赈济一事,还需要他们负责。”
御书房案上的奏折,谢桐特地留了一些给闻端看。
其中涉及疫病之事的急奏有多封,谢桐日日处理,却始终不见灾情有减缓的势头,颇为闹心。
闻端低眸看了眼折上的内容,忽然问:“圣上已经派了简相督促此事了吧?”
谢桐点点头:“简如是隔两日就领着宫内的御医到郊外给病人诊治,但据说只能小范围缓解流民的病情,并不能遏制疫症传染。”
闻端沉吟片刻,出声道:“不能寻出传染源头,便治标不治本。”
谢桐捏了捏眉心:“宫中医署的御医都年纪大了,逢此危急时刻,竟难找出一人可以担起治疫的重任,能亲赴西南村落里去瞧一瞧的。”
闻端这时说:“圣上不是想要举行科举么?”
谢桐蹙眉:“老师,朝中上下皆是你的党羽,朕要办科举,他们肯让吗?”
谢桐心里带着一点气,说话时神情自然不太好看,尾音落得又快又沉,听起来很有几分埋怨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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