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回了话,谢桐才感到按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一松,闻端将他放了开来。
“圣上,没事了。”
闻端的面色有几分苍白,连那两片薄薄的唇都失却了血色,眸光却很清明。
他看向谢桐,低声问:“圣上可有身体不适?”
谢桐摇了摇头,闻端将他护得很紧,他的整张脸都埋在闻端怀里,没有吸入多少毒雾。
旁边站着的几个人急得团团转,有一个小太监尤为焦急道:“太傅大人,您快起来去御医那边看看吧!”
谢桐一抬眼,才发觉原来是罗太监带的徒弟,养猫儿的刘小公公。
在刺客袭击发生的那个时候,刘小公公正巧去殿后拿瓜果了,错过了一场祸事。
罗太监早已被毒雾迷晕过去,被人抬走了。刘小公公四下张望半天,才找到在乾坤殿里面的闻端和谢桐。
闻端的脸色一看就很不妙,刘小太监心中又急又慌,甚至想要自己上前去抬人。
闻端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神情自如道:“不用。”
谢桐顿了顿,从地上起身,同时把手递过去:“老师,朕扶你。”
闻端掀起眼皮,墨眸深深,最后还是伸出手抓住谢桐,借力站了起来。
这一托力,谢桐就察觉到闻端的不对劲了。
明明动作如常,彻底站起来却花了点时间,谢桐手上用了点力气,才将他扶起。
“老师,”谢桐蹙了一下眉,轻轻道:“还是请御医看一眼吧。”
闻端立在原地,俊美的面容上神色极淡,出声说:“不必,只是加了有颜色粉末的雾状麻药,歇半个时辰便好。”
刘小公公睁大眼睛,惊奇地问:“太傅,您知道那毒雾是什么啊?”
闻端似乎很细微地顿了一瞬,才回答:“原是不知道的,吸入后才知晓。”
“您也太厉害了!”刘小公公满脸崇敬,又后怕地拍拍胸口:
“还好那刺客没伤到什么人……圣上,太傅,现在那刺客还没被捉拿,奴才先带你们去偏殿歇息着吧?”
偏殿备了压惊的静心药汤,还有两位御医在殿内候着。
先给谢桐把了脉,又给闻端看了看,确认都无大碍后,一群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谢桐简单吩咐了一些善后事宜,又将其他人都屏退出去,这个不大的偏殿内才安静下来。
“圣上的衣物脏了。”
许是吸入了一些麻药,闻端的嗓音仍有些沙哑,说话的语速也很缓慢:
“恕臣失礼,刚刚事发突然,才那样对圣上。”
谢桐心里想着事,闻言漫不经心道:“没关系,若不是你,朕也会有危险。”
殿内沉寂半晌,闻端忽然又问:“方才摔在砖石地上,圣上可有受伤?”
谢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眉心一拧,发觉自己身上还真有几处地方隐隐作痛。
可能是摔在地上的时候,手肘和背部碰到了坚硬的砖石,有点淤血。
“嗯……”谢桐动手解了腰带,将明黄的外袍脱下,说:“好像还真有点疼。”
身上的这种小伤,不将衣物除去,是看不出来的。谢桐正想叫宫人进来帮忙,突然听见闻端开了口:“臣来给圣上看一看伤吧。”
谢桐怔了一刻,下意识想退开,没等他有所动作,肩侧就被人轻轻按住了。
谢桐:“……”
方才闻端不是还坐在另一边的软凳上吗?中了麻药,还能行动如此自如?
现在天气逐渐热了,谢桐的龙袍底下,就只穿了套雪白的里衣裤,衣料轻薄柔软,闻端手按上来后,掌心的热度几乎是烫得谢桐一激灵。
“……不必麻烦老师。”谢桐侧身想避开,垂睫低声道:“叫罗……刘小公公过来帮忙就好。”
闻端却没动。
“刘小公公应是忙着处理刺客一事。”他的语气淡淡。
谢桐迟疑片刻,还是说:“宫中今日不太安全,老师还是先回自己府上吧,等将刺客捉拿归案,再……”
“若是刺客始终无法被找到,”闻端忽然问:“臣就一直不用进宫见圣上了吗?”
谢桐想要回答,却意识到什么,转过身,看向闻端的眼睛。
那双点墨般漆黑的眸子里神色十分平静,甚至平静过了头——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非常寻常的一句问询。
但谢桐知道不是。
“太傅如何就能提前得知,刺客不会被找到?”
闻端站在原地,并没有解释。
谢桐也就这样与他对立而站,目光垂落,遥遥落在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口,一副很耐心等待的模样。
许久后,闻端终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圣上,”他语气温和了几分,道:“先看伤吧。”
“拖久了,怕是不好。”
谢桐伸手攥住自己的领口,后退半步,咬牙说:“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闻端沉默了片刻。
“圣上,”他低叹道:“既已布了局,又何苦要问个明白?”
“臣既身在你的局中,知道的多与少,又有何干系?”
“圣上既然想要借此清洗一批户部的人。”
闻端眼皮略微低垂, 注视着谢桐,嗓音无波无澜:“臣曾说过,臣手中的权力, 圣上想要便可以自己来拿,如今有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
他停顿了一刹那,墨眸中泛起微不可见的涟漪,有那么一刻,谢桐甚至恍惚觉得闻端此时心情还算不错。
“……圣上并非真的要选几个不熟悉的世家女子入宫,对于圣上来说, 也是一件好事。”
闻端缓慢道。
谢桐蹙了一下眉,抬眼看向他, 忽然反问:“太傅是因为此事高兴吗?”
即使被欺骗, 被利用,或许还会因选秀上出现了“刺客”, 而受到世人的猜忌与诽谤。
——然而仅仅因为这场选秀不过是谢桐布下的一盘棋局, 闻端就会因此感到高兴?
谢桐心内不知为何乱成一团,那些曾经的梦境碎片与现实反复交错,一会儿是梦中闻端克制沉稳的眸光, 一会儿又是现实里闻端替他束起长发的动作。
不会……
不会的。
他与闻端, 在预示梦中, 只有相杀的血腥结局, 没有其他。
谢桐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不久前的那个梦。
他醉酒躺在侧殿里,而闻端捏住他的下颌处, 垂眸看了他半晌,就俯身吻了上来。
“……为什么?”
谢桐甚至没察觉自己在轻轻发颤, 他只是固执地盯着面前闻端的脸,低声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要对朕这样好?”
如果说手中权柄的让渡,尚且可以解释为师徒情谊,抑或是闻端深思熟虑后的某种慎重决定,那刚刚呢?
刚刚“刺客”持剑而出,毒雾乍现时,闻端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将他牢牢护在怀里,自己却没能防住那带有麻药的粉雾。
如果今日不是谢桐的安排,而真是某场精心布置的刺杀,那闻端可能已经——
“为什么要护着朕?”
见闻端迟迟不答,谢桐忍不住又问。
他若是死了,帝权旁落,于闻端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圣上,”许久后,闻端才开口,语气低低:“保护君主的安危,是每个臣子应尽的责任,何况臣与圣上相识多年,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反应罢了。”
谢桐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这不是他想听见的答案,也不会是闻端真正的答案。
如同福至心灵一般,谢桐突然想起什么,长睫落下又撩起,盯着闻端那俊美无俦的面容,问:
“朕要是说……今日这场选秀,不仅有做局的考量在,朕也还是想选些佳人入宫呢?”
闻端略有几分意外:“圣上曾言,只想寻心意相通之人作伴。”
谢桐其实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是他的想法没错,但……
“朕反悔了。”他别开目光,轻描淡写地说:“天子身侧,哪有什么心意相通,不过是为绵延子嗣罢了。”
“既然如此,”谢桐一手撑住身后的桌案,微微仰起颈,慢慢道:“朕选几个知情知趣的秀女进宫,又有何不可?闲时还能陪朕聊天解闷,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而且选都选了。”谢桐又故意说:“君无戏言,各世家都送了千金入宫,朕一个都不选,岂不是落了他们的面子?”
闻端立在原地,这次沉默得更久。
“圣上莫要说气话。”他终于出声,淡淡道。
“朕又不是小孩子了,”谢桐已经冷静了下来,语气里全是不以为然:“为何还要对着太傅说些气话?”
闻端垂下眼,问:“圣上想要选谁?”
谢桐顿了一顿,耳畔忽然响起那个梦境中,“闻端”曾问过的一句话。
——“既已择定曹尚书的千金,圣上准备何日举行封后大典?”
曹尚书。曹侍郎。
朝中姓曹的官员并不多,有能力身居要职的,更是寥寥无几。
今日来参加选秀的,是礼部侍郎曹中珉的长女,曹飞燕。
梦里的蛛丝马迹,仿佛逐渐在现实中显露而出,其相似的程度,令一向坚定的谢桐都不禁动摇。
如果梦里的“自己”,并没有在这个时间就选秀,而是等到了若干年后,那个时候,礼部侍郎曹中珉,很有可能已经坐上了尚书的位置。
他的女儿,自然也就是曹尚书的千金。
谢桐的呼吸轻而急促,为着梦境的准确预示,更因为将数个梦结合起来后,窥见那令他极其不适的结局。
心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凭什么……他处处避让,费尽心思地逃开那些天定般的命运,却还是难以挣脱地落入其中,撞得头破血流,像是作茧自缚一样可笑?
天子天子,难道便真的是天道的傀儡吗?
——他不愿成为傀儡。
“圣上。”
谢桐突然听见闻端唤他的名字,待回过神,就看见闻端拧着眉,将他死死抓在桌案边的手拿开了。
因为太过用力,指尖莹润整洁的指甲都摁入了木制桌沿上,谢桐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丝丝疼痛。
低头一看,受伤最重的指尖,已经泛起了乌青色。
闻端皱眉,一边拿着谢桐的手不让他缩回去,一边去翻案上的药箱。
刚刚御医来时,留下了一些宁心静神的药材,以及几罐用以治疗外伤的膏粉。
“臣只是随意一问,并非给圣上施压。”
将清凉的药膏涂在谢桐指尖上时,闻端抬了抬眼,嗓音低沉:“圣上若不愿回答,便不回答,无需如此生气。”
上好的伤药敷上,指尖的缕缕刺痛才得以缓解,谢桐看着闻端又找出一小截白色绷带,给他缠在指上。动作极快,几乎没给谢桐拒绝的时间。
“等御医看完那些昏迷的宫人,就让他们过来给圣上看一看手。”
闻端恢复了平静,道:“圣上想要选秀女入后宫,就选吧,臣没有意见。”
“只是,”
他的视线在谢桐受伤的手上蜻蜓点水般一落又移开,语气更低了一些:“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伤害自己。”
闻端服软得如此之快,让谢桐都不由得怔了怔。
安静了很久,谢桐才开口:“……罢了。”
他偏开脸,含糊地说:“就算是为了陪聊解闷,朕也着实没有看中几个喜欢的,这次选秀的秀女太少了点,下次再说吧。”
才短短半柱香功夫,他已经接连变脸了几次,饶是谢桐冷静,也有些脸颊发烫。
不过各退一步。
谢桐心想,虽没把闻端的真心话激将出来,但闻端已经让步了许多,那他稍微低一低头,也没什么。
至于更多的微妙心思,谢桐就无从追究了。
过了片刻,闻端缓缓应了声:“好。”
“圣上其他地方的擦伤还没有上药。”他又道。
谢桐这才想起来自己脱了外袍是要做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轻轻说:“去榻上吧。”
站着不方便上药,谢桐走到榻边,稍犹豫了一瞬,又想起心中的猜测,还是将身上那件轻薄的里衣脱了,只着一条长裤,往榻上的软被里一躺,问:
“太傅,朕背上有伤吗?”
等了半晌,没等到闻端的回答,谢桐正要回头往后看,就感到身侧的床榻一陷,是闻端坐了上来。
“有。”闻端的嗓音听上去与往常无异:“圣上莫要动弹了。”
谢桐听着他的声音,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听话地不动了。
——不管怎样,现实里的闻端,明明比梦境中的,要正常多了。
谢桐趴在被子上,听见闻端开药瓶的动静,很快,脊背上就传来一阵微凉,夹带着细微的痛意。
“唔……”
“圣上忍一忍。”闻端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有几分安抚:“有几处地方淤了血,要揉一揉才行。”
谢桐不是怕疼的性子,但不知为什么,在闻端的动作下,那点轻微的痛意却不断放大,还连带着产生了痒意。
疼,还痒,谢桐蹙眉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好了吗?”
闻端:“快了。”
谢桐:“……”
榻沿边,闻端垂着眼,面容上的神情依然平静如水,只是那双墨眸里波澜翻涌,色泽沉幽如深渊。
谢桐自然是看不见他自己是个什么模样的。
但闻端瞧得清清楚楚。
比玉更显雪白的肤色,略有几分窄瘦却圆润的肩头,因为忍痛用力而突起的蝴蝶骨,顺着那两道蝴蝶骨往下,是与平常男子相比,过于纤细的腰身,以及右侧一个微微凹陷的腰窝。
……闻端又盯着看了片刻,发现腰窝并不只有一个,左侧那个,只当谢桐浑身紧绷时,才会显现出来,看上去尤为的……可爱。
“太傅,”谢桐闷在被子里的声音也闷闷的:“你按那个地方按了很久了。”
闻端回过神,收了手,又挖了一点药膏,涂在谢桐左肩上。
谢桐身上确有几处擦伤,一处在腰侧,一处在肩上,还有一点在手肘上。不严重,只是有些淤青。
指腹下触及的肌肤光滑温暖,闻端静静地给谢桐涂完了肩上的伤,正要收回手时,忽然被捏住了。
谢桐抓着他的手指,勉强转过头,望着能看见的闻端的半张侧脸,忽然问:
“太傅,如果有一天,朕为了皇权,想要杀了你。”
“你会如何做?”
“还会像今日一样退让吗?”
闻端给他上药的动作停住了。
“圣上会那样做吗?”过了短短一瞬, 闻端就开了口,非常平淡地反问了这么一句。
谢桐咬住下唇,又松开, 吐出清晰的一个字:
“会。”
闻端接着用另一只手沾了点药膏,给他涂在受伤的肘臂上,嗓音里听不出一丝起伏:“那臣遵从圣旨便是。”
谢桐反应了一下,猛地攥紧闻端的指尖,蹙眉在榻中半撑起身,冷冷道:
“朕说的是要杀了你。”
闻端任由他死死抓着自己,神情不动:“臣知道。”
谢桐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眼尾都微微发红, 厉声说:
“你如果对权势半点不动心,那又何必费尽心机到这个位置?朕要听的是你的真话, 不是君君臣臣的虚伪之言!”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谢桐不自觉从榻上翻身坐了起来,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散了些下来, 落在赤.裸的肩上。
乌黑的发, 雪白的肤,再加上被气得绯红的面容,对比强烈, 极为吸睛。
而闻端的目光, 却凝在谢桐紧攥着他不放的手上。
用力过度, 那用绷带包扎好的受伤的指尖, 又有隐隐血色透出来。
偏谢桐还无知无觉,还一味地紧抓着他, 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
闻端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轻轻覆住谢桐的伤处, 低叹道:“圣上,臣说的,是真心话。”
“臣出身微末,”
他慢慢开口,同时一点一点拿开谢桐攥着他的手,搁放在自己掌心里,语气温和:“早年间,的确一心向往权势,甚至为攀上高位不择手段。”
“就连最初向先帝请求,想要当圣上您的太傅,也不过是在这宫中,选择了一枚最好掌控利用的棋子。”
谢桐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虽然眼里依旧有雾气朦胧,但还是看向闻端。
闻端又道:“扶持一个好操纵的年幼天子登基,实则将朝廷大权尽揽手中,这确实是臣多年前的设想,并也按着这个想法,步步为营地往前走了几年。”
谢桐坐在榻上,望着男人俊美的侧容。
闻端讲述这些往事时,语气仍是十分淡然,几句轻描淡写间,就把过往那些刀光剑影、权力纷争的年月,揭过了。
“然后呢?”谢桐哑声问。
闻端也看了看他,唇角扬了一下,竟有几分笑意:“圣上,人是会变的,臣也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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