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净远偏就不遂他的意。
晚宴结束的时候, 已经是亥时了。
闻端召来侍卫长,简单吩咐了今夜的值守安排,让人退下后, 正要起身,视线扫过旁边,却忽然停住。
谢桐还坐在位子上,一手撑在案几上支着头,另一手还捏着个小小的杯子,将杯沿往唇边送。
闻端看着他动作不稳地把杯中液体尽数洒在了衣服上,以致没喝到半点。
谢桐顿了顿,慢吞吞地把杯子拿开, 对着月光眯了眯眼,似是不明白为什么里面会没有液体。
“……”
闻端俯身, 不容拒绝地将谢桐的杯子拿过, 垂眸轻嗅了一下,闻见了十分浅淡的果酒香味。
“圣上, ”闻端把酒杯置于一边, 缓缓问:“你喝酒了?”
过了一会儿,谢桐才迟钝地“嗯”了一声,放下支着头的手, 仰起脸去看闻端。
皎皎月色下, 谢桐如玉般的白皙面容更显温润光洁, 双颊上一抹红晕恰似三月桃花色泽, 薄薄的眼皮欲阖未阖,末尾弧度斜着往上飞扬, 美得惊人。
闻端站在原地,有好半晌没有动作。
“……圣上。”他终于低低开了口, 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喝醉了。”
谢桐的酒量,与数年前闻府养的那只八哥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一口就醉,醉后竟然还能如常站立着,嘴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闻端知道这件事情,还是因为谢桐曾有一次饮了几杯宫宴上的酒,回到闻府后,一头就栽进了边上养锦鲤的大池塘里,吓得府中兵荒马乱。
最后,还是闻端当机立断,扔了外袍便亲自下水,把与锦鲤一同在池中扑腾的谢桐捞了回来。
结果第二日醒来,谢桐全然不记得此事,连他在宴上喝过酒都忘了。
“诶哟,太傅——”
罗太监匆匆赶来,一瞧谢桐的情形,大惊失色道:
“奴才让人去上些鲜果榨成的水,怎么会有不长眼的东西,竟然端了果酒过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罗太监作势打了自己两下,愁眉苦脸地说:
“圣上是万万碰不得酒的呀,这一入夜可怎么办才好呢?要不奴才去唤几个手脚麻利的,晚上守在榻边看顾圣上……”
闻端已经弯腰把谢桐扶了起来,听见他的话,淡淡道:“不用。”
“本官与圣上住在一间房,夜里自会多加留心。”
罗太监过去与他一同扶谢桐站稳,又躬身问:“那太傅,奴才命人去打了热水来,待会您替圣上擦擦脸,这样可好?”
闻端没有异议:“去。”
不远处的小太监听完了全程对话,下巴简直都要掉在地上。
“师、师傅……”等罗太监过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小声问:“那酒不是您叫我去取的吗?这……这样说,算不算欺君之罪啊?”
罗太监斜睨他一眼,长叹口气:“你个呆瓜孩子,多长点心吧。”
“去打热水。”罗太监吩咐,又道:“放心吧,傻小子,你懂什么欺君之罪?听着你师傅的话去做,以后领赏还来不及呢。”
闻端牵着谢桐往厢房的方向走。
谢桐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果酒,眼神都是雾蒙蒙的,但走路尚且还算平稳。
因此闻端放开了扶着他腰的手,改为牵着谢桐。
掌中包裹的手指纤长莹润,触感极为细腻,如上好的玉质竹节,细长一小段,能够把玩上许久。
上一次这般动作亲密,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自从谢桐年岁渐长,闻端就越来越少与他有过师生、君臣以外的交集,抑或是礼节之外的接触。
谢桐年纪不大、他也还年少的时候,闻端曾记得自己还将人托起,去摘树上的桃子过。
而最近几年,两人间便已剩下了隔着桌案不远不近的谈话,众臣面前的并肩齐立。
以及在棋盘上对弈落子时,指尖往来间,极近的方寸距离。
以至于闻端今日才知道,原来谢桐的手牵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放慢了脚步,偏过头看了看牵着的人。
谢桐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于是也撩起长睫,用那双含着薄雾的眸子去瞧闻端。
酒意过重,朦朦胧胧间,谢桐什么也没望见。
“去哪?”他蒙蒙地问。
闻端答:“夜已深,圣上该到房间休憩了,臣正带你过去。”
谢桐又抬头,看看四周错落有致的竹子,下意识道:“这条路好远。”
“不远。”闻端嗓音非常温柔:“臣走得慢,请圣上恕罪。”
谢桐站住了脚,说:“本殿累了。”
醉得太过,谢桐连自称也忘了,无意间用了先前七年一直用的自称。
闻端没有纠正他的这点小错误,一同停下步伐。
两人在清幽的竹林间对立而站,十几米远外,是罗太监领着两个宫女提灯跟在后头,见谢桐二人不动,于是也站住了。
夜风扰得竹叶发出喧嚣,闻端凝视着面前的人,开口问:
“圣上走不动,可要臣抱您回去?”
谢桐这时倒是反应很大,蹙眉说:“不要,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闻端很轻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不是也可以抱,圣上勿要太过执着。”
“臣如今从未将圣上视为小孩。”
谢桐却依旧不肯,喝了酒,力气虽是绵软的,但还是抬起手摆了摆,坚持说:“叫关蒙来,让他背本殿下回去。”
闻端挑了一下眉,驳回了他的要求:“不行。”
谢桐:“……唔。”
“那朕还是自己走吧。”谢桐屈服了,不太高兴地说:“你放开朕的手。”
闻端又一次没有听从他的旨意。
直到在床榻上坐下,谢桐的手才被松开。
“太傅,热水打来了。”
罗太监让侍女把铜盆放在榻边的架子上,又弯着腰问:
“醒酒汤奴才已经命人端来放在桌上,等凉了便能入口。太傅,可还需要奴才们留在此处照应?”
闻端站在榻边,将毛巾浸在热水中,听见他的话,连眼睫也未抬,语气平淡:
“不用,都出去吧。”
厢房的木门闭上时发出一声轻响,闻端把毛巾从水中捞出,慢慢拧干了,摊开放在掌上。
“圣上,”
闻端走近两步,垂眸看着榻沿坐着的人,嗓音稳得没有半分起伏,墨瞳却幽幽深深,如一渊深不见底的潭水。
“臣服侍您就寝。”他缓慢道。
谢桐慢半拍地应了一声,不太清醒地想,为什么闻端今日总是要对他用敬语?
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擦拭的手法柔和至极,隔着一层棉料,谢桐甚至能感到闻端修长的指腹在自己面上轻轻抚过,还在太阳穴处揉了揉。
谢桐混沌的心神稍稍回笼了些许。
“……老师。”他闷闷的声音从帕子底下传出来:“你擦了第三遍了。”
闻端顿了顿,帕子沿着谢桐的脖颈落下,停在锁骨处。
谢桐被热气熏得绯红的眼皮掀起,与闻端对视了一会儿,又开口说:“朕的脸已经很干净了。”
“嗯。”闻端从容不迫收回帕子,丢回铜盆里:“圣上说不要,臣不擦了便是。”
谢桐点点头,蹬了靴子,就想转身往榻上爬,不料刚一动作,就被闻端拦住了。
“圣上,外袍还未除去。”他道。
紧接着,闻端又取了浓茶与盐水来,伺候谢桐漱了口。
谢桐还想自己扯开外袍的腰带,但无奈今夜赴宴,穿着略微繁复了些,光凭力气是扯不开的。
正当谢桐低下头去瞧时,闻端伸手按了他的动作:“圣上,臣来吧。”
于是谢桐就盯着闻端的手看。
那是一双常年执笔拈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似乎还有经年沾染上的墨香,食指和中指指腹却带着细细的茧,甚至还有着几不可见的细小伤口。
那是握剑时磨就的痕迹。
朝中甚少有人知晓,闻端其实是会用剑的,并且剑术还不差,不像某些高门子弟,练剑纯是为了耍好看的花架子。
谢桐曾经在闻府的院落中见过闻端练剑,剑风猎猎破空,雪亮的剑光斩过,能用剑气把三寸外飘落的枯叶从中划成两半。
他的剑术,甚至也是闻端一手教出来的。
但谢桐自认自己学来的招式,防身尚且可以,真正实战对上时,往往左右难支,通常靠闻端放水才勉强打个平手。
闻端将外袍从谢桐身上脱下来之时,指腹不经意般掠过过谢桐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老师……”谢桐醉意未消,反应都是下意识的,径直抓住了闻端的手指,仰脸去瞧他:“别摸,有点痒。”
闻端凝视他片刻,唇角很轻地勾了一下,也不将手抽回来,而是低声问:
“看在臣尽心服侍的份上,圣上可否原谅臣,不生今夜的气了?”
谢桐拧眉,反问他:“朕在生什么气?”
“圣上责备臣,未经允许就出手冒犯天颜,以及私扣贵女画像之罪。”
谢桐闻言,垂着眼思索半天,摇了摇头,慢吞吞说:“朕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闻端唇边的笑意更甚:“是么?那圣上今夜,为何屡屡拿眼睛瞪着臣?”
“唔。”谢桐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朕只是气你……”
闻端等着他的话,谢桐却突然闭上嘴,不说了。
“圣上?”闻端问。
“……朕就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谢桐别开眼,嘀咕:“你有你的难处,朕与你如今立场不同,本就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
“既然从不亲近,”
闻端臂间挽着谢桐的外袍,问:“圣上又何必挂怀?”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所以朕说不生气了。”
闻端低叹一声,把外袍叠好放在榻边,又将谢桐束发的带子解下来。
三千乌墨青丝垂下,谢桐坐在床沿抬起眼,就听见他说:“圣上,歇息吧。”
丑时正,夜色正浓,林苑中寂静无声。
关蒙抱着剑虚虚斜倚在一棵竹上,目光垂落盯着跟前的地面,一动不动。
从前他是彻夜守在谢桐房边的,但自从谢桐说对闻端有……那个心思,并且总是夜里与闻端待在一处后,关蒙就不敢夜半凑到谢桐旁边去了。
他守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听见厢房中的动静,又可以巡视周围的情况。
一个多时辰前,厢房的木窗子透出来的最后一丝亮光也熄灭,代表谢桐与闻端已经彻底歇下了。
关蒙薅了一片竹叶,抓在手里捏来捏去,直至把竹叶揉得稀烂,也依旧没能舒出心中那一口气。
……为什么明明有其他房间,还要住在一起。
在先前的队伍中,或许考虑到精简人力物力的需求,谢桐时常与闻端共乘一辆马车,并不奇怪。
但都到了这里……
关蒙捏竹叶捏得指腹都成浅青色,嘴角下撇着,想不明白。
即使知道当地官府将这里布置成了两张榻一间厢房,关蒙也不明白。
谢桐是天子,是圣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不应该有任何莫名其妙的人与他夜里共处一室。
从暗卫的角度来说,那样太过危险。
对着闻端,就更加危险。
要不要和谢桐讲一讲其中要害呢?
关蒙松开手,让那枚无辜的竹叶飘到地上,苦思无果,索性不去想了。
都想了好几个晚上了。
不料他堪堪收回思绪,抬起头时,忽然瞥见一点黑影掠过厢房的木门缝,门扇细微晃动了两下,又归于平静。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今夜罗太监将值守在外的宫人都撤去了,只留了林苑外围的侍卫。
夜风吹过,竹叶簌簌轻响,月光下的厢房仍然安静至极,如同刚刚那一点黑影只是错觉。
关蒙却目光一凛,瞬时浑身紧绷,脸色铁青。
别的人或许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但常年训练的暗卫不一样,他清楚地意识到——
就在他刚刚走神的那一刻,有人偷偷溜进了谢桐的厢房里!
关蒙脚尖一点地面,猛地动身跃起。
谢桐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感到颈间有点痒痒的。
有很淡的玉兰香味传来,好闻却陌生,陌生得让谢桐蹙了下眉,从混沌的睡意中睁开眼。
昏暗的视线里,他瞧见榻边站着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
谢桐:“……”
猛地被吓了一跳,谢桐霎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见榻边站着的正是晚上见过的玉娥姑娘。
她正一手撩起薄薄的纱帘,一手捧着个什么东西,见谢桐被惊醒了,也愣了一下,颇有几分不知所措般,一双妙目望过来,轻声启唇道:
“圣上,奴家是来……”
谢桐大脑一片雾白。
再往前推二十年,谢桐都没有见过大半夜的,自己床边会突兀出现一个陌生女子,还是一个正值妙龄、美貌非常的陌生女子。
玉娥刚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倏然见谢桐猛地拉开被子,以闪电般迅捷的速度从榻上钻了出来,连靴子都没穿,就往厢房的另一端直直冲去。
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的窗子发出一声明显的响动,未能回头,脖子上就一凉,抵了把寒光四射的利剑,那人低喝一声道:
“圣上,有刺客!”
砰的一声响,谢桐扑进了以屏风相隔的、厢房另外一边放置着的床榻里,情急之下醉意朦胧的脑子转不过来,还出声喊:
“老师,救我!”
谢桐扑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脸颊蹭过柔软微凉的被褥表面,又在某处略显坚硬的地方撞了一下,谢桐几乎整个人都摔进了床帐里边。
下一刻,他感到颊侧被人用手轻轻托住,闻端沙哑的嗓音响起:
“圣上?”
厢房另一侧也传来了一些异样的动静,但谢桐无暇他顾,因为在闻端出声之后,谢桐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他顿了顿,先是短暂回忆了一下自己做出的可笑举动,然后才抬起眸,去看闻端。
闻端似乎刚刚被他吵醒,甚至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只用左手肘撑着榻,勉强支起上半身,另一手还分出来虚虚搂着谢桐,以免他动作过烈,再摔下床去。
而闻端原本盖在身上的薄被,也被谢桐撞得掀开歪斜在一边,露出其下同样凌乱不堪的白色里衣。
因为姿势的缘故,那柔软顺滑的里衣布料很轻易地便被压得扯下来,谢桐这一抬眼,猝不及防地瞧见了闻端往日永远掩在层层叠叠衣襟下的大半个胸膛。
“……”
谢桐未经思索,下意识抬手捂住了眼,但很快,他又把手放开了。
……开玩笑,他和闻端都是男人,闻端有的他都有,好好的捂什么眼睛!
还有——
谢桐的目光不自觉又落回在了那地方上,有些意外。
闻端练武,胸膛皮肤自然紧实,然而此刻肤色上却有着数道明显至极的淡白色刀痕,痕迹虽不深,但数量并不少,几乎是纵横交错遍布在闻端的胸膛上,令人触目惊心。
谢桐怔愣片刻,眼前一花,就见闻端神情从容地将自己的衣领掩上,挡住了那片伤痕,而后问道:
“圣上,发生了何事?”
谢桐这才想起正事,眉头紧锁:“有个女子刚刚站在朕的榻边……”
“女子?”
谢桐点头:“是玉娥。”
闻端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两人就一同听见屏风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关蒙挟着满脸惊惶的玉娥绕过屏风,出现在了视野里,一边还道:“圣上!臣抓……”
他一眼望见闻端榻上情形,话如弦断般卡住。
紧接着,关蒙满脸通红地抓着玉娥,步伐仓皇地直往后退去,一直退到屏风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把剩下的几个字吐出来:
“……了刺客。”
谢桐:“?”
闻端轻叹一声,伸出手,把谢桐滑到肩头以下的里衣往上提了提,还顺手将谢桐散落的乌发拢起,拿过枕边的发带,简单地缠了两下。
在此期间,屏风后又传来玉娥凄凄然的声音:
“圣上,太傅大人,奴家只是奉命前来为圣上添安神香的……圣上今夜饮多了酒,恐是难以安眠,官府便令奴家将燃着安神香的小香炉放在圣上榻边……”
“圣上明鉴,可派人查明那小香炉中是否燃的安神香,奴家又是否是受他人命令……奴家不是刺客……”
关蒙紧绷的嗓音也响起:“添香之事,自可请圣上身边的宫人代劳,你怎么可以自己偷偷打开门溜进来?!”
玉娥答不上来,只是低低哭泣。
谢桐本就酒意未消,大脑转得比平时慢上许多,听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感头痛,不禁开口:
“先带下去吧,明日再审,朕头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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