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圣上登基没几日便发了好大的火,缘由是朝臣们纷纷将折子递给闻端,而不是递到御书房。”
齐净远轻飘飘道:“虽然后来闻端把折子给圣上送了回去,但这也只是明面上的功夫,焉知私底下还有多少本‘奏折’是直接递到闻端手里的?”
“闻端权倾朝野,圣上手里反倒没什么依仗,岂不是另一种层面的岌岌可危?”
关蒙一直在静静地听他讲,此时终于出声:“所以如何做。”
“本着为圣上好的私心,我实是不希望圣上总是待在闻太傅身边的。”
齐净远理了理袍袖,轻描淡写道:“闻端十九岁把持朝政,是个既有谋略又有手段的聪明人,他明明可以再掌权许多年,却又亲手将圣上送至帝位,我真是怀疑,他不过是想……”
“捏造一个傀儡,一个供他支配的提线木偶。”
谢桐躺在马车的软榻上,昏昏欲睡。
今日齐净远终于没有再过来打扰了,他感到很欣慰。
前两天,齐净远每次来求见,谢桐都干脆放他进来,但齐净远一般待不了多久,因为闻端还在马车内。
而每当齐净远说起什么,谢桐都要“虚心”请教一番闻端的意见。
齐净远问谢桐,谢桐问闻端,最后话头皆是落回闻端身上,场面着实有几分诡异。
好在今日齐净远不来了,谢桐心不在焉地想着。
怕是终于发现只要闻端在马车内,他齐净远就始终无法得到重视,故而放弃了罢。
但这不过是开始。
谢桐琢磨着,对付齐净远这般脸皮厚的,光令他误会是万万不够的,最好能让他心灰意冷,断袖的念头灰飞烟灭才行。
否则,依齐净远的性子,只要尚存一分可能,他就会纠缠不休。
“圣上今日心情不错。”不远处,闻端放下笔道。
谢桐把一本从路边淘来的话本盖在自己脸上,唔了一声,含糊地说:“见不着烦心的人在面前,自然心情不错。”
闻端嗓音缓缓:“齐侍郎有几次也确是禀报了东泉县重建的有关事宜,不能算是无话找话。”
“朕已将东泉县事宜全权交予给他,何必再拿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来说。”谢桐道。
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意味。
谢桐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发觉闻端还坐在案边,执着笔在信纸上写些什么。
这几天与谢桐待在同一辆马车里,闻端除了闲聊、下棋、烹茶,便是在看信和回信。
起初谢桐并不在意,毕竟自己也每日收到许多来自京城的信件与折子,闻端事务繁忙,同样需要处理许多事情。
但今日,谢桐蹙了下眉,第一次开口问:“老师在回谁的信?”
闻端已经写好一封信,正搁了笔,将纸张折了两折,放在一旁,闻言抬眸看向谢桐,道:“不过是些家事罢了。”
谢桐坐在软榻上,静了一刻,才说:“日日都有家事么?”
闻端:“家中杂务繁多,可是臣打搅了圣上休息?”
谢桐抿了下唇,说:“没什么,朕不过顺嘴一问,太傅不必计较。”
“朕有些倦了,出去骑会儿马。”谢桐起身,语气淡淡道:“太傅留在此处自行处理家事便可。”
闻端看着谢桐掀开轿帘出去,收回目光。
桌案边整整齐齐叠着数张回信,最上面的那封,甚至墨迹未干,隐隐的深色洇出薄纸背面,瞧起来字数颇多。
只要谢桐方才再多问一句,闻端或许就不再遮掩,坦然说出实话。
又或者,谢桐若是忽然伸手来拿,闻端也会“反应不及”,让谢桐不小心看见信上的内容。
信中谈的自然不是什么家事,而是闻端遍布朝野的党羽秘密呈报上来的政事。
其中有针对谢桐的,也有针对简如是的,还有更多如蛛网般蔓延涉足的情报线,里面所言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历来被人所忌惮的利益交换、权势勾结。
只是,谢桐没有开口问。
闻端垂下眼,掩去眸中的神色。
马车外忽然如鬼魅般闪身进来一个黑影,其无声无息,甚至没有惊动轿外值守的暗卫。
影子半跪而下,声音极低,几乎要与外头的风声混为一体。
闻端听了一会儿,慢慢道:“知道了,也把这几封信带出去吧。”
影子抬头扫了一眼桌案上毫无遮掩的信纸,低声说:“官爷,圣上常在你身边,在此回信是否不妥?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吗?”
闻端将其中几张写好的信纸递给他,又把其余纸张丢进香炉中燃了,做完这一切,才抬眼去看那跪着的影子。
“圣上早已有意探寻,又何必遮掩。”闻端淡淡道:“圣上心思敏锐,若是刻意掩饰,反倒引他注意。”
影子说:“官爷的意思是?”
“圣上这几日刻意留本官在马车内,”
闻端手指拿着舀香料的小勺,将炉中燃烧的素纸一点点翻转,语气波澜不惊:“或许是借某些事由,特意来观察。”
影子:“官爷处理的事务都是机密,怎能放在圣上眼皮底下?”
闻端像是在沉思,半晌后才摇了摇头:“无妨,圣上便是知道,本官也自有办法处理。”
影子还想说什么,却见闻端合上香炉盖,墨眸瞥了他一眼。
这是不欲再谈的明示了。
“在下告退。”影子于是俯首道:“官爷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闻端坐在马车内许久,都没有动弹。
他垂着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小香炉的顶,些微暖意沿着指尖传递过来,车厢内弥漫着一点纸张烧焦的味道。
自赶赴东泉县解决水患之事以来,他与谢桐的接触机会越来越多,这趟回程的路上,谢桐更是亲口对他下了旨意,要闻端陪在他身边。
……本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这几年,他鲜少与谢桐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候了。
闻端缓慢碾开心中那点酸涩的情绪,无声地轻叹出一口气。
只是,只是……
他不希望这样亲密的相处,是抱有某种目的的刻意接近。
谢桐这几天心事重重的,闻端熟悉他的每一个小动作,自然看得出来。
与自己每日相处,竟是如此的难受吗?
闻端想得入神,忽而感到指尖传来一点刺痛,低眸看去,原来是手指按在香炉顶上太久,热意攒得滚烫,被灼了一下。
闻端将香炉放回原位,想了一想,曲指敲了敲案角,开口道:“替本官去一趟钦天监。”
“问一问钦天监监正,关于圣上的预示梦……可有何来由,又有何解法。”
顿了顿,闻端又平静道:“本官不是圣上,没有耐心听他们那套玄之又玄的解梦说辞,你们知道该叫他说些什么。”
行驶的马车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遵命。”
对于谢桐口中所言的“断袖成真”梦,闻端不能说是尽信,也不可能说是不信。
信,是因简如是等人的确心怀不轨,闻端早就得知。
不信,也正是因为那几人的心思数年前便有,谢桐不知道,闻端却心里头明镜似的,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先前就存在,又何来的预示成真?
况且不过一些儿女私情的小事,谢桐的表现也过于不寻常,像是在担心些什么似的,甚至还以此为借由,要闻端与他待在一块儿,来帮他规避此事。
闻端斟酌片刻,觉得还不如相信,谢桐只是随意寻了个预示梦的借口,来接近自己,试图探寻闻党一派的机密。
嗯……应是如此。
闻端沉思良久,再次回过神时,感到眉间泛起一阵疲意——是眉心拧得太紧太久所致。
闻端伸手揉了揉,有些无奈地想。
这么多年过去了,偶然碰上什么棘手的难题,竟还是因为谢桐。
真是……
谢桐在马队里挑了匹高大的马,翻身而上,驱使着绕着队伍跑了两圈,终于将心中闷意消去大半。
罗太监与一众侍卫跟在后面,叫苦不迭:“圣上!圣上!您慢点,别离开太远,太危险了!”
谢桐勒住马儿,轻瞥了一眼气喘吁吁追上来的罗太监:“朕有手有脚的,不过骑会马,有什么可危险的?”
“哎哟我的祖宗——”
罗太监急得满头大汗:“这里不比宫中,处处都有明卫暗卫。这四周草木丛生的,要是有刺客藏身在林中,对圣上您不利怎么办?”
谢桐让马匹放缓蹄子,闻言哼道:“朕如今手上什么都没有,刺客寻朕有何用处,还不如去刺那马车里的闻太傅,倒能真有几分收益。”
“……”罗太监哪里敢接这番话,但他在龙椅之侧侍奉多年,早已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稍微一琢磨就明白——
嘿,圣上这是又和闻太傅闹矛盾了!
“圣上说笑了。”罗太监跟着谢桐的马儿跑,一边还道:“圣上与闻太傅多年师生情谊,太傅大人若是见了刺客,也必是将圣上您护在身后的。”
谢桐对他这番巧妙转换角度的话不置可否,但稍微出了些汗,又酸溜溜地对着罗太监说了几句,心里总算舒坦不少。
不过就是闻端没把信给自己看……
谢桐心道,是人都有想隐藏的秘密,何况是闻端这样的位高权重。
谢桐大致能猜到那是些什么信件,但他虽与闻端把话说开,相信对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然而总归目前是分属两派势力。
……闻端不与自己明说,也情有可原。
谢桐手上用劲,扯了一下缰绳,心平气和地想,小事而已。
他要拿闻端当假“CP”,又不是真要发生些什么,两人之间仍是天子与臣子的关系,何必这样矫情。
谢桐自觉已经想通,顿时神清气爽,对罗太监摆摆手道:“行了,别费尽心思找话来哄朕了,叫两个侍卫过来跟在朕身边就行,你自己就回马车上待着去吧。”
罗太监领命退下了,片刻后,谢桐余光瞧见旁边有人骑马跟过来,偏过脸一看,有几分意外,竟然是关蒙。
不是让罗太监叫普通侍卫吗?
如今对着关蒙,谢桐始终还有两分不自在。不过幸好关蒙向来沉默寡言,因此谢桐转过头,干脆就当他不存在,自个儿骑着马转悠。
“圣上。”
见谢桐不回头,年轻的暗卫首领迟疑片刻,还是驱马上前,与新帝并排而行,又出声叫他:“圣上。”
“……”谢桐把人当空气的计划破灭了,蹙眉:“怎么了?”
什么事能让锯嘴葫芦主动张口?
关蒙停顿半晌,才继续道:“圣上每日都与闻太傅待在一处。”
“嗯。”谢桐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所以?”
“……”关蒙似乎想用词想得十分艰难,好半天才道:“闻太傅野心勃勃,圣上不要与他走得过近,容易被他利用。”
谢桐问:“这番话谁教你的?”
关蒙:“。”
看着暗卫首领僵硬的脸色,谢桐挑眉道:“齐净远说的吧?”
关蒙神色间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屈服了:“……是。”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谢桐稀奇了:“关首领,朕记得你可不是那种轻信他人的性子。”
关蒙默然,低低说:“臣记得,圣上说要当明君,不愿当傀儡。”
所以他才会因齐净远那番话特意过来。
明知被人当刀子使,关蒙也心甘情愿。
“傀儡?”
谢桐将这两个字细细品味一番,大致明白齐净远对关蒙说了什么话,觉得可笑,正要开口解释,倏然又是一顿。
许久没有等到谢桐出声,关蒙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旁边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绕着缰绳,似乎正在想什么。
关蒙的视线滞了一刻。
他极少抬眼看谢桐的模样——从小依照着皇家暗卫的要求进行训练,忠心与谦卑是必修之课。
关蒙每每出现在谢桐面前,一般都是低着头的,目光总是克制地落在对方交掩的衣领之下。
回程的路上阳光正好,全然不见来时的阴雨绵绵,金色的光线映得整个世界透亮,而身处其中的谢桐,在关蒙眼里尤为清晰。
轻轻蹙起的眉尖,长而纤密的黑睫,抿着的唇色泽如初春时的桃苞,是非常端丽秀美的长相。
关蒙莫名想起谢桐还小时,在宫内偶然听见的言论。
说三皇子的长相随了早死的娘,从小就长得雪团子似的,就连年长他许多岁的大皇子,也对这个皇弟非常喜爱,时而还会特意带谢桐出宫玩。
当年同样年纪的关蒙,对雪团子和面团子的区别尚且不明晰,当然也对这番夸赞感知迟钝。
而现在,关蒙朦朦胧胧中有种感觉,那就是谢桐……的确长得比别人好看那么一点。
至于一点究竟是多少,关蒙词汇贫瘠,无法准确形容。
正在他直直盯着谢桐看的时候,谢桐思索完毕,忽然转过脸,目光与他对视交汇。
“……”关蒙迅速把眼皮垂下。
“其实你不必过多在意,”谢桐没注意他的异样,自顾自道:“闻太傅并没有把朕如何,与他待在同一辆马车里,是朕的主意。”
关蒙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紧攥着缰绳,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朕与太傅相识多年,”谢桐清了清嗓子,尽量显得真情实感地道:“对太傅产生……产生了些许不寻常的情谊……”
关蒙依旧在神游:“嗯。”
“所以朕即使知道你的心思,也无法回应……朕心中已有太傅、咳,的位置,无法放入更多的人。”
关蒙结束了神游,但完全没听懂,只能:“……嗯。”
谢桐已然觉得双颊滚烫——或许是被过于猛烈的太阳晒的,坚持着继续说:
“朕希望你可以早日走出来,等过个几年,朕还可以为你择一门好婚事……男女都行。”
关蒙满脸麻木,不知为何突然有此提议:“……”
谢桐自觉已经劝到位了,咳了一声,又道:
“还有齐侍郎那边,你既已得知真相,也别再听他那糊弄人的话了,该帮着朕想一想,值守的时候盯紧点,别叫他过来打扰朕与太傅的……独处时间。”
关蒙懂了,但懂得不多。
谢桐又温言宽慰了他一番,即使关蒙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需要被安慰。
他自始至终,只大致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别打扰马车里的谢桐和闻端,以及不能让别人——诸如齐净远此类,打扰马车里的谢桐和闻端。
因此,入夜后,关蒙就把前来“禀报水患事宜”的齐净远拦在了距离马车十步远的地方。
“?”齐净远纳闷了:“关首领,有话对本官说?”
关蒙神色冷漠:“没有,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马车。”
“我此趟来是为正事。”齐净远把袖中的卷轴取出来,拧着眉看了看关蒙,说:“关首领,我白日里请你劝说圣上远离闻太傅,免得权力受人所挟,你劝了吗?”
关蒙点点头:“有。”
齐净远更奇怪了:“那你不去拦闻端,拦我做什么?”
关蒙:“不是同一件事。”
齐净远:“什么意思?”
关蒙仔细回忆了一下白天谢桐与自己说的话,提炼总结一番,严肃地说道:
“圣上对闻太傅产生了不寻常的情谊,需要时间独处,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齐净远:“?”
路过的某个小太监:“???”
骗了关蒙,谢桐其实内心也有点愧疚。
关蒙从小就是谢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半分不怀疑,简直就是一根筋。
但谢桐认真想了想,他既然不是断袖,也就不可能回应关蒙的感情。
无望的感情听起来便十分难受,即使是为了关蒙好,谢桐也希望他能尽快摒弃那点因年少相依而生出的朦胧心思,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事情伤心。
关蒙从来都是一个简单的人,作为年少的好友,谢桐期望他能一直简简单单地活着。
而不应该像预示梦的同人文中描写得那样卑微痛苦。
第二日,经过了谢桐的同意,马队在江南坞镇停留,准备在此休整一天再出发。
官府接管了马匹,替谢桐找了一座环境优美的林苑住下。
只是园子里厢房数量不够,总共只有五六间,于是只能让大部分侍卫和宫人住在客栈,留了几个惯来近身的宫人伺候。
谢桐下马车的时候,觉得四周的人眼神都怪怪的。
掀起眼睫一看,站在附近的,闻端、齐净远,默默立在最后边的关蒙,以及罗太监和他带的一个小太监。
谢桐:“……”
除了闻端,为何其他人眼睛里的神色,都这么的……难以言喻?
最为明显的,竟然是罗太监和他旁边的那个年轻的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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