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靛蓝色宫服的公公紧张地站在原处,脸上神情一个比一个更一言难尽。
那瘦弱的小太监几乎是在微微发抖了,不敢抬头望向谢桐,就盯着地面干看。
谢桐:“?”
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都发生什么了?
见谢桐下了轿,罗太监迎上来,躬身笑道:“圣上,厢房都打扫干净了,您移步过去挑一挑,想住在哪一间里?”
“不用。”谢桐不欲费事,随口道:“哪儿都行,朕不看重这些。”
罗太监陪着笑,听了他的话,又转头去问闻端:“那……太傅大人,您想与圣上住在哪一间,要不要进去看两眼?”
谢桐正要往里走的脚步一顿,蹙眉瞥向他:“等等。”
罗太监忙道:“奴才在。”
“朕何时说要与闻太傅住同一间房?”谢桐盯着他的眼睛,问。
罗太监像是愣了一下,将要出口的话在嘴里转了半圈,凭借着生平练就的经验,果断换了个说辞:
“欸,圣上您是有所不知,这园子里的厢房大得很,每间房皆用屏风分隔两端,置有两张榻。”
“如今住在园中的人不多,奴才本是想着,圣上与闻太傅住在一间房里,夜半若有急事也好及时传召。圣上要是想图个清净,那便算了,奴才再命人妥当安排安排。”
谢桐阻止了他:“罢了,就这样吧。”
虽然并非自己的本意,但与计划也不谋而合——
要让关蒙相信他与闻端有情况,岂不是就应该要住一起?
送谢桐等人进入园中后,罗太监悄然擦了擦头上的汗,抬手打了旁边的小太监脑袋一巴掌,压低了嗓音道:
“咱家问你,你是真听见圣上先前说的那话了?”
小太监捂着脑袋,有几分委屈:“我没听见圣上说,是听见圣上身边的暗卫关首领说的。听得明明白白,就说圣上心慕闻太傅……”
“哎哟小孽障。”罗太监又拍他脑袋,恨恨道:“闭牢你的嘴!不能再叫人听见那个词!”
小太监立即闭嘴了,惶惶然地抬头望。
罗太监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自言自语:“你听的也不一定准,或许是听岔了也有可能。”
“但圣上还是和太傅大人住在一起了啊。”小太监说。
“……”罗太监训诫道:“总之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傍晚,当地官府差人来请安,并询问是否需要安排歌舞。
谢桐正要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出声拒绝,一旁的闻端却忽然动了。
谢桐只感觉自己搁在案上的手被轻轻拍了两下,等他偏过脸去看,闻端已经收回了手,看着那来传话的人道:
“既已准备好,那日落后就排上吧。”
那仆从面露喜色,忙应了一声是,就退出去了。
“不过停歇一日,看什么乐舞?”谢桐眉心拧起:“老师是何意?”
“圣上,”闻端将沏好的茶推至谢桐手边,不紧不慢道:“人与马儿一样,跑久了都是需要歇息放松的。”
“圣上回程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官府暗中准备好了盛宴,只待圣上停留一日,他们能在圣上跟前露个脸,便已是天大的恩赐。”
谢桐一怔,闻端说的话,他并未深思过。
“这一个月的行程走下来,宫人与侍卫们也大多疲惫不堪。歌舞既已安排好,那不如让众人观赏一番,官府高兴,宫人们高兴。圣上若是看得高兴,臣自然也高兴。”
“皆大欢喜之事,何必阻拦?”闻端温和道。
谢桐垂睫沉吟片刻,颔首:“太傅说得在理。”
先帝在位时,喜好靡靡之风,曾数次南下,带嫔妃与臣子游玩,不少地方的官府也养成了那一套恭迎奉承的排场。
就连宫人们也还有着不少当年的陋习,这一趟劳累行程下来,叫苦不迭的大有人在。
谢桐登基不过短短几月,已命人改了许多奢靡作风,但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操之过急,反而容易起反效果。
谢桐一边品茶一边寻思,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抬眼一瞧,正正迎上闻端的墨眸,瞳色一如往常般深沉如渊,只是含了两分温和的笑意。
“圣上这副神态,”闻端开口了,嗓音低缓:“很有些从前念书时的模样。”
谢桐听了,莫名感觉耳根有点发软。
当年他还是太子,在闻府借住时,每每答对闻端出的考题,又或是能够触类旁通自行领悟时,闻端的神情就如现在一样。
竟有几分温柔似的。
“朕年纪已经不小了。”谢桐别开头,不冷不热道:“老师别总是把朕当小孩子看待。”
闻端勾了下唇角:“圣上多虑了,臣并未那样想。”
“如今圣上只是臣的圣上,别无他念。”
当地官府安排的这处别苑,虽然厢房不多,但园林中央有一块足够宽敞的空地,还搭有戏台子。
今晚的乐舞表演,就在这个空地上。
入夜用过膳后,罗太监来请谢桐和闻端,一行人走了半盏茶功夫,就到了地方。
还未落座,谢桐就很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
视线扫过空地上摆放的紫檀木矮几,精巧至极的小菜点心,鎏金盘托白玉酒杯,以及用雕花灯笼和丝绸装饰的戏台子。
或是为了讨谢桐欢心,官府还命人在案几前用削得圆润的竹块拼凑出了一道长长的盛水清渠,模仿“曲水流觞”的风雅,在流动的水面上放了数盏莲花灯供观赏。
来来往往穿梭的婢女,皆是身着层层叠叠的轻薄彩衣,美丽如纷飞的蝴蝶。
谢桐:“……”
即使有所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有些过于奢靡了。
闻端似是发现谢桐心情不佳,入座之前,低声对他说了句:
“此间排场,不及先帝时十分之一,圣上不必挂怀。”
谢桐勉勉强强听了他的话,仍闷闷道:“等朕回去,就下令彻底治理这种奢靡浪费的风气。”
闻端的墨眸里笑意更甚,忽然抬了下手,掌心很轻地抚过谢桐束起的乌发,说:
“都听圣上的。”
谢桐只感到脑袋被轻轻碰了碰,等坐在位子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刚刚闻端是不是摸他头了?!
他都二十岁了,都是大殷的天子了,闻端竟然还敢不经允许,像对待小时候的自己一样,擅自伸手摸他的脑袋?
谢桐龙颜大怒。
但等他转过脸去看旁边的人时,却发现闻端十分淡定地目视前方,感受到谢桐的瞪视,还微微侧过脸,神色不解:
“圣上,有何事?”
“……”
时机已误,此时再发作,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别过头,咬牙道:“无事。”
没想到他不追究,闻端反而凝视了谢桐片刻,倏而再次伸出手,实打实地摸了摸他束发的银绸带,似乎还轻拽了一下。
谢桐:“!!!”
天子脸上拔龙须,得寸进尺明目张胆!
结果没等他说话,闻端漫不经心地率先出声:“圣上束的发有些歪了,臣帮您整理整理。”
谢桐:“。”
“不劳太傅费心,”他语气硬邦邦道:“头发是朕自己束的,没仔细瞧铜镜,歪了也正常。”
闻端收回手,点了点头:“臣与圣上同住一间房,若有需要,圣上也可命臣来为您束发。”
“朕不要。”谢桐哼了一声:“太傅大人平日里回家中来信尚且忙碌,哪来的空闲时间给朕梳头发?”
闻端说:“原来圣上这两日如此冷淡,是因此事闹别扭。”
谢桐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压低了嗓音道:“朕没有闹、别、扭,太傅慎言。”
闻端却还要说:“圣上如果好奇,臣的家书也不是不可一观。”
“朕没有兴趣。”谢桐视线落在前方款步前来的舞女身上,冷淡道:“太傅有家书,朕也有宫中来信,各人有各人的私隐之事,朕无意探寻太傅家中秘密。”
闻端垂下眼睫,没有再开口。
丝竹管弦声起,舞女们聚拢又散开,数条水袖甩出莲花形状,衬托出中间那位亭亭玉立的曼妙美人。
“此女是我们城中最负盛名的舞娘,名唤玉娥。”
谢桐听见旁边官府中人阿谀谄媚地介绍:“她的莲花舞曾风靡江南,去年底,先皇帝还特意命人绘了她起舞时的画像,送入宫中,但……”
那人话音渐低,过了一会儿又赔笑道:
“不过如今圣上您御驾亲临,能在这儿坐着观赏一舞,才是玉娥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谢桐不置可否,淡淡问了句:“她的画像曾送进宫中?”
对方忙答:“是,不过未有音信传回,想来玉娥这般寻常的姿色,还不能入先皇帝的眼。”
谢桐看了看空地中央旋腰作舞的女子,玉面粉腮,纤腰细细,以宫中的审美来看,其实也是非常美貌的,并不比他父皇曾经的那群妃嫔差。
“她的画像没有呈到龙椅跟前。”
闻端这时忽然开了口,嗓音缓缓道:“先帝病重,臣协理朝政,玉娥的画像,只递到臣的手上过。”
谢桐顿了顿,冷笑一声,说:
“哦?朕当时身为太子,怎么竟从未见过此等美人的画像?若是见了,或有可能真会将人请进宫,也就不至于让美人空等一场。”
他直直地与闻端对视,两人的视线交汇半晌。
面对着谢桐略带几分挑衅的注视,闻端如渊的黑眸中泛起一点难以察觉的涟漪,最后还是率先垂下了眼,平静道:
“圣上年纪尚轻,想必对乐舞一道颇感兴趣,为保圣上不沉湎其中,臣自作主张,命人将玉娥的画像收起来了。”
“臣有错,请圣上责罚。”他慢慢道。
一旁的官府见势不妙,赶忙找了点借口,偷溜坐到远处去了。中间只剩下谢桐与闻端,气氛微妙沉凝。
谢桐曲指敲了敲案几,面露不悦:“若不是今日见到玉娥,朕还不知道太傅瞒着朕这许多事情。”
他有意小题大做——登基之前整整七年,无论大小朝政,全部都是递到闻端手里处理的。
谢桐早就知道,但今日才借由发作,仅仅是因为心情极差。
心情一差,就想翻点旧账。
他等着看闻端怎么回答。
没想到,闻端竟然扬了下唇角,神情间颇带些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说:
“臣不仅拦了玉娥的画像,还拦了这几年各世家呈上来的适龄千金的画像。”
谢桐:“……?”
“自圣上十六岁后,曾有不少折子上书,提议臣为圣上挑选品貌适宜的世家女子,许给圣上当太子妃及侧妃。”
“臣认为圣上还处在勤学诗书的阶段,故都将折子退了回去,没有采纳众臣的提议。”
闻端低头,抿了一口茶,坦然无比地道:“圣上觉着,臣此举是否也有错?”
“若是错了,不如数罪并罚,也好让臣早日心安。”
谢桐:“…………”
闻端如此坦诚,反而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玉娥画像倒是小事,就是这什么世家千金……
谢桐早几年,确实也有思考过,为什么自己的两个皇兄都是早早成家,到他这里,却是连个教导房事的宫女都没有,甚至也没有嬷嬷与他讲个两三句。
谢桐从小长到大,所见过的最为出格的事情,就是那个“预示梦”。
严格来说,甚至不能叫见过,因为梦中皆是古怪的文字描写,并没有出现任何画面。
但光是那一个个的文字,就已经足够让谢桐心神俱震,几乎是有些惊惶了。
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也无法对任何人将梦中所见逐字逐句地陈述出来。只要一想到那些不知廉耻的露骨字眼,谢桐就已经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更别论要说出口。
所以他至今未能婚配的缘由,竟是因为闻端出手阻拦?!
谢桐其实对能不能与世家女子成婚并不在意,闻端说的不让他分心也有一定道理……但是——
“太傅难道没有感觉自己管得太多了吗?”
谢桐越想越恼,连天人之姿的莲花舞也无心欣赏,气冲冲地问。
面对年轻天子的怒火,闻端不动如山,微微颔首:“圣上说的是。”
谢桐蹙眉:“你……”
“圣上想要如何责罚臣?”闻端又道。
谢桐:“。”
闻端略低垂着眼皮,漆黑墨眸里的光芒柔和,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专注盯着谢桐看,仿佛真是在侧耳倾听,等一个处罚似的。
沉默了一瞬,谢桐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说:“等回到京城,朕再处置你。”
同一时间,站在十几米外的罗太监拍了一下旁边人的脑袋,斥道:“看什么看!”
小太监收回直愣愣盯着谢桐闻端的眼神,抱头躲了躲:“我就多看了两眼……”
他手里端着要上给谢桐的红茶酥,结果方才站在边上发了半天呆,红茶酥已然凉透,没法再端过去了。
罗太监扯过他怀里的盘子,恨铁不成钢地说:
“咱家大老远就瞧见你和个呆头雁似的傻站着,你看见什么了?连点心都忘了呈?小心圣上打你一顿板子!”
小太监满腹委屈:“我这不是见圣上与闻太傅似是在拌嘴,不敢前去打扰他们嘛……”
罗太监闻言,抬头张望了一下。
坐在中央的谢桐面色不佳地盯着跟前的舞女在看,任凭那貌若天仙的玉娥姑娘如何笑盈盈,又如何用水袖将莲花瓣甩至他的桌案上,谢桐都无动于衷。
旁边伺候的官府众人,全然摸不清为何他们这番精心布置不能令天子展颜,几乎是有些战战兢兢,瑟瑟发抖了。
反观闻端,还算泰然自若。
就是心思明显也不在面前的歌舞上,只敛着眸,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白玉茶盏杯沿,像是有心事。
罗太监见此情形,也不禁皱了一下眉。
“你老老实实说,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就……瞅见太傅大人替圣上整理发冠,没理好,圣上好似就生气了……隔太远,没听清是在说什么。”
罗太监摇摇头,叹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太监虚心请教:“那师傅,怎么才能成事呢?”
罗太监想了想,吩咐他:“你去取些酒来。”
“酒?”小太监不解:“听闻圣上素来不惯饮酒,很容易醉的。”
“叫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话?”罗太监又想拍他这个木脑袋了:“快去快回,取些清甜的果酒便可。”
谢桐在座上待得心浮气躁,勉强耐着性子看了两场舞,端了新上的茶润口,一抿却发现是带着甜味的清酒。
酒也好,谢桐心想,烦心之事甚多,正好借酒浇一下愁。
等夜里睡上一觉,估计就好多了。
坐在后面席位的齐净远看了一眼谢桐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起身到了一旁,见到那几个交头接耳的官府中人。
“几位大人为何不入席观舞?”齐净远展齿一笑,问。
“齐侍郎客气了。”那几人忙拱手作礼,小心翼翼地说:“方才见圣上与太傅大人似有话要说,为避免听到太多我们不该听的事情,所以才离了座位。”
齐净远问:“说的是什么话?竟让你们惊慌至极,连坐也不敢坐了。”
他一双桃花眸笑眯眯的,神色漫不经心,如同只是随口一问的模样。
一人回答:“似是讨论到玉娥姑娘的事情。去年玉娥的画像曾送入宫,太傅大人没递给圣上看过,圣上许是有些恼了。”
齐净远眸光一闪:“哦?还有这回事?”
“不过玉娥姑娘的确国色天香,圣上觉得见得晚了,心中不喜也情有可原……”他意味深长道。
“那……”另外几人见他似也有话要讲,于是顺着问:“齐侍郎的意思是?”
“本官能有什么意思。”
齐净远语气轻缓:“只是提点下你们,圣上心情不佳,对你们可没什么好处。既然圣上喜欢玉娥,你们便聪明些,做点能讨圣上高兴的事。”
目送几人似懂非懂离去,齐净远唇角翘起。
今天晚上或许会闹腾,扰得众人都睡不好觉,但齐净远心中并没有太多愧疚。
说他城府深藏也好,说他不择手段也罢,不论如何,在听见谢桐与闻端夜里要住在同一间房时起,齐净远就打定主意,要出手捣乱。
不寻常的情谊?需要独处?
齐净远想起关蒙说的那几句话,就不由得嗤笑一声。
也就那个只懂武力的蛮夫才会对谢桐言听计从,而他齐净远,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谢桐不想见他,想与闻端待在一块儿,甚至晚上也要睡在一间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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