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今天早上要去上学。
——余督军特地给他们报了新式学堂,没有先生上门授课,得提前半小时起床去学堂上课。
他分明被叫醒了,还紧闭着眼睛,整个头还自欺欺人地藏在被子里,嘴里念叨着:“不去,我还没醒,我今天不要去上学了。”
席澍小大人模样,叉着腰威胁道:“我数三秒,再不起床的话,就喊干爹过来,让他揍你屁股。”
“不要,不要,席澍你个王八蛋。”他不知道从哪个巷头里学来几句脏话,没心没肺就说出口了。
席澍咬了下牙,伸手示意侍从,一齐把余晏整个人从被褥里扒拉出来,毫不怜惜地将暖帕子丢到脸上揉搓一通。
余晏讨厌极了,双手去制止,“不要你帮我洗脸,你简直是在搓盘子!”
好不容易把帕子丢开,迎头就丢过来一堆衣服,隔着衣服传来席澍的声音,“快点,到时候迟到了国文先生又要罚抄,我可不会再帮你抄了。”
余晏也清楚轻重缓急,一面嘴里碎碎念着“怎么办怎么办,快点呀。”,一面笨拙地找到衣服领口。
席澍那些本以为早就忘却的记忆,却刻骨铭心烙在了灵魂中。
他瞧着自己叹了一口气,如做过数百次般熟练地打开衣衫套到小孩身上,然后再取来厚厚长长的围巾把人下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
只剩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头扑闪扑闪,余晏两只手折腾半天都没把自己的鼻子拯救出来,从鼻腔里哼唧出声。
“我不要围巾,有点刺刺的,闷着还呼吸不通畅。”
席澍把他的抱怨当耳旁风,径自取来牛皮手套,抓住他想要逃跑的手,不容反抗戴上去。
“走,司机已经在巷子口等了,来不及吃早餐,我让泰安包了几块肉夹馍,咱们车上吃。”
“熬……”余晏面上一脸不情愿地被席澍拉着,但很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冬日里,六点多天还没亮透,唯有一轮浅黄色的日轮融开了雪,金光四溅,把摇曳不定的冰意扼杀于无形,扑散到每一股人家的门前。
投到青鸾后巷白墙上,两个两孩从墙角走过,半张脸融入金光中,他们手牵着手,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脸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他们向着巷口而去。
只留下欢声笑语回荡在空巷中。
“阿澍哥哥,下学的时候咱们偷偷去买烤栗子吃吧,我好想吃啊。”
“干娘说了,烤栗子容易上火不给吃,你昨天嘴上都起泡了,而且你又不会剥,又要我给你剥。”
“求求你啦,我就吃五个,五个没关系的。”
“那只准吃五个啊。”
两个身影拉得很长,日升月落,四季轮转,他们的影子愈发得长,很快两个小男孩就成为了两个少年。
十九岁的席澍轮廓与他父亲很像,凌厉得没有一丝迂回的余地。他已经一副大人模样,身量超过全家人,一举成为最高者。
余晏心里头是很不满意的,他本来觉得自己比起同龄人已经高很多了,可席澍就跟故意的一样,偏要压自己一头。
这些年余家对席澍跟亲生儿子一样,有余晏的就不会少席澍一分,尤其是余夫人,格外怜惜他父母双亡。
他也没了刚来余府的拘束,本性里的恶劣散漫散发出来。
席澍坐在余园后院园林的银杏树上,手里拿着几颗银杏果,瞄准下方正在练字的余晏就丢下去。
砸个正准。
树底下的余晏根本不需要猜,仰起头说:“你是不是找揍,席澍。”
席澍矜持地笑了一声,带着与生俱来的风度翩翩:“你这两年可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不知道喊哥哥,还学会威胁我了。”
“你不是跟着爹去军队里锻炼了吗?怎么突然回家。”余晏一笔错了神,有些烦躁地把废稿揉作一团。
“外头又要开始打仗了,干爹提前结束操练,你想我了就直说。对了,这个月我没在有没有乖乖吃饭,我看你都瘦了。”席澍不知道,他看着树下的少年,目光缱绻极了。
余晏身形一僵,不自然地放下笔,勾起完美无瑕的笑容:“什么乖乖吃饭,我又不是小孩了,你少管我。”
——这就是心虚,没有好好吃饭,所以炸毛了。
席澍怎么看都觉得,余晏的身影又单薄了些,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笑顿时收了起来。
三两下利索下树,逮着他手臂,压下肩头顺着力一旋,余晏就被按在桌上不得动弹。
席澍气焰嚣张,含着笑问:“不是小孩了还天天挑嘴,我不管你谁管你,也不知道谁小时候求我给他抄作业。”
他很坏,重复两句小余晏说过的话,而后又客观评价道:“真是善变的男人。”
余晏恼了:“你放开我,听说你在爹身边威风得很,现在把架子摆到弟弟身上了。”
席澍:“余二少爷可是黄老高徒,我怎敢。”
余晏没反应,片刻后古怪的笑了下,“席澍——,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膝盖弯起打算往上顶,因为看不到,所以膝盖打了个弯,到处找腹腔的位置。
席澍最敏感的地方,被无知无觉的小混蛋反复碰触,他从牙缝里钻出声:“阿晏,把你的膝盖放下去。”
“我不。”余晏自觉找到席澍弱点,耀武扬威地说道。
那双明亮闪烁的眸子,带着少年色独有的朝气,就像捕猎到最大食物的小狸花,张扬极了。
席澍被晃了神,沉默良久后,错开眼神,退避三舍般霍然起身。
他沉了声:“之后我在家盯着你,看你还敢不敢乱来,我可听说你学着去听戏了。”
或许是眼神中一瞬的感应,余晏怔了下,默契地侧开身子,突然开始整理起石桌上的书侧。
九年,近三千个日日夜夜,两个小男孩一同穿过白墙红瓦的后巷,坐听老师们高谈阔论新时代,钻到小巷里偷买零食,挤在热火轰腾的大炕上。
这世上没有比彼此更亲密无间的人了,哪怕是父母。
亲密无间……,席澍朦胧地回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灵魂乍然被暖到有些发烫的温流所包裹,他每一寸都控住不住地战栗起来,想要挣脱这夹着针的热,却无力回天。
早应分院的两人,此刻却躺在同一张床上,究竟是谁先迷失了理智。
记不清了,席澍的记忆如同被蒙上柔纱,那些晦涩的痛苦的都随之而去。
留下的唯有欢愉。
“阿晏。”席澍呼吸沉重,上半身紧抵住余晏的肩窝,那股热流烘红了他的白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言语竟表达不出汹涌的情意。
余晏是天生疏冷的丹凤眼,此刻却专注地盯着席澍的眼,满腔热忱。
此刻,他就像初见时一样,带着不掩饰的好奇,他说:“哥哥,来吧。”
意乱神迷。
余晏在颠簸中压抑住呻吟,席澍却将他过翻过去,啃噬着说:“阿晏……阿晏……,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余晏浑身打着颤,还要装作淡然:“阿晏在呢。”
“哥哥,我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
席澍听完后眼眶都泛了红,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阿晏,你中途后悔的话,我是不允的。”
“好。”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夏日骄阳正好,蝉鸣声不绝于耳,连树叶都被烈日打了卷儿。
“阿晏,我要去北方上军校了。”席澍已经记不清自己说这句话的表情了。
只记得阿晏脸色突然僵持住,忽明忽暗,眉头都耷拉下来。
他很快掩饰好,轻轻道:“好,我也要跟你说,我被北大录取了。”
几年间,小时候的天真浪漫已然被不动声色所取代,孩童也学会了成年人的克制。
“都是北方,那咱们还可以在放假的时候聚聚,到时候我买辆汽车,载你出去玩。”席澍摸了摸他的头,试图驱赶他身上的低沉。
他还要故作迟疑:“那我还要考虑下的,万一我在北大碰到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我还得跟人家约会呢。”
嘶……明知道余晏是故意逗他的,席澍还是忍不住,手滑到他耳边,轻轻地扭了下:“你敢!小兔崽子。”
“啊……泰安,快去跟娘告状,席澍欺负弟弟啦。”他的整张脸都皱巴起来,高声道。
席澍无奈:“少乱说,我都没用力!”
他理直气壮的丢开耳朵上的手,叉着腰说:“我不管,你就是欺负我,你还不让我找对象,我要是孤寡一辈子就都怪你。”
“好好好……我赔罪,你小脑袋瓜子里都装着啥,这么大一个对象站你面前还敢要旁人。”
“席少爷,少爷。”
有人在叫我吗?席澍嘴角的弧度滞在原地,灵魂仿佛撕裂开来,一半被火焰所灼烧,一半飘飘然,没有目的地挣脱去广袤的远方。
“少爷,您快去救救二少爷吧,老爷在祠堂用动家法呢。”泰安焦急得嘴皮都打了卷。
良久后,他才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为什么动家法。”
“不知道啊,老爷不让人接近祠堂。”
烈阳烁烁之下,席澍竟生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像是妖孽在宝钵下无所遁形。他穿过祠堂外围了一个又一个的家丁,站定在一米处。
触目惊心的鞭声回荡在耳边。
薄薄的老式木门是挡不住声的。
余松吾恨铁不成钢的斥声伴随着鞭声钻到席澍耳中。
“你简直是有辱家门,怎么敢和澍儿生那种情愫!”
“爹,为什么不可以,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不想跟大哥一样盲婚哑嫁,我跟阿澍是真心的,我们可以不要孩子不结婚。”
“放肆!”又是鞭声。
余松吾这个硬了一辈子的男人,声中竟带了些哽咽。
“儿啊,席澍父亲当年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我与他是刎颈之交啊。而今他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你怎可因一已之私就断了他的后代。人这一辈子,横贯在爱情上面的有家国,有人命,懂吗?晏儿。”
从门缝中,席澍窥到,余晏跪在地上本倔强撑直的背脊蓦然垂败下来,他把头无力地靠在父亲身上。
余松吾面上满是心疼与怜惜,抚上儿子单薄的身子,说:“我知道这很苦,但是儿啊,你得撑住。”
“父亲母亲永远在你身后。”
席澍没有走进去,因为他知道一旦进去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余家十年养育之恩,乱世庇护之情,结草衔环难报,干爹说得对,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他转身向远方去了。
岁月悄然无声,一转眼就是四年。
大争之世,饿殍遍地,往前有无数先辈前仆后继抛头颅,往后国家前路未知,上下求索四个字久久纠缠于他们这辈人心底。
但当他站到余晏面前时,难得如同毛头小子一般惴惴不安起来。
“阿晏,我要去参军了,你毕业之后呢。”
余晏半晌没有回答,他目光勾勒着席澍。四年军校生活,他的臂膀宽厚了,身高又拔了些,是威风堂堂的指挥官。
缓缓道:“父亲让我毕业后回西京,主持后勤事务。”
“好。”席澍哑了声,就静静地和余晏对视着,两人眼底皆闪动着未知的光。
他知道,余晏是支持他的,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懂彼此的了,
他的理想,所要追求新世界,就必须要付出,哪怕流血和牺牲,而余晏也是如此。
军队的生活枯燥乏味,席澍每年能回西京的次数寥寥,最期待的就是收到家书,连同僚都调侃他和家中亲密,天天寄信收信。
最后一次收到余晏的信时,那是在1931年的10月。
他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跟几位同僚围着地形图讨论下一步该如何行军。距离他寄信时仅仅一月,形式急转直下,弹药、粮草、兵丁皆严重不足。
所有人脸上都愁云密布,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等他的下属把信送到手中时,席澍呆呆注视了这封信良久,有些不敢打开,他怕一看到那人的字,让坚定的心软弱下来。
片刻后,他还是打开了,那人嬉笑调侃说你是不是学了许多洋文,说什么美利坚的表都不如他人回来重要。
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那人就像志怪小说里的妖精,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能击破他所有心防,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蠕动着卷缩起来。
滴答,信纸沾了一点水。
席澍慎重地抚摸上衣服夹层中的两块表,痴痴地想,阿晏,我可能……回不去了。
“席澍,敌袭!”是同僚在呼唤他。
炮火声打破了艰难维持的平静,命运一如最森冷的天平,无情的碾压到每个人身上。轰隆炸响黄沙漫天,战士们摩肩接踵一波接着一波冲到最前方。
硝烟弥漫。
“上!快上,席澍你往后躲,你是指挥,不能出事!!”同僚用尽所有力气怒吼。
“战场上哪儿有往后躲的,我不成了孬种。”席澍嘶吼回他。
“嗖——”
如恶魔的低语,飞弹流星一般极速擦过席澍身侧。不上鲜血横流,席澍将枪掏出来急促道:“所有人,冲!!”
众人双眼血丝蹦出,发了疯一般四处扫射。匆匆环顾,平涛沃野中,横七竖八地倒着毫无生息的躯体,血淋淋的红色争先恐后反哺进黑土地里。
连席澍也不能幸免。
他笨拙地抹了一把胸口,拿到眼前看,是鲜血。
向后踉跄两步,失力间摔倒在地,正午的阳光可真刺眼啊。
层层云雾中有一双大雁并肩飞行,互相依偎。
席澍很想要闭眼了,可他还是支撑着,眼角不受控地流出生理性泪水。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右手抚上胸口,那里有两只表,有他爱人的照片。
都说死前的愿望最为强烈,可以直达神明耳边。
席澍固执地盯着太阳,心念。
上天,求你庇佑他,庇佑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风为他拂去惆怅,雨为他洗去污浊。愿他自由,愿他年岁有息,愿他儿孙满堂,愿世上一切烦恼入不到他耳中。
我拜谒再三,愿献祭自己的灵魂。
恳求您庇佑我的至友,我的兄弟,我的爱人,我的阿晏……
永别了,余晏。
沉重不堪的眼皮终究是合上,炮火与怒吼声已然远去,他很平静也很温暖,仿佛隔离于世界之外,直至永远。
“宝宝,宝宝。”
是谁在叫他,席澍猛然睁开眼,刺激白光炸到眼前,又痛苦的闭上。
“哎呀,老公,宝宝睁眼了,快来看!”
“哎呦,这不还闭着吗。”
“谁让你刚刚没在,活该。”
这又是谁的声音,席澍想发出疑问,但喉咙被奇怪的东西堵住,出口变成了婴儿的哼唧声。
什么情况,他缓了片刻后又睁眼,两个大头跟怪物一样占据视线,吓他一大跳。
“宝宝,哎呀,我是妈妈呀,你睁眼啦。”
“宝贝,我是爸爸,叫声爸听听。”
“你个蠢货,孩子出生才几天,叫你个鬼。”
这是天堂吗?
席澍不说话,也不哭不闹,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警惕。难不成是投胎后孟婆忘了给药,在这里的每分钟都格外漫长,他再也触碰不到自己的爱人。
眨眼间,尘世尽变。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他拼命去抓,把每一寸气力都要榨干净去挽回,无力地挽留从指缝中溜走的水。
没用的,难以言喻的哀痛波及每一寸骨肉,最后化成一声长啼,“哇啊——”
“啊啊啊,老公!!宝宝终于会哭了!”
1931年秋,余晏没有等来远方故人的身影,等到了一道从北方加急传来的死讯。
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席澍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巨大的脸,激动得连口水都要飞溅席澍脸上。
席澍:“!”,三魂六魄瞬间归位, 以寻常人难以捕捉的速度躲开。
王主任热泪盈眶得活像亲爹再生:“席总, 你刚刚怎么了, 突然晕倒在地上, 我打了救护车电话,还没到您就醒了,真是保佑啊。”
如果不要那么挤眉弄眼的话,席澍姑且还能信一信。
他掩去心中彷徨,恢复面不改色的样子:“可能是我临时赶飞机过来没吃饭,低血糖了,没事。”
“那不行, 您还得是要去医院看看, 而且我救护车叫都叫了,让他们临时折返也是要钱的。”王主任嘿嘿一笑, 最终暴露出自己的目的。
席澍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跟他周旋, 非常虚伪的笑了声:“王主任,答应捐款的事我不会后悔的, 考察很满意,接下来请跟我的顾问对接吧, 至于救护车的钱。”
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 把仅有的现金六百抽出来,“喏, 感谢您的关心,只是我还需要赶飞机, 到了西京我会去落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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