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之刃(溯觞)

第三，百鬼丸最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最痛恨苦的东西。
再说一遍，作为一直陪伴在哥哥身边的好弟弟，宿傩当然也做过摘了完全没有成熟的，又苦又涩的果子骗百鬼丸吃下去。
看着少年苦得皱起来了的精致小脸，恶趣味的宿傩大爷每次都能心情愉悦，且非常没有良心的笑出声来。
然后毫无歉意地解释一句：“啊，居然没熟吗？”
但是百鬼丸却并不会生气，反而觉得如此简单就获得了快乐的弟弟很可爱。
百鬼丸的身上依旧裹着那件灰色的斗篷，只是此时他正在与一直鬼对战，头上的兜帽已经掉了下来，露出那下面俊秀漂亮的面容，过于白皙的皮肤在冷冷清清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冷清孤寂。
他总是这样，仿佛亲手夺取鬼的生命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悲伤的事。
雪银色的刀尖掠过夜色，华丽而迅猛的刀光仿佛破空而来的银色闪电，然而与百鬼丸对战的那个鬼也不是普通的鬼，而是拥有血鬼术的高级的鬼。
普通的鬼就像一个寿命很长的普通人类一样，是没有特殊能力的，而更高级一些的鬼就会有一种特殊能力，这种能力被称为血鬼术，比如百鬼丸此时面对的这个鬼，它就可以将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变成锋利的刀。
他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在山里的小村庄，此时正是年关将近，村里的人外出比较多的时候，买一些年货或者做两套过年穿的新衣服。
如此，便有外出的人不断失踪地传出来。村里的人都是朴素的老实人，也听说过一些关于鬼的传闻，弄得人心惶惶。
百鬼丸这一仗打得辛苦，本就有些阴沉的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飘起了雪花，而且这雪越下越大。
百鬼丸虽然不会受到温度和黑暗的影响，但是雪天地滑，对他的行动多少有些限制。
宿傩留在不远处，他此时看起来也就五六岁那么大，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说不出的精致可爱，只是表情过于严肃了一点，血色的红眸中看不出丝毫小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反而是从凛冽锋利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睥睨之感。
他完全不像小孩子，哪怕变成了这样的体态也懒得伪装。
即便是这样，百鬼丸还是会摸摸弟弟的头，心里默默说一句。
弟弟真可爱。
宿傩穿着和自己头发颜色差不多的和服，袖裾宽大，盘着小腿坐在比他还高大石头上，一脸面瘫地看着战斗中的百鬼丸，没有出手帮助自家哥哥的意思。
而且他知道，他的哥哥也根本不需要他帮。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状态也确实是爱莫能助。
宿傩现在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身体，收起第二双手，阖上第二双眼睛，让他从外看与正常的少年没什么两样，最多会让人觉得，少年叛逆，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去刺青师傅那里，给自己弄了一身奇怪的刺青，而没人怀疑那个纹路是他天生就带着的。
而宿傩之所以变成了这副孩童的模样，是因为这样这种状态下，可以让他更少的消耗能量。
他有一半鬼的血统，而且是最纯粹的鬼王血统，要是既想不吃人，又想维持身体正常的平衡，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行动时用孩童的身体减少能量的消耗，而休息时就用正常少年的身体，以便于在睡眠和休息中更好的恢复和保存能量。
长刀鬼看着努力奋战的百鬼丸，发出了变态且诡异的笑声：“咦嘻嘻嘻嘻嘻……哦？你不也是鬼吗？”
“身为鬼却在为那些人类办事吗？那些人类就只是食物而已呀。”
不是的。
百鬼丸抬起双刀向着长刀鬼攻击过去，他脸上的表情很冷，像这漫天的雪一样冷。
不是的，我是人类。
等我夺回身体之后……
我是人类，不是鬼。
他见过鬼失去理智大肆屠杀的样子，他无法接受自己最终也会成为那种没有理智的怪物，他更不能比宿傩先倒下。
他必须站在弟弟前面。
宿傩幼时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幼小的孩子猩红着双眼，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本能，痛苦而绝望地挣扎嘶吼着，哪怕……哪怕主公心疼孩子，亲手放了一碗血给他，也被他打翻在地。
当时百鬼丸能感觉到弟弟有多痛苦，他心疼得快要哭出来，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那之后，挨过本能的孩子一脸不屑地冷笑，对他说：“这种本能，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却能想象得出宿傩那时候的语气和表情。
所以，他必须珍惜弟弟苦苦支撑下来，身为人的理智。他不能让宿傩失望。
双刀的光芒更盛，似与月色融为了一体。
只闻一声刀锋砍破血肉的声音。
长刀鬼的头已是被百鬼丸齐齐斩下，长刀鬼也随之灰飞烟灭。
黑色长发的少年，现在月光之下，低垂着眉眼，比这漫山白雪还要落寞。
刀上的血也化为灰烬，这个鬼死亡之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宿傩跳下石头，哒哒哒地跑到哥哥身边。
只见百鬼丸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苦着脸痛苦地挣扎起来，少年呼吸急促，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无法喊出来的模样让看到的人更加揪心。
宿傩皱眉，他知道百鬼丸这是什么情况，一年之前百鬼丸恢复味觉的时候这么个情况。
过了一会儿，百鬼丸的挣扎渐渐平息，呼吸也缓和下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愣了愣，忽然凑近了宿傩身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唔，原来弟弟闻起来是这个味道的。
有点甜甜的奶香味。
此时鎹鸦不知道什么时候扇着翅膀来到了他们的头顶，刚刚完成一个任务就来了新的，还真是不让人休息。
鎹鸦飞了两圈，便开口叫到：“去北方！！！去北方！！！”
声音喑哑干涩，听起来刺耳得很。
小宿傩被这黑不溜秋的小东西吵得直皱眉头，板着小脸儿，一双红眸微微眯起，盯着鎹鸦，脑中盘算着乌鸦是拿来烧烤好一些，还是用来炖汤好一些。
或者……清蒸得更好吃？
鎹鸦似乎是感觉到了威胁，打了个激灵即可不说话了。
黑豆似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最后对上了那一汪危险的血红。
仿佛它在那双眼睛里，已经看到了自己被送上餐桌的样子了。
吓得小乌鸦安静得跟个鹌鹑似的，老老实实的缩在了百鬼丸的肩膀上，甚至有些害怕地用百鬼丸的兜帽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生怕宿傩下一秒就把他抓住，拔毛褪皮，送上餐桌。
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幕地百鬼丸还在心里疑惑了一下。
鎹鸦都这么粘人的吗？
鎹鸦终于安静下来，宿傩也收回了目光。
那是百鬼丸的小乌鸦，他怎么可能真的拿去烧烤炖汤加清蒸？
鎹鸦看宿傩没有要抓自己的意思，又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大喊了一声：“去北方！”
就……飞走了。
宿傩：“……”算你跑得快，下次直接烤来吃！
下了雪的山路不好走，百鬼丸一边给自己安好假肢，一边想要带着宿傩找个地方暂时躲避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大雪。
下雪时还在山里，那可是非常危险的。索性没让百鬼丸找多久，便找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庭院。
他虽然看不见，但是可以看到不远处暖光的一坨。那是火焰的颜色。
百鬼丸指了指灯光亮起的地方，将头转向宿傩，是想征求一下弟弟的意见。
小宿傩点点头。
“就去那里吧。”
然而走着走着，百鬼丸和宿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百鬼丸突然扯掉自己刚刚安装好的假肢，向着有光亮的方向飞奔而去。
宿傩：“……”
为了抵御风雪，宿傩从孩童模样变回了少年的样子。他捡起被百鬼丸扔在地上的义肢，慢悠悠地走在后面。
百鬼丸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一直跑到院子门口。
就在刚才，他突然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着，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想要与他见面。
这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有一只鬼，而且是非常强大的那种。
因为在百鬼丸的视野里，那种本应该属于鬼的污秽的血腥之色却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其中夹杂着一点点代表着血腥的暗红。
百鬼丸二话不说，举刀便砍向那个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干什么的鬼。
那个鬼也似有所觉，动作十分灵活地躲开了百鬼丸的攻击。而从他怀里被扔出去的，是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的少女。
“让我看看是谁坏了我的好事？”嫣红的蛇瞳染上危险的气息，那只鬼将目光放到了百鬼丸的身上。
然后忽然愣了一下，随即便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这可真是一个惊喜呢。”

“这可真是一个惊喜呢。”
那只鬼回过头看向百鬼丸，惨白的月光下，这鬼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充满了死气的灰白，尤其是，他的唇色很深，呈现出一种糜丽的殷红，便更加衬得那脸色苍白如纸。那只鬼有着一张异常俊美昳丽的面容，水红的双眸在瞳孔处竖起一道暗红色的竖瞳，毒蛇一般目光阴冷地盯着百鬼丸。
如果仔细看看，这鬼的面容与百鬼丸有几分相似。换句话说，是百鬼丸长得与这鬼有几分相似。一般人如果同时看见百鬼丸和这个鬼站在一起，都会觉得他们一定是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
没有错，这个鬼，就是百鬼丸与宿傩的父亲，鬼王——鬼舞辻无惨。
百鬼丸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丝毫没有犹豫，提刀而上，刀锋在夜色中留下残影，少年的手下完全没有留情。
双刀齐齐砍下，鬼舞辻无惨瞳线蓦然紧缩，形成一道极细的瞳线。他不动也不躲，似是失望，又像是愤怒，鬼王目光冷厉地俯视着他叛逆的儿子。
“明明有着我最纯粹的血脉，却要与这些下等卑贱的人类为伍，然后敌对于我吗？”
百鬼丸垂下眼眸，他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
其实他也有过跟宿傩一样的感觉，眼前的男人，或者说眼前的这个鬼，必须由他们亲手斩杀。
似乎命运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安排的。
百鬼丸这样的攻击自然伤不到无惨，虽然他的刀上有些来自神明的祝福，而且他本身的实力也不弱，但到底是年纪小，修为不足，跟上千年的老鬼王相比，就完全不够看了。
“呵呵。”
只听见一声慵懒而略带着几分沙哑的冷笑传了过来。
“咚——”
仿佛是一滴水落入幽潭，周围的景象在霎那间变了个模样。
幽深漆黑的水面在脚下蔓延开来，幻境一般的景象将对峙的两人淹没，巨大的骨架罩在头顶，像是一瞬间就来到了什么巨大生物的体内。
四周堆砌着各式各样的骸骨，擂成高高的王座。
一个少年正坐在上面，一条腿曲起，同一边的手肘拄在上面，撑着头，慵懒地垂下眼眸，如同俯视臣民的王者。
几乎是同时，在无惨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自己变成了四分五裂的数块。空气中，好像存在着无数肉眼无法看见的刀。也几乎是在同时，紫红色的大火在无惨的身上燃烧起来。烈烈火光，终于照亮了这个漆黑的地方。
原来他们的脚下踩着的不是水，而是一片血海。
“领域展开，伏魔御厨子。”
百鬼丸抬头向宿傩的方向“看了看”，显然没想到弟弟会突然出手。
而且这一次居然这么认真。
往常宿傩也比打架，尤其是跟鬼杀队的柱们。这些人算是鬼杀队里最强大的人了，但是宿傩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也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这个领域。
只是单纯的依靠肉搏。
“你不去看看那个小丫头是死是活吗？”少年懒懒地说道，然后把百鬼丸的义肢扔给了他。
百鬼丸听懂了宿傩的潜台词，而且在刚刚他过来的时候，无惨确实是从手里扔出了一个女孩来着。
百鬼丸迅速给自己安上手臂，跑过去扶起地上的小姑娘。
他能看到灵魂的颜色，自然也能看出人是死是活。这小姑娘的灵魂虽然暗淡了一些，但是她还是活着的。百鬼丸微微松了口气，抱着小姑娘就要进了屋里，就算屋里没人，最起码能有张床给小姑娘躺着，不然大冬天的躺在地上，被冻坏就不好了。
而且，多年来看着弟弟跟柱们打架的经验告诉百鬼丸，弟弟打架的时候不能打扰，弟弟会不高兴的。
宿傩对现在的情况非常满意，没了碍手碍脚的人，他随时可以大干一场。
“哈哈哈……真不错啊，这是你的血鬼术吗？”
低沉愉悦的声音从火光中传来，难得的，无惨居然没有还手。
宿傩大爷歪了歪头，勾唇一笑，居然真的跟回答起了这个问题。
“算是吧。”宿傩大爷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如果单纯把他看成是鬼的话，这个领域确实可以算是他的血鬼术。
冷厉的血红眼眸微微虚起，那其中映出一簇摇曳婀娜的紫红色火焰，这火焰清蒸得更好热烈，就说明里面的鬼越是强大。
“呵呵。”宿傩忽然轻笑一声，半是遗憾半是无所谓地说道，“看来杀你，还得用日轮刀啊。”
然而此时宿傩其实是有些惊讶的，因为他不用日轮刀也能杀鬼。他的火，别说是鬼的身体，甚至连鬼的灵魂都能够焚尽。
被他杀了的鬼，连去地狱赎罪的机会都没有。
但此时此刻，却对这个鬼王毫无办法。
为什么呢？
这还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我知道你跟刚才那个人不一样，你不是纯粹的善，你的灵魂里还有「恶」，跟我走吧，我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也只有我才能给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善于伪装的鬼王用着父亲一般，轻柔耐心的语气。
“哦？”宿傩似乎来了兴趣，他懒懒地掀起眼皮，“和你一起？”
“当然了，你是我的孩子，不应该理所应当地跟我站在一起吗？”
“呵呵，好像确实应该如此。”宿傩嘴角挂着冷笑，却点着头，好像是简直不能更赞同无惨的说法。
他站起身来，踏着尸髅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十几岁的少年身量未足，骨架也没长开，骨骼纤细，裹在宽大的袍子里，显得那般清瘦单薄。然而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同正在巡视自己领土的王，一双沥血一般的红眸仿佛天生就是用来俯视的。
无惨在烈火中看不见宿傩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说。
“你本就不应该跟那些人类站在一起，鬼是无限接近完美的生物，你何必要压抑着自己的本性，来维持下等生物的理智呢。”
“跟我一起走，你便不用再压抑自己的欲望。人类，不过是供你消遣的玩物而已，虐杀也好，用来饱腹也好，怎么都随便你的。”
几乎是这一句话，便惹怒了原本漫不经心的少年，而少年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甚至有点想要大笑。
他的脑海中回想起自己幼时，为了抑制住嗜血吃人的本能，而付出的努力，所经历的痛苦。那时他还无法像现在这样完美的抑制住本能，小小的少年苦苦挣扎守住最后的清明，最终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宿傩。
其实无惨有一部分说得是对的。
他与百鬼丸不同，百鬼丸失去的是作为鬼的那一部分血统，而一直都以人类的姿态过活，因为拥有着神明的祝福，哪怕日后夺回了身体，他也只会变成完完整整的人类，而不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但是宿傩不一样，他是由一半鬼一半诅咒组成的，如果鬼的一部分消失，他便会成为纯粹的诅咒，反之如果诅咒的那一部分消失，他便会成为纯粹的鬼。
最初的最初，明明是人类的恶意和诅咒使他诞生，那些人类却惧怕他，每一世每一世，每一次每一次，他都经历着同样的命运。
最痛苦的是，他每一世都记得。
如果在黄泉边上百鬼丸没有拯救他即将溃散的灵魂，如果不是与百鬼丸一转生成为双生子，如果他与百鬼丸没有那么强烈的心灵感应，如果他不曾被天音收养，如果他没有在产屋敷耀哉的身边长大，如果他没有遇到那些一直坚守正义的柱们，如果他的身边没有出现这么多善良又努力的人，如果……
如果他还是如同曾经所经历的每一世一样，都如同天煞孤星一般，独自一人，被当成异类，受尽世间最恶毒的恶意与诅咒，看遍了人间种种的世态炎凉。
那他可能，真的像无惨所说，成为忠于欲望的鬼。